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第二部 官场过客
铁云进京求官,梦断京华
晚清光绪年间,由于洋务派领袖李鸿章的倡导,国内创办了好多电报局,遇上紧要
公务,只须一个电报,无论数千里之遥,朝发朝至,夕发夕至,和过去跑断了马腿,累
死了差官的六百里加快驿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大清皇朝赖洋人之赐,总算在这方
面赶上了时代的潮流。张曜死讯当天即由山东藩司福润用电报奏闻朝廷,才隔两天,回
电就来了,“奉上谕,山东巡抚出缺,着布政使福润署理。”半年之后实授,成了山东
一省之主。
福润是蒙古正红旗人,姓乌齐格里氏,今年五十多岁了,为已故大学士、理学大师
倭仁之子。倭仁是道光九年进士出身,一生仇视洋务,死死维护封建礼教,反对恭亲王
选用科甲官员进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是当时有名的顽固派。他和曾国藩是同时代人,
曾国藩比他开通得多。福润只中过乡试,会试屡次落第,很使倭仁伤心,究竟年轻,脑
袋瓜子比老爷子灵活得多,不似一般满蒙大臣的愚昧颟顸。他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
和各种介绍西洋各国的游记和考察报告,大开了眼界,很知道西洋科学技术的重要。他
叨了老子的光,又因朝廷笼络蒙古族王公大臣,早在光绪初年就做了侍郎、尚书和总理
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大臣,可惜光绪十二年因事得罪,降为山东盐运使,后来升了按察使
和布政使,如今巡抚出缺,当然由他坐升。
铁云初时不知道新任抚台的底细,心想张宫保世交数十载,尚且不曾沾上什么光,
同知依旧是个同知,福中丞陌陌生生,一点交情也谈不上,更没有什么指望了。心灰意
懒,满腔郁闷,无处可以诉说。瑞韵年轻,不懂官场这一套,只得写信给大哥,诉说心
中苦闷,打算辞去差使,再往上海去做生意。大哥回信说是抚台刚上任,好歹未知,且
先观察一个时期再说。上海生意虽多,不是读书人所能做的,劝他不要三心两意,官场
上的事,要有水磨功夫,方才能混出个名堂来,千万急躁不得。
福中丞上任之后,厉精图治,分批召见府县官员,甄别考核。到了第二年,光绪十
八年的五月,泗水知县黄葆年也奉召到省城来了,还带了次子寿彭同来,谒见了抚台之
后,换了便装,不带跟班,和儿子到小布政使街来访铁云,铁云刚从河防局回家,见黄
三先生如此光景,笑着叫道:“三哥,丢官了?”
葆年诧异道:“没有啊。”
“你怎么不备轿马,又没有戴高帽子的跟班差人,我还当是抚台上任三把火,把你
黄三先生烧糊了哩。”
葆年笑了,说道:“故人相见,还摆什么官架?这是我的二小儿,寿彭过来给刘叔
父请安。”
铁云扶起了寿彭,笑呵呵地打量了一下,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是个聪明少年,
便道:“多年不见,长到这么大了,好一表人才!”
葆年听了高兴极了。嘻嘻地只是笑。铁云邀人西厢客厅坐了,问道:“如此说来,
宝眷大概都接来了吧?”
“都接来了。好在县里公务清简,孩子们在身边,公余下来,也好教他们读书。你
的家眷来了吗?”
“只有小妾茅氏带了大绅来了,其余都在淮安。”
“我还记得你的长女公子叫儒珍吧,今年该有多大了?”
铁云屈指算了一下,大惊道:“不好!”
“什么事?”
“我这个做爸爸的太糊涂,常年在外,总以为孩子还小,虽有人为儒珍作媒,并不
着急,不料已经十四足岁了,糟糕!”
葆年眯细了眼,笑嘻嘻地说道:“不急,不急,虚年十五不算大,现在找婆家正合
适。”
铁云望着葆年一反平常不苟言笑的模样,又瞧了寿彭一眼,恍然大悟道:“对,对!
