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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他把我送到小区的门口,目光就变得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下车的时候,他忽然问我,能不能把车钥匙给他,他会负责把我那辆车的电瓶换好,然后再给我送回来。我想都没想,就把车钥匙交到了他手上,并且告诉了他家里的门牌号码。

  “你不担心我把你的车开跑了啊?”他趴在打开的车门上,歪着脑袋对我喊了一句。

  “随你便。”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原本打算等孩子熟睡之后,再把去医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可没想到,我们打了一架。你把我按在地上,骑在我身上,向我的脸上吐痰。我在卫生间的洗脸池边对着镜子,擦去痰迹,与此同时,脑子里就闪现出一个念头来。我想起了你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自打我们结婚的那天起,你就一直梦想着跟我离婚。我知道你不是随便说的。对,我开始有了一个念头。在那一瞬间,它突然变得清晰了。它照亮了我前面阴云密布的道路,并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后来,守仁的死,终于使它变得异常清晰,坚不可摧。

  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鹤浦了。趁着我现在头脑清楚,还有力气,给你写下这封信,我不会告诉你我去哪儿。我是在忧愁中死去的,不值得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好在我最终抵达的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

  顺便说一句,春节过后,我不记得是初九还是初十,春霞一连给我发来了好几条短信。她说,她很后悔那天在医院里对我说那样的话。整个春节,她都是在悔恨交加之中度过的。没有得到一分钟的平静。她解释说,那天之所以会如此恶劣地对待我,主要原因,是对我们请来黑社会的人帮忙而耿耿于怀。她说她这辈子,没对任何人低过头。

  她的道歉没有什么诚意。因为她说了半天,仅仅是因为担心我做了鬼以后,也许不会放过她。

  这个人,在给我道歉的时候,也还是邪恶的。那些短信仅仅表明,她无力承受作恶的后果。她同样虚弱。她说她一连几天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叫她姐姐。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动机,我都假装相信她的诚意。为了让她安心,我立刻就给她回了信,并且毫无保留地原谅了她。

  不过,她的道歉,已经不足以让我改变现在的决定了。

  孩子就交给你了。我曾经很可笑地希望他出人头地。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也一样。平平安安。

  现在,我已经不后悔当初跟你相识。如果你仍然希望我在临别之前,跟你说上最后一句话,我会选择说:

  我爱你。一直。

  假如你还能相信它的话。

  14

  通常,有许多迹象可以让人清楚地感觉到春天的消逝。杏子单衫,丽人脱袄;梨院多风,梧桐成荫。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使刺目的繁华,一旦落尽。可是此刻,即便地处四季分明的江南腹地,岁时的变化也已变得呆钝而暧昧。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天气已变得燠热难耐了。从蒙古国刮来的黄沙,一度完全遮蔽了天空。端午站在卧室的窗前,眺望着节日的伯先公园,就如观看一张年代久远的发黄相片。

  在母亲的极力劝阻下,端午没能按照家玉的临终嘱托,把她的遗骨,葬在门口的石榴树下。母亲说,即便不考虑邻居们的感受,将尸骨埋在自己家门口,也是一件很晦气的事。他们在城东的一个空旷的山谷里,为她挑了一块墓地。价格高得离谱。

  让人破产的法子有很多,其中连根拔起的最新发明,是无法拒绝的墓地。

  落葬那天,吉士、小秋和小史他们都来了。几天不见,吉士已经有了新的烦恼。他在为应该选择进市人大还是政协,委决不下。小秋倒还是老样子。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并注册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早已宣布怀孕的小史,腹部依然平坦如砥。这当然不正常。她举止木讷、神情黯淡,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或许是因为她在窦庄的饭馆经营得不太成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烦心事。她称她的丈夫为“狗日的”。

  小顾也特意从老家泰州赶了来。让她感到宽慰的是,在那片荒凉的山谷里,守仁总算是有了一个伴。

  他们也顺便去祭奠了守仁。

  “五一”期间,端午再次前往南山哥哥的住处,劝说他搬回到唐宁湾,和母亲她们一块住。在哥哥手上建造的这个精神病防治中心,很快就要拆迁了。哥哥仍在给他邮寄那些自创或抄来的警句格言。最近的一则让端午过目难忘:

  如果粪便很值钱,穷人一定没屁眼。

  哥哥还像以前一样自负。他夸张地将自己视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细细一想,倒也没什么大错。当天下午,他们就替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周主任笑呵呵地答应,会随时来家中探望他的病况。

  那时,母亲已经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说服保姆小魏嫁给元庆。用的还是老办法。讲故事。

  她的故事既雄辩,又富于哲理的光辉。如滔滔江河,奔涌不息,又如西风骤起,飞沙走石。老实巴交的小魏很快就被她搞晕了。她根本无法抵御母亲那些故事的魔力,到最后,只能由她摆布。

  这件事,也多少强化了端午的某种直觉:这个世界上,已无任何真理可言。所谓的真理,不过就是一种依时而变的说法而已。

  不管怎么说,他很快就改了口,亲热地称保姆小魏为“嫂子”。

  他戒了烟。

  他终于读完了欧阳修的那本《新五代史》。这是一本衰世之书,义正而词严。钱穆说它“论赞不苟作”。赵瓯北在《廿二史札记》中推许说:“欧公寓春秋书法于纪传之中,虽《史记》亦不及。”陈寅恪则甚至说,欧阳修几乎是用一本书的力量,使时代的风尚重返淳正。

  这些都是史家之言。

  端午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有两个地方让他时常感到触目惊心。书中提到人物的死亡,大多用“以忧卒”三个字一笔带过。虽然只是三个字,却不免让人对那个乱世中的芸芸众生的命运,生出无穷的遐想。再有,每当作者要为那个时代发点议论,总是以“呜呼”二字开始。“呜呼”一出,什么话都说完了。或者,他什么话都还没说,先要酝酿一下情绪,为那个时代长叹一声。

  呜呼!

  端午已经开始写小说。因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济医院去世的,他就让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普济的江南小村里。

  两天前,绿珠从云南的龙孜给他发来了一封短信。她在信中问他,如果布法或白居榭厌倦了庄园的隐居生活,希望重返巴黎,去当一名抄写员,是否可行?

  端午当然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

  她已经联系了沈家巷一家街道办的幼儿园。他们欢迎她去那儿当一名老师。绿珠告诉他,几年来的漂泊和寄居生活,让她感到羞愧和疲惫。她希望在鹤浦定居下来,过一种踏实而朴素的生活。她还强调说,在当今时代,只有简单、朴素的心灵才是符合道德的。

  对此,端午没有理由提出反对。

  若若已经开始变声。他时常还会从梦中惊醒。每逢周末或节假日,他从不忘记去唐宁湾看望奶奶。元庆的病情时好时坏,他总是用同一种魔术逗若若笑。若若为了不让他的“精神病伯伯”感到难堪,每次都会笑。

  在父子俩不多的交谈中,如果不得不提及他的母亲,若若还是愿意称她为“老屁妈”。

  在整理家玉的遗物时,端午从妻子那本船舶工程学院的毕业纪念册中,发现了自己写于二十年前的几行诗,题为《祭台上的月亮》。

  它写在“招隐寺公园管理处”的红栏信笺上。纸质发脆,字迹漫漶。时隔多年,星移物换之中,陌生的诗句,就像是命运故意留下的谜面,诱使他重返招隐寺的夜晚,在记忆的深处,再次打量当年的自己。

  他把这首诗的题目换成了“睡莲”,并将它续写至六十行,发表在《现代汉诗》的秋季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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