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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最初的旅行

  你刚刚生下来时,什么也不会。之后你学会笑,又学会了走路。你开口说话很晚,但是在会说话前,已经能听懂别人说话的意思了,不论是我们跟你说汉语,还是朋友对你讲英文。

  你憋着嘴努力地使用你的象声。比如出门,你是指着外边说:“勃隆勃隆Car 。”若是问你:“吃吗?”差不多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你是否喜欢,你都会表示高兴地奔跑过来,告诉我说:“啊吃,啊吃。”如果那东西不好吃,你就吃得很慢,最后停下来东看西看。如果好吃,你喜欢,当然不消说,一会儿就没有了。

  要是有人对你说:给我一点吧。你会非常乐意地分出一份去,你大方而友爱,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让给别人吃,把自己喜欢的玩具让给别人玩。有的时候像这样,你还真的不太小气,那回英子对你说:给我吃点葡萄干儿吧?你刚才手上拿着的葡萄干儿,已经吃得只剩下最后一粒了。你看了看英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粒最后的葡萄干儿,点点头,一点儿不勉强他说:“Okay.”(好的),之后自己咬下一半,把另一半放进英子嘴里。

  哭的时候,你用各种姿势寻找哭的感觉,有的时候你只是想哭,但是你哭不出来,当你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妈妈不高兴的时候,你就试着去哭,可惜你笑惯了,不容易哭出来,我看你用各种样子裂开嘴,声音却总不配合,到后来你只能试着用手捂住脸,藏起来哭,也许,你以为这样一定能做出大声的哭来——可惜还是不行,唯一可能成功的,是一种真正的愿望和伤心。

  你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只船,那只被叫做快猫的渡轮,回忆起十月的事情。

  你刚刚两岁半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妈妈离开家,随着与你同龄的小伙伴娜达琳和丝苔拉妈妈去了海上,乘着一艘由北欧开到这里来的大轮船。

  我很难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你那柔弱的小生命:是太平洋淡蓝色的波涛,是海岸上的篝火野餐,是寂寞船员对这个意外的东方面孔的深情宠爱,还是这个世界真的悄悄告诉了你什么?我不能知道,总之那次回来,你对我说了很多。

  最初是你看见我“思想”地承认:这是妈妈。之后你紧紧抱住唐纳尔叔叔的长腿说:“No, I don't want to go back to home.”(我不要回家)为此,丝苔拉妈妈轻轻地用英语说了好久,你才慢慢地放开小手,放开你无限神迷的记忆,你告诉我:那是一艘大轮船“Big ship”,你说“You can see water, lot of, sea. ”(大海,那么多的水,你能看见)你和娜达琳在海角野餐,不记得那岛的名字,然而你恐怕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地方(将来,所有的人都会忘记,你看见了什么,而你还会想起来,并把它想象得更加美好,你会去寻找它,没人能给你指点)。

  那个晚上我看了整整三叠照片,都是在那只大货轮上照的。你神态活泼,换着不同的海员式小背心、汗衫和各种颜色的小短裤,在船舱、船弦上、甲板上、在你的漂洋海上的新朋友中间,他们喜欢你,谁都看得出来,你红红的脸被海风吹着,高高地坐在船长的肩上。

  你指着照片说:“Ye-s ”的时候,我正想着那只船,在那儿,你已经彻底地由一个婴儿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小男孩。你把小小的手指并拢,上下翻飞,告诉我:“Airplane, back home. ”(回来的时候是坐飞机)还用手尽力地比出一个盘子,在船上吃了大冰激淋,你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彩色的汽球,在你的眼睛里轻轻飘舞。

  丝苔拉还说了很多话,对我也对你。这是第一次你有了如此深刻的记忆,也是第一次你忘了说汉语。回家的时候,我重新教你说:“妈妈,”教你说:“我是小木耳。”你竟然惊诧地对自己说:“Mummy got funny talking.”(妈妈说话真奇怪),然后又轻轻地学着说:“我是小木耳”。还抬起头来加一句:“See, I can. ”(你看,我也会)。

  我们都能想起那一天,你回家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午觉醒来,你胖胖的喝你的水,英子说你像个小猪,她问:“你是小猪吗?”你清楚地说:“你是小猪。”英子以为你在学她,接着说:“Samuel是小猪。”

  你说:“英英是小猪猪。”一点不傻,那个下午你又把汉语全都想起来了,运用自如。

  平时你老是用英语说,我不喜欢那个,我喜欢这个,吃到好吃的东西,你说:“Mum Very nice.”(妈妈,非常好吃)如果你自己穿鞋,把脚伸进鞋子里发现错了,你会说:“I'm got funny wrong way.”(我犯了个可笑的错误),在弯弯的山路上散步,你说:“ Hold my hand, please. ”(拉着我的手好吗?)你把自己的小手伸出来给别人、给妈妈,也把你的快乐拿出来给别人,你使认识你的人,爱你。

  然而,你毕竟还不到三岁,你还是会哭。你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只船,那只被叫作“快猫”的渡轮,你便想起了那次太平洋上的旅行。

  “妈妈,我喜欢船,我要坐船。”你对我说。

  “那就要离开妈妈了,你想离开妈妈吗?”我问。

  “不!”你坚定他说,并且紧紧地抱着我的头,“但是,我喜欢船。”

  我们只是来送约翰进城,我对你说,船长阿姨可以让你在甲板上站一会儿,但是我们不走好吗。你快活地下到地上,又伤心地攥紧拳头,忽然,你眼神一动。

  “我想你不能自己走,你难道要自己坐船走吗?”

  “可以的,妈妈,我可以自己坐船走。”你就这么一下没影了,我马上打电话告诉朋友去那边接你。

  在船上,你对约翰说,你可以告诉他,哪一个是丝苔拉妈妈。

  是你带着约翰走了,那一次,在最初的旅行之后,然而,你仍然是我的,我对别人说:你,叫小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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