是不急,哈哈,是不急!”葆年这才一躬到地道:“铁云老弟,彼此至交,不烦媒妁,
我今天是特地登门求亲来的,你看孺子尚可教否?”
铁云大笑道:“我竟被三哥瞒过了,原来如此,很好,很好。我看寿彭这孩子很有
出息,你写一副庚帖给我,明天就写信回家去,我想家中都会赞成的。”
葆年开心地笑道:“虽然我们知己,熟不拘礼,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媒妁还是少不
了的。明天我托历城知县作为男方大媒,送小儿庚帖来,但等令媛庚帖到了,便下聘礼。”
铁云呵呵笑道:“这么说来,我也得去找一个媒人。小女庚帖到了,便托媒翁送到
泗水来。”
于是两位老友成了亲家,更加亲热了。铁云问道:“三哥,见到中丞了吧,和张宫
保相比,印象如何?”
葆年想了一下,说道:“张宫保豪迈雄健,严厉果断,如夏日之可畏;福中丞则谦
和细密,殷殷垂询,如冬日之可亲。直接了当说,张宫保粗,福中丞细。他对地方行政
比较熟悉,即使泗水情况也很有所闻,要蒙蔽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不管新抚台如何,总是个陌生人,我这个河防局提调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和
局子里上司的关系又不好,想来想去,再在山东做下去实在没有意思。”
“那又怎么办呢?你生性好动,大概又想跳衙门了吧?”
“一时还没有地方可去,所以烦恼得很。”
葆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若要新抚台赏识,除非让他知道你的才
学,既然没有人推荐,何不上书自荐?你不是写了很多书吗?把它献上去,我看福中丞
开通得很,说不定他是个识才的伯乐。你就留下来,总有出头的一日,若不然,再打别
的主意。”
铁云笑道:“这个主意不错,究竟黄三先生老谋深算。”
葆年抗声道:“我给你略施小计,怎么把我说成是老谋深算了。”
“哈哈,三哥别动气,我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足智多谋,可算是我们太谷学派的智
多星,一准就照你说的办。”
葆年道:“说实在的,我但愿你在山东留下来,多一个朋友可以谈心,虽然见面的
机会不多,总比天各一方几年不见面强多了。”
葆年公事在身,在省城耽搁了两天就回泗水去了。铁云写了家信,附去男方庚帖,
征求儒珍母亲嘉丽的意见,也告诉了大哥和若英,命李贵送回淮安。过了半个月,李贵
带回儒珍的年庚帖子和一叠家信,家中人都知道黄三先生热情厚道,门当户对,都欣然
答应了。铁云挽了抚台衙门文案上的高尚尊作了大媒,请他去泗水走了一趟,完成了庚
帖交换,葆年接了女方庚帖,随即差县里钱谷师爷带了差人押送聘礼来省城,铁云着实
款待了一番,也向河防局借了两名巡丁,命李贵带领,雇了骡车,将聘礼送回淮安,与
葆年约定,过一年再择期成亲。
这中间黄河伏汛将近来临,河工上渐渐吃紧,抚台以下都在堤坝上的时候多,铁云
无暇顾到自荐的事。直至秋汛末了,回到省城安定下来,才按照葆年的意思,理了四本
著作出来,一本是新刻印的《历代黄河变迁图考》,还有三本是旧作《勾股天元草》、
《弧三角术》和《治河七说》,精心写了一篇《上福中丞书》,略叙自荐的意思,托高
尚尊递进了抚台的签押房。过了四五天,尚尊提了灯笼夜访铁云,一见面就喊道:“铁
云兄,大喜,大喜!福中丞要见你,快跟我走!”
“怎么这样急?”铁云喜道:“中丞夜里也召见吗?”
“中丞求贤心切,立等见面,帽子戴上,快走!”
铁云抓起瓜皮帽扣上了,拔腿就走。李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好了灯笼,说道:
“老爷,夜里路不好走,咱跟你去!”又向内堂喊道:“阿桂来闩门,咱跟老爷出去了!”
那神气犹如一家之主。
到了抚院,签押房中灯光明亮,福润犹在伏案批阅文牍,尚尊先进去禀道:“中丞,
刘鹗来了!”
