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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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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以后 发了信顶着风往回走,街上车一阵一阵飞快地开着。你忽然站住脚说:不对。 “怎么不对了?”我也站住。 “你给乡伊的信里说什么来的?” “说她想留在国外。” “不是这个。”你脸色不好。 “说英儿夸你,老说要跟你过一辈子,就我是多余的。” “也不是这事。” “是说她一边给咱们写好好的信,想咱们,同时又在老头和老玛丽那控诉我。” “哎,你这话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了?” “那不是同时的,那是她走了以后,老头回来说的。” “那她为什么对老头这么说,对乡伊那么说呢?她怎么不跟老头说跟我是死缘呢?跟我是前生注定的缘分,走到哪根都在一起呢?” 发丝在你脸上一晃而过,你不说话,还往前走,过了红绿灯脚步才慢下来。 “对于她都可能是真话,问题在她为什么要那时候说它。她在北京给我写信,专说世界像灰尘一样,什么都是假的,连父母的关心都那么可怕。只有我们的海湾是真实的,那时候我还真以为她万念俱消了呢。” “你那会儿跟我说你们的哲学是一样的。” “是啊,我还以为她要来跟我抬石头呢。真话最怕说一半。” “我就经常说一半。你不让说,没法说。” “这玩艺得看动机。你也知道爱情不错,一用可就坏了事了。” “她有她的权利。” “是啊,杜十娘也是根据权利被卖掉的。你怎么老转移问题呢?我不是说她有没有权利,现在探讨的是她的语言艺术。” “我说的是人都是不一样的,你总是从自己这边想一件事,也许不是这样。出了事,她伤心的时候也许就想起你的不是来了。” “我就问你她为什么要那么说?把我们的事儿说给平常看不起的老头。她不是把老头叫老公子哥儿吗?她想走,没辙。” “你可算得着理了。”你背过身一转身走进了墓园。墓园里湿湿的,雨后的路上有一点积水。鸟在树上一啄,地上就落了松子。走到这,大街上呜呜的声音立即就小了。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树荫下的墓碑高高低低,一排一排的。刚油漆过的铁链子上也有水珠。 “野兔!”那个小野兔并不怕人,它在小路上站着,看我们走近,才跑到墓台的花丛里去。这个墓台的铭文被去掉了,台基上露出风化的红砖。 “看什么呢?”我问。 “兔粪。”你说,“这有好多兔粪。” 一个女人捂着她的心,正准备走进大理石的宅门,她长长的披巾垂下来。 “她永远进不去了。”半开的石门里也是石头。 “往后边一绕就行了。” “她是石头的,要是活人谁干这事啊。” “你还总能绕到你那去。” “反正英儿不干这种没用的事。” “那也是因为你。” “我承认。我现在什么都承认。没工夫挑选了。我写书,英儿不承认的地方我都替她承认了。如实一写,倒想起她许多好处来了。她帮了你帮了胖子,都是命里的事。你最怕什么,上帝就给你来点什么,省得你们大家过日子把他老人家给忘了。” “这好像跟你似的。” “我是那位。” “哪位?” “就是抱着十字架不撒手的那哥们儿。” 你笑起来:“真挺像,可人家是一块石头雕的,拆不开。” “英儿不是说跟我一个根吗?” “英儿到底怎么你了?” “她想害死我。” “她怎么害你呀,那么老远的。” 我不说话了。看墓室里那些腐烂的叶子,墙上还有枪洞。 “这肯定是攻柏林的时候闹的。” “打完了还挺近便的。” 尽是老太太来种花,她们在远远的树荫下缓慢地忙着。 “雷,你念着我吗?” “念你干嘛?” “念我老说你好话。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都说你好话,特别是姑娘家。人家一说,我也跟着说,说着说着就把人家说跑了。” “你怎么那么笨呢?” “我当然比英儿笨一点了,要不然就这样了。” “你倒是说英儿怎么害你了?” “她给我好好写着信,忽然就没影了,还想把我支到沙特阿拉伯去找她。在我死前就等她一个电话,哪怕告诉我,她不爱我也行。我跟她说的:只要真心在,一切都无所谓,但要明明白白。她就是不说话,等我死。一直到听说我要去北京才急了。好像我死不死她可以不管,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又赶快说她要回岛,九号。结果她也没回去,只是让老头在那转了一圈,说我的坏话。我根本没招她。” “不能说她害你。” “还没害我?”我沿着树叶一直往上看,慢慢吞吞地说:“我那会儿要是找到票飞回岛上,撞上老头有什么好事?她还挺会给我们凑对的。差点儿。” “她当然不想让人知道。” “所以呀。” “所以什么?” “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街上车还在呜呜地开着,这回不顺,我们刚刚走近路口,那个绿色小人就变成红的了。我只有停住脚,看街边的广告。朱唇女郎在咬一根沙发大小的巧克力冰棍,我叹了口气说:可怜的英儿。 “英儿又怎么你啦?” “可怜,”我说,“这本书真是她帮我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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