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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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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脑袋拒绝承认。两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是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坨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根本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麻烦!我一生气,甩开母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 母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母亲带着我走到半山腰的集体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高。我们走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了一层覆盖一层斑驳不均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母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床,挂着发黄的粗布蚊帐,左墙安了一张单人床,搁着旧木箱,还有一个上课用的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一根铁丝,挂了几条毛巾和洗的衣服。母亲的床靠窗。我睁开眼到处看,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地方记在心里。母亲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干净,换上她的一件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头顶的长日光灯扎眼,她顺手关掉。她把我的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母亲看上去很美,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爬起来一看,母亲没在床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妈妈,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母亲不在,月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个小房间变得阴惨惨。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害怕极了,躲在蚊帐里,不敢拉亮灯,也不敢叫。还有一张单人床,也有一蚊帐罩着,却没动静。没一会儿,母亲提着两瓶开水进来,她走过来,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我马上放心地继续睡。 那是母亲吗?母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串冰柱子,与我隔阂,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像别人的母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热。我不习惯,认为自己在梦里。果然母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干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还埋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衣服拿到锅炉房烘干,哪有你穿的,真是尽给妈添麻烦!”她恢复如初,而且显得急躁,一副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母亲之后对我如何不像母亲,我也该满足。 2 好了,今夜坐在这儿守灵,我得安心一些。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云层变得又低又厚,铺压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下雨不晓得搭的棚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邻居王眼镜。她比记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干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母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还压扁箩筐,欺负母亲,没收母亲的临时工证。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母亲当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子处理,给母亲小鞋穿,拿捏母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家子见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碴儿。若她找到碴儿,母亲就得到居委会和派出所背书、写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母亲最怕派出所那个年轻户籍警察,他惩罚母亲与众不同,他在母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母亲做临时工的单位领导一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为此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小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人,照旧做她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湿透牙齿打战的梦。哪怕我出国,回家探望母亲,经过八号院子前,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丝袜子!你这破鞋养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骂一声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国外一家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入镜头。王眼镜坐在八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用筷子敲敲碗沿,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黄狗来咬我们,阻止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饭扣在头上,她义正辞严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王母娘娘照样不信邪!”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她灰白头发,戴一个棕色镜框的近视眼镜,手举着筷子,嘴角挂着笑说,“拍吧,龟儿子,我就还不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货,出息了,在我这革命群众眼里还是一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那个贫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母亲能明白。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口里念叨: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百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水,给她巫山云和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竿子到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识。母亲生前没什么朋友,死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六个儿女都给母亲送了花圈;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人一个花圈或两人一个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亲船厂做临时工的工友;邻居们都送了,一个大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笔写了一长串名字,奇怪王眼镜也在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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