“快请!”福润站起来道。
尚尊掀帘招手,引铁云进屋,随即退了出去。铁云见福中丞大脸盘,身材伟岸,温
和地打量着他,慌忙上前请安道:
“卑职刘鹗给中丞请安。”
福润呵呵腰还了半礼,命铁云坐在桌旁椅中,说道:“你的信和书都看过了,很有
学识,很有见解,可见是下过苦功的。我在咸丰九年中的顺天府乡试,那年监试官便是
令尊大人,那时他是监察御史,说来我与府上还有一段因缘。”说着微微一笑。
铁云顿时感到心中暖洋洋的,亲切得很,进见时的拘束无形中消失了,大着胆子说
道:“那时卑职还小得很,全然记不得了。”
福润大概觉得铁云说了傻话,又笑了,说道:“那时我也只二十多岁,你当然不懂
事啊。”中丞回忆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兴致很好,说道:“现在国步艰难,朝廷求贤若
渴,光绪六年即有上谕着令各省督抚保荐人才,无论熟悉中外交涉,通晓各国语言文字,
会制造船械,精通算学,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举荐,以便使用。我看了你的著作,符合上
谕的条件,想备文将你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考验,若是取了,今后就在京师供职了,
也好用你所长,为国效力,你的意思怎样?”
铁云惊喜过望,慌忙离座打千道:“谢中丞栽培,卑职没齿不忘,只恐才学疏浅,
不足供朝廷驱使。”
“这个你也不必过虑了,只要有真才实学,不怕没有识才的人。你回去好好准备,
咨文缮就了便可上道,但听你的佳音了。”说罢端茶送客。
铁云辞了出来,又到廊下文案房高尚尊处谈了一会,说道:“中丞美意,令我且喜
且愧,只怕中不得朝廷的意,扫兴而归,那就有负中丞的厚爱了。”
尚尊道:“铁云兄,你的学问我还不知道。尽管放心去就是了。咨文办妥我就即时
送来,赶紧打点行装吧。”
铁云拿到咨文已是十月中了,向河防局告了假,第二天就带了李贵去泺口渡过黄河,
雇车直奔北京,借寓在宣武门外虎坊桥南珠巢街的扬州会馆,四库全书总纂纪晓岚也在
这条街上住过。铁云心心挂念保荐能否成功,不遑拜会友人,次日上午便雇了一辆马车,
由李贵随从,来到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但见飞檐流丹,气势恢宏,门前安了两对铜
狮,还有一队戈什哈荷了洋枪拱卫,远远望了,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时总理衙门以庆亲
王奕劻为首,大臣中有军机大臣孙敏汶、吏部侍郎徐用仪等,铁云知道保荐与寻常谒见
不同,不知该求见哪一位官员,于是将手本交与李贵,说道:“你去问问,山东抚台保
荐,该找哪一位司官?”
李贵也不听仔细,又忘了先送红包,举起手本,大踏步上前喊道:“门上大爷,咱
家老爷求见。”
门公闻声出来,瞅了李贵一眼,怒道:“好小子,竟敢到总理衙门来咋咋呼呼,你
知道朝廷规矩吗?”
李贵这才想起了红包,慌忙掏出来和手本一块儿送了过去,说道:“大爷帮个忙,
咱老爷等着啦!”
门公掂了一下门包,大概有二十两光景,方才缓和了脸色,说道:“我给你去回,
要见谁?庆三爷,还是哪位大臣?”
李贵憨笑道:“原来这座衙门还有几个官?——这么吧,谁大就见谁。”
门公又发怒了,翻了一下手本,扔还给李贵,厉声道:“傻小子,胆敢戏弄大爷,
也不过是小小同知罢了,王爷忙着啦,回去学着些乖再来吧。”
铁云见李贵把事情搅砸了,赶忙上前拱手道:“请勿见怪,刚才家人没有说清楚。
在下蒙山东抚台保举进京应试,无须求见王爷大臣,只须会一会管这件事的司官就可以
了,相烦指点通报。”
门公消了气,说道:“这才像话,我进去问问谁管这事,你等着吧。”
过了一会,门公走了出来,抬了抬手,铁云跟着进了二门,进了一重又一重,在一
处南庑大厅中放了几张书桌,有几个官员捧着水烟袋在聊天,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水晶
顶官员招呼他坐了,问道:“你就是刘鹗吧?为了保荐的事进京来的吗?”
