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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乡伊:

  匆匆给你写几句。英儿说你傻,缺心眼。我看是缺心计。英儿是很真的,但也很会用心和夸饰。那真,看人下菜,会用。她在北京就用了一个人,帮她调动工作,当然她付了她能付的,在这期间,一直与我通信。她让雷给她买机票,来了,如果见我失望,她本可以立即回北京。但她只想留在国外,说要结婚办居留,雷让她与我结婚,她又下不来面子。她在“大学工作”,后来又“转入电台”,对她父母是光彩的事,她父母只让她呆下去。她把雷夸到天上,天天说要跟雷过一辈子,实际上她是被雷正气弄得无法,心里根本没把雷当回事。她在北京就有各路男朋友,这是我后来才详知的。她说的像是真的,是她的愿望,也是为她自己行为辩护的口实,这样才能在走留问题上避免裸露实利的一面。

  她给我们最后的信里还温情脉脉,劝我,想我。但几乎同时她就在老头那边控诉我了,让老玛丽也同情她,否则她没办法走,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我形容成一个“内心虚弱,乖僻妒忌,还要伪装于世的虐待狂”,她不能走是我要杀她云云。英儿其实挺可怜的,她要是有雷的本领和英文,就不用在别人面前形容我了,要说明为什么我们走了十个月,她忽然要藏起来,因为谁都看见了我们在岛上快快乐乐过日月,有一年半走来走去。她又要圆现实的谎,又要拿出她不告而别的理由。她已经拿到了她要拿的东西,这样的理由说不出口的。

  英儿说她来了以后见我很惊讶,看我一天到晚搬石头,其实我见她也很惊讶。我没想到她那么喜欢钱和体面。这在她情真意切又飘渺的信里是从来没提到的。她跟我说过其实当妓女挺好的,自由自在没人管着,但是就怕受不了。要能当高级的青楼女子可能就比较好,她说只要不太难受她无所谓。她就这么尖,也这么随便。当女子用身体来度日,她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看不起干活的男人。

  她根本没结婚,也没去沙特阿拉伯(我怎么知道的先不能说),却无端给我下套。听我要去北京她才急了,说她要回岛。她不露面,引我回去和老头斗,最好让我进监狱。我要死,她也不说一句话,她在等我死、疯,或犯法,她就安全了。她以为她全知道我,她是挺会算的,我差点儿上了她的套,我们彼此太知道了(她在北京就伶牙俐齿,并不是见我才发展出来的)。她浪漫可是不能吃亏,说是生死不顾,那是让别人死。说崇拜雷,却给了她一个烂摊;说现代,不在乎,又要顾家里的虚荣(这虚荣比我重要多了,我死此事就灭了,无人可知,她才安心呢);说是合乎世情常理,又不还雷飞机票。我们走后她自己说要付一半房租也未曾付过(每周七十元),还拿走了钱。我们有很好的过去,也不须论这,但她用了她的真情,也是真的,她说蹬谁就蹬谁,也就是碰上我非用心计不可。

  她哭,她想,都是自艾自怜,议价的爱都是廉价的。我是因了事才这样说的,我做事过分,可我不骗自己。我不好,她弃我是合理的,但不该利用我的真心。她真的有点把我当傻子呢。

  回北京了解了好多事,才知道她确实有好几颗心。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有毛病。我不明白的是,在她钟情于我“童话世界”的同时,又是怎么和她的上司合作的。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听我讲那些呆话就一声冷笑。对英儿来说,又都是如鱼如水。也许她真有一种能力,能够随时改换她的感情波段。

  “就想看见你,其他我什么都不想了。可是我有点害怕,因为生命是脆弱的,它并不太长,我只剩下这一件事了。”她做完那事,马上就可以这样写信给我。

  我的心里装了这么多脏土,吐两口唾沫也就算了,她把自己给谁是她的事,但要用这个缘就完不了了。

  她心性灵巧,我喜欢,我在写回忆,谁真谁假天知道,我不会死的。

  她为真情而来,真情而去。是,但不是全部。至少,她没有丢掉那一万块钱存款和绿卡。

  顾城

  一九九□年七月十六日 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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