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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元旦后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律师事务所一直熬到下午三点。最后还是决定去医院撞撞运气。其实,我也知道,答案几乎是铁板一块了。接待我的,是一个姓吴的老大夫。是个主任,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她问我家属怎么没有来。我的心就不由得往下一沉。为了早一点知道结果,我就骗她说,父母早已不在,而且没有成家。大夫又问我多大年纪,在哪儿上班,随后犹豫了一下,将CT的光片,一共四张,依次贴在隔断的玻璃上。她耐心地告诉我,肺部的那些浸润性的斑影,在医学上可能意味着什么。她说的是可能,但又不无忧虑地告诉我,她担心肺部的病灶并不是原发的。我就壮着胆子问她,这么说,是不是就意味着细胞已经转移。吴主任再次强调了“可能”这个词。她的结论是:有点麻烦。她嘱咐我尽快办理入院手续。越快越好。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到电梯口的。我只知道,电梯上上下下,在六楼停了七八次,我都忘了上去。尽管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可当时心里还是很害怕。害怕极了。最后,电梯再次停了下来,从里边走出一个人来。是春霞。

  她怀里抱着一大摞病历,一见到我,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很快,她定了定神,冷冷地笑了一下,用地道的北方话对我说:

  “呦,庞大律师,怎么了这是?怎么有空亲自来敝院指导工作?”

  春霞站在电梯口,足足看了我半分钟,然后轻轻推了推我,笑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傻啦?”

  又过了好一阵子。她问我,愿不愿意去二楼她的办公室坐坐。我答应了她,甚至心中还生出了些许暖意。我对人的邪恶总是估计过低,由此犯下了一生中可能是最严重的过失。她让我稍等她一下。她要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真的在楼梯口等了她十分钟。随后,我跟她下到二楼,走进了护士站旁边的一个值班室。

  她让我把大夫的诊断书给她看。很快,她就仰天大笑起来:“呦,恭喜你呀,你这是中了大奖了呀!”

  她问我是哪个大夫给瞧的病。我告诉了她。纯粹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条件反射。她立刻就给吴主任打了电话,嘴角一直挂着笑。等到她放下电话,就装模作样地问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胸部不适的,肋间的疼痛感,一般持续多长时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当时已经明确地察觉到她说话时语调中所隐藏的喜悦与快意,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猎物任人摆布的事实,可我还是对她最终的悲悯抱有希望。

  另外,我也本能地意识到,既然在接下来的一个时间段中,我还得在她的势力范围内接受治疗,必须尽一切可能马上与她和解。所以,我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毕竟,第一人民医院是鹤浦最好的医院,也是我的合同医院。我怎么都无法逃过她的掌握。

  软弱和幻想,当然也有恐惧,让我乱了方寸。春霞把一包打开的话梅递给我,问我要不要吃,我正有点迟疑,她的脸突然又变得狰狞起来。

  她说,真是苍天有眼!

  她说,她的预言从来都丝毫不爽!

  她说,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还说了别的。可我这会儿已经记不清了。她见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就把椅子拉近了一些,笑着对我道:“不管你的病有多严重,你都无须担忧。”

  “为什么?”她的话又让我感到了一丝希望。我像个傻瓜一样地问她。

  “你多牛啊!有的是办法!有的是路子!对不对?上帝也怕你!找你的刑警姘头去啊,实在不行了,你还可以让黑社会老大出面,直接解决问题嘛!”

  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仍然把她的冷嘲热讽,理解为房产纠纷的一种自然反应。我当即决定,忘掉这个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忘掉她所有令人发指的卑劣,着脸,向她道歉。把在房产纠纷中所有的过错,都全部承担下来,并乞求她的谅解。

  “这话你就不用说了。那是不可能的!”春霞鼻子里吭吭了两声,道:“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风筝》,我们上学时都读过,对不对?无所谓原谅。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不配!不过,你尽管可以放心,虽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在入院治疗的过程中,我仍然会以一个医生神圣的道德,给你提供悉心的护理。我也很乐意亲自为你服务。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遗憾地合上你的眼帘,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尽可能让自己温柔一些。”

  正好有人敲门进来,病人的家属送来了两箱水果。还有茶叶。春霞笑嘻嘻地让他们把礼品搁在桌上,同时暗示我可以走了。

  我就像是被人扒得一丝不挂一样,离开了她的值班室。

  临走之前,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我还有多长时间。

  我想这个问题,一定是春霞很乐意回答的。

  “你这种情况,快的话,两三个月吧。拖得长一点,也不会超过六个月。”春霞道,“这是吴主任刚才在电话中说的。按医院的规定,我不该告诉你,可谁叫咱俩是老朋友呢?就算给你开个后门吧。接下来,你可以扳着指头过日子了。”

  从医院出来,我看见太阳已在落山。一个淡黄色的火球,挂在高压电线的上端,像是我正在溃烂的胰脏。一个穿着皮夹克的黑车司机,手里托着一只保温杯,朝我走了过来。我说,我有车。他就走开了。

  可我到了车上,怎么也打不着火。不是平常那样打着了会歇火,而是钥匙插进去,根本没反应。我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把钥匙拔出来,再插进去,顺时针转动,它还是没反应。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再次朝我走了过来。他在敲我的车窗玻璃。我想把窗玻璃退下来,由于失去了动力,它纹丝不动。我只得打开了车门。

  小伙子笑着问我,出了什么状况。我说汽车发动不了。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就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在地上,将整个身体压在我身上,转动了几下钥匙。然后他问我,刚才停车拔钥匙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嘭的一声?我说,我脑子里很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推断说,可能是汽车的电瓶爆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蹲下身子,在我的脚边寻找打开汽车引擎盖的连动杆的拉环。

  他的嘴和鼻子都挤在我大腿上。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只得由他去。引擎盖打开之后,果然跟他说的一模一样。我看见原先包在电瓶上的塑料套都被炸成了碎片。一股刺鼻的硫酸味。我问他该怎么办。他就转动着手里的保温杯,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半天,对我说,得更换一个新的电瓶。可以找人来救援,也可以给4S店打电话。

  他问我需不需要送我回家,我明知道他的笑容不怀好意,可脑子木木的,糊里糊涂地上了他的车。

  起先还好。当汽车进入车流稀少的环城公路的时候,就开始下雪了。他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可我一点不怕他。他胆大妄为地将右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只手先是哆哆嗦嗦,迟疑不决,见我没反应,马上就变本加厉。我倒是希望他的胆子更大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唯有那只手,可以帮我忘掉春霞那张脸,忘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邪恶、算计、倾轧和背叛,忘掉像山一样压下来的恐惧。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某些方面还算正常,还足以对他的冒犯做出反应,心里竟然松快了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说,我那已被宣布无用的身体,居然还能派上用场。假如他要把我带到他的住处,我也不会有任何的反抗。可是这个小伙子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他把车开到天文台附近的一个松树林里,蛮横地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腿间。那儿离招隐寺不远。环城公路上空无一人。当年我就是在那儿遇见燕升的。旺堆说得没错。所有的事,都会发生两次。

  三五分钟就结束了。

  他可能刚过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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