铁云取出山东抚台咨文递了过去,说道:“是山东福中丞保荐来的。”
那位司官略略看了一遍,摇摇头道:“可惜你白辛苦了一趟,这份咨文与成例不合,
不能接受你来应试。”
铁云吃了一惊,忙问道:“咨文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还有哪里不够?”
司官道:“保荐人才哪有这么容易?山东抚院应该办个奏折,由皇上批给总理衙门,
我们就好办了。你想国家用人是件大事,若是不经皇上谕旨,二十三行省督抚你也保荐,
我也保荐,岂不乱了套了,总理衙门还能应付得了吗?”
铁云恳求道:“不是说国家急需人才吗?我再回去补办奏折,来回折腾,白糟蹋了
许多时间,能不能通融办理?”
司官含着讥讽的笑意,牵了一牵嘴角,转向聊天的同事们道:“国家急需人才?我
怎么没有听上面讲过。肯定庆王爷没有这样讲,你们听到过这个说法吗?”
同事们都一股劲地摇头道:“没听到过,不知道。”
司官然后笑向铁云道:“这些年是不曾听到过这么个提法,你今天来,很使我们诧
异。实话告诉你,自从光绪六年那道上谕以后十二年中,只办过一件,哈哈,你想想看,
十二年中只办了一件,你是第二件,是急啊,还是不急?你明白了吧?”
铁云叹了口气,只得将带来的几本著作放到桌上,说道:“我把书也带来了,就留
给你们吧,我回去再请抚台补办奏折。”
司官客气地把书还给了他,说道:“我们很忙,实在没有空闲时间拜读,白糟蹋了,
你还是带回去吧。”
铁云觉得脸上发烫,感到莫大的羞辱,可又不能把司官痛骂一顿出气。上头没有指
示,朝廷暮气沉沉,胡胡弄弄,混一天是一天,凭你多大本领,掉进这座大染缸,十九
也就恢恢无生气地跟着混日子了,能怪他们吗?他站起来收回了书,忍住气拱了拱手,
说道:“打扰了!”回身出屋,还听见身后一阵讥笑声,他暗暗咬了咬牙:“再不会来
求你们这些混蛋了!”
谁知刚近仪门,忽见一位头戴三眼花翎,身穿五爪金龙补褂,有两撇细细鼠须般胡
子的王爷走了进来,后来跟了好多官员。“庆王爷!”铁云意识到了,立刻闪让在旁边,
不料官员中有人走了过来,一把抓住铁云,轻轻叫道:“铁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铁云猛睁了眼,见是一个圆圆脸有一双机灵眸子的水晶顶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好
友毛庆蕃。铁云喜出望外,嚷道:
“实君,你换了衙门了?顶子也换了?”
庆蕃笑道:“新近升了员外郎,庆王爷把我调过来了,你到这儿来有事吗?怎不先
上我家去?”
铁云叹口气道:“只怪我太性急了,山东抚台保荐我有一技之长,打算办好手续再
来找你,却不料碰了一个钉子,叫人扫兴。”
庆蕃问明了缘故,说道:“刚才接见你的,大概是工部郎中孙君,此人古板得很,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住在哪里?”
