虚阁网 > 虹影 > 好儿女花 | 上页 下页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满脸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麻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猫溪副巷这条街上。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现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窟,搬到对岸市中心;也有靠卖自己的血为生的老血号,收紧裤带过日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一点儿联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给父母买一台黑白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幢二层楼的小房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家杂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斗争,人少和人斗,耳根清静,眼根更清静。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石妈的丈夫得脑溢血死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左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龟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见。王眼镜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先后得羊癫风,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15岁也没有遗传父亲的病,他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骂男人。两人手气好,赚小钱可维持平日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皮酒,靠江的那个小房间里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石妈声音提高:“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昂着头走了。屋里传出石妈的哭声:“我的命是落汤鸡,是半根稻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着儿媳回来住,她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么鸡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头。

  母亲听着,眼泪唰唰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又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妈妈,给你。”我递上一块手绢。母亲接了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母亲不喜欢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

  18岁的我成天跟母亲赌气,一心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母亲的心。

  3

  梅惠子看看手表,说:“对不起,得离开,你妈妈出殡之日我会再来。”

  我找来手电,与梅惠子脚跟脚地出院子大门。借着手电些微光亮,江边窄陡的小径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邻居,是我小时的朋友,她住在野猫溪。我与她在江边认识,碰面时爱说各自看过的外国小说,未必都懂,可读到主人公落难一样流泪。她父亲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难了,那时她才3岁,妹妹才1岁。母亲靠糊纸盒一人带大两姐妹,怕后爹对她们不好,再未嫁人。她说我,“你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

  我不肯讲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母亲不在意我,父亲不把我当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当外人。于是,我快乐地点点头,说家里姐姐哥哥都疼爱我。

  梅惠子羡慕地看着我,连连说,她很羡慕我家里有那么多人,尤其是有父亲,有父亲多好啊。我问她:“你想长大后做谁?”“当乔治·桑。”她看看我说,“你呢?”我也想当作家,可自知梦想难成,就支吾不出语。她推我,我仍不说。弄得她与我不欢而散。几十年后,她做了一个生意人,而我成了一个作家。梅惠子说:“我读过你所有的小说,你妈妈心里一定为你骄傲。”

  “她以前倒是认为做一个厨师比作家好。”我说。

  我们走到江边马路上,天边响了一声闷雷。“需要我做什么,就来电话。”梅惠子说完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声地说,“想哭就哭出声来,不要把泪水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对她说:“再见了!”她看看我,走向车子,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对我摆摆手。那车是一辆紫色的BMW,很少见到那种紫。最多隔两天就会与她见面,这些年她生活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对我,也一样。

  4

  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两只猫在废弃的粮食仓库院墙上,抓着耗子似的兴奋地尖叫。雨点说下来就下来,我快步经过停灵柩的空坝子,直接上到五层楼。奇怪楼层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推开家门,我大口喘气。客厅里乱乱地堆了客人们的衣物,也没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三门双开黑衣柜,左边是老式五抽柜,柜上有一台18寸电视,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父亲做的两张凳子,上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麻布。双人床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白墙衬托下发亮。床边有把旧藤椅,堆满了被子床单。以前母亲总坐在这儿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身边来。”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地,走过去,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现在这儿没有母亲。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母亲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个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黄黄的,旧得厉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常结实,像记忆中母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样少的哭声,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也有死亡的气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来看去,就在阳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荡去,把门摔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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