“扬州会馆。”
“好,你先回去等着,待会儿和庆王爷说一说,看看能否有个变通办法,然后我就
来看你。”
铁云回到会馆,等到将近中午时分,庆蕃乘了自备的马车来了,踏进屋来便道:
“铁云,走吧,搬到我家去住,好谈心!”说罢不容分说,随来的车夫便动手搬取行李,
铁云主仆只得跟了出来。好在会馆门口停了兜揽生意的骡车,铁云叫了一辆,让李贵押
了行李随后,他和庆蕃并坐在马车中,庆蕃道:“刚才和庆王爷谈了你保荐的事,他把
孙郎中找来问了,无奈山东抚台不曾上过奏折,手续欠缺,他也无可如何。我们这位王
爷一向小心谨慎,决不敢自作主张多迈半步。这只能等你回到山东补办了奏折,明年再
进京来,那时先找我,回过庆王爷,然后交办下去,再不会有人挑剔了。”
铁云苦笑道:“凡事一鼓作气,再来京师应试,就意兴索然了。”
庆蕃劝道:“别灰心,抚台保荐,别人还求之不得。再说你回去了,福中丞好事做
到底,一定为你补办手续,一番盛情,你也不能拒绝啊。”
马车在西城灵境胡同路北毛宅门前停下,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庆蕃引铁云入内进
了书房,说道:“你稍坐一会,我进去换了衣服再出来陪你。”庆蕃进了内院,兴致勃
勃地向夫人道:“太太,刘铁云从山东来了,我留他住下来,都还没吃午饭哩,叫佣人
去饭馆买几碗现成的菜吧,备些酒,好久没见到南边的朋友了。”
夫人道:“就他一个人吗?没带太太?”
“没有,他是来办公事的,只带了一个男听差。”
夫人立刻吩咐厨娘备饭,又叫老妈子取出被褥,把客房收拾干净。庆蕃换了一身蓝
绸丝棉袍子,玄缎马褂,回到书房内,家中听差正侍候铁云洗罢脸,送上了茶。庆蕃笑
道:“久客异乡,才体会到孔老夫子说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实在是切身经
验之谈。”
“是啊。”铁云也笑道:“我在济南遇见了黄三先生,也是高兴得很,还到他泗水
县衙门中作了客,方知他乡遇故知确是人生一乐。”
庆蕃快活地笑道:“想不到黄三先生成了县太爷了,想象他穿着官服坐堂审案,一
定是很滑稽可笑的。”
铁云叹道:“在他是求官得官,这一生是没有遗憾了,我却事事不如意。自从上次
你在扬州谈起不妨去上海做洋行买办,一晃七年了,你看我吊儿郎当,至今一事无成。
做生意关门,行医歇业,到官场当差又处处碰壁,我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还想当买办?”
“当买办也要有路啊,虽然识了几句英文,却还没有机会,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丢
下差使去干买办了。”
庆蕃想了一下,说道:“除了当买办外,目前洋务时兴,走办洋务的道路,也不失
为上策。盛杏荪(盛宣怀)不就是吃洋务饭起家的吗?他如今成了李中堂手下办洋务的
第一红人,总揽招商、电报两局,有人说他发了几百万两洋财,这比洋行买办又不知胜
过多少,可以说是个特大买办了。现在西风东渐,李中堂辛辛苦苦办了二十多年洋务,
总算打开了局面,朝野风气也渐渐开了,湖广总督张南皮(张之洞)已经办了汉阳铁厂,
最近又上奏折建议兴建从芦沟桥到汉口的芦汉铁路。”
“朝廷答应了吗?”
“还有些顽固愚蠢的大臣和都老爷在作梗反对,一时还定不下来,不过大势所趋,
迟早是会批准的,不知又会让多少人发财哩。”
铁云不禁心动,沉思了一下,忽然笑道:“不做官,不经商,去办洋务,也是一条
上佳的出路,若是朝廷批了下来,总会招商承包吧,那时我倒想试试身手哩。”
庆蕃被铁云的魄力惊倒了,说道:“啧啧啧,你是在开玩笑吧,一条芦汉铁路非上
千万两银子休想办成,你哪儿来那些钱?”
铁云大笑道:“实君休小看了我,到时候自会点石成金,变着法儿弄钱出来。”
庆蕃绝不相信铁云有如此能耐,不过一笑置之。又谈了些京师新闻,酒菜已经端整
好了,就在书房中摆开了一张小方桌,两人边饮边谈,不觉夜之已深。
庆蕃留铁云小住了半个月,饱览北京名胜古迹,畅游了各处繁华场所,到了十一月
初,气候日益严寒,恐防冰雪封路,便告辞南归。一路晓行夜宿,已到黄河渡口,天色
阴沉,乌云满天,那西北寒风呼呼地直在河上怒啸,靠岸的河面已经结成了厚冰,可以
行车,河心还在嘶嘶地淌着河水。两条渡船小心翼翼地载着车马行人渡河,惟恐破碎的
冰凌顺河而下,撞坏了船只,打翻了行人,因此慢悠悠地惹得好多北来的车轿行旅在渡
口排成了一里多的长龙。天既冷,风又大,放下车帘犹不够抵御黄河边上苍凉的奇寒,
也许就要下雪了,若是河中心结成薄冰,船不能渡,车又不能行,渡口小旅舍容纳不下
如许旅客,那才要了命了。旅客车夫一个个缩着脖子呵着热气,搓手顿足干着急,有骂
老天爷的,有骂船上艄公的,却一概都不管用,车辆依然胶住了似地,半晌才向前挪动
几步。铁云掀帘见这光景,心中焦躁,耐心等了一会,看看天将降雪,委实忍不住了,
于是喝道:“李贵,叫车夫向前去,别在这儿死等。”
车夫回头道:“老爷,都得挨着号儿向前,不然,大伙儿可不答应。”
“不怕,有我哩!”
车夫只得硬硬头皮,把马车岔向旁边道上,一甩鞭子,那马也冻得想暖和暖和,霎
时迈开蹄子越过前边的车轿,下了河滩,驶过河上冰面,直临渡口,一艘空船正巧驶了
近来,铁云下车昂然一挥手,喊道:“管他哪府哪县的,咱们先过!”
后边车轿中坐着好几位知府知县,乃至出京的四品京官,听了喊声,掀起车帘看了,
不认得铁云是谁,却被他那压倒一切的气势镇住了,吃不准他是哪路大官,说不定是京
里的都老爷,谁也不敢作声,竟让铁云的马车先上了船,转眼过河上岸,李贵屏息静气
了好一会,这时才大大地吐了口气,嘻嘻哈哈笑道:“二老爷,咱真服你了。咱的胆子
够大的了,刚才听你那一喊,生怕有人跟咱吵架,咱也惊住了,谁知那些府县大老爷竟
乖乖地给咱老爷让道,哈哈,今天老爷可够威风的了。”
铁云笑道:“傻瓜,这叫“攻心为上,攻城次之。”老爷是用的孙子兵法哩。”
回到省城禀见了抚台,福中丞听说因为手续不合,未能办成,安慰道:“这个好办,
且在家过了年,待明年春天再补办个奏折保荐,一定能成功了。”
光绪十九年春,铁云带了山东抚台的奏折和给军机处与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的咨
呈,再次进京,依然住在毛庆蕃家中,托他代递。不久就奉朱批:“交总署考验使用。”
这次手续齐备,又有庆蕃在里面照应,奉到批札,铁云以候选知府任用,即在总署当差。
总理衙门主办对外交涉和通商事务,创办于咸丰十年底(公元一八六一年初),简
称“总署”,又称“译署”,因为它负责朝廷机要电报的译转。铁云被派在文案上撰拟
普通稿件,原来荐举的治河、算学等专长全用不上,不过多了个知府官衔罢了,又不是
实缺,依然是个幕僚,每日里闲着无事,喝茶聊天,混日子,感到无聊之极。京官五品
正恩双俸每年一百六十两银子更比地方清苦,若不是从家中带钱来用,他这个喜好挥霍,
渴爱收藏书画碑帖古董的人简直寸步难行,而向家中要钱,若英出手也寥寥无多,还要
听她的埋怨。他不能满足于现状,他有勃勃向上的事业心,又有赤裸裸的金钱欲,钱能
使鬼推磨,两者融合在一起,又能推动铁云不顾国情舆论去干别人所不敢做的事。他对
官场终于厌倦了,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了个知府衔,又有什么用?他好像有使不
尽的精力在壮实的身躯中奔突欲出,几乎想对天大喊:“我不能湮没在浑浑沌沌的官场
中,我要干事业,我要另闯一番天地,给我机会,老天爷,给我机会吧!我会惊世骇俗
石破天惊干出一番前人所不敢为的大事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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