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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作为中国诗歌界教父级的人物,唐晓渡宅心仁厚,素来以老成持重著名。最后,他再三提醒端午,参加这次会议的诗人中,有几个人的身份“有点特殊”,让他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别出事。

  天已经放晴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空,浮着一层厚厚的鱼鳞云。正对着七孔石桥的湖对岸,是一条年代久远的风雨长廊。它顺着山脊,蜿蜒而上,一直通到山顶的宝塔。看上去,像是一条被阳光晒得干瘪的蜈蚣。花家舍被这条长廊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左侧是鳞次栉比的茶褐色街区。黑色的碎瓦屋顶。黑色的山墙和飞檐。颓旧的院落。或长或短的巷子。亭亭如盖的槐树或樟树的树冠,给这条老街平添了些许活力。

  而在长廊的右侧,则一律是新修的别墅区。白色的墙面。红色的屋顶。屋顶上架着太阳能电池板和卫星电视接收器。奇怪的是,每栋别墅的屋脊上都装有镀铜的避雷针,像一串串冰糖葫芦。别墅之间,还可以看到几块天蓝色的露天游泳池和网球场。

  端午吃了一个苹果,坐在写字台前,开始阅读邮箱中的信件,浏览新浪网的新闻。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阳光了。窗外的柳枝在风中摆动,湖水层层叠叠地涌向岸边,溅起一堆碎浪。阒寂中,有一种春天里特有的忧郁和倦怠。

  绿珠发来了她新写的一首长诗。其余的,都是垃圾邮件:妙男养生,欧洲深度游,贩售香烟,提供各类机打“发漂”……诸如此类。让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几乎所有向他兜售发票的人,都把“票”写成了“漂”。似乎任意加上一个偏旁部首,就可以使令人生畏的法律,变成一纸空文。

  绿珠的长诗足有三百多行,题目很吓人,叫做“这是我的中国吗?”。有点刻意模仿金斯堡格的《嚎叫》。

  他起身去了洗手间。刷牙的时候,他听到笔记本电脑里传来了一连串铁屑震动般悦耳的声音,有点像蟋蟀的鸣叫。它重复了三次。

  端午当然知道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家玉在呼唤他。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嘴里咬着牙刷,奔到客厅的电脑前,看见电脑桌面右下方的企鹅图标,正在持续地闪烁。

  秀蓉:在吗?

  秀蓉:你在吗?

  秀蓉:在干吗呢你?

  看着QQ界面上的文字,看见“秀蓉”这个名字,他的眼睛很快就湿润了。端午赶紧在键盘上手忙脚乱地敲出一个汉语拼音。在。潮水般的激流,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胸脯,堆积在他的喉头。

  端午:在。

  端午:你在哪儿?

  秀蓉:旅行中。

  端午:是蜜月旅行吗?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还愉快吗?你怎么样?

  秀蓉:活着呢。

  端午:这话可有点老套。

  秀蓉:活着,就是还未死去。你小说的开头想出来了吗?

  端午:一连写了六个开头,都觉得不对劲。

  秀蓉: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端午闭上眼睛,把记忆中所有重要的时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些迟疑地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来:很平常啊!

  端午:四月一号,很平常啊!

  秀蓉:忘了就算了吧。

  端午:要不,你提醒一下。

  秀蓉: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日子。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在华联百货的二楼。

  端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多少有点模糊的脸来,带着惊惧、疑惑和忧郁。那是二十岁时的家玉。在一面镜子里。

  秀蓉:想起来了吗?

  端午:你怎么会记得这么牢?

  秀蓉:因为恰好是愚人节。

  秀蓉:另外,藏历的四月一号,是萨嘎达瓦节开始的第一天。

  秀蓉:唉!

  端午:叹什么气啊?

  秀蓉:现在想想,我们的重逢,更像是一个愚人节开的玩笑!

  端午:我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了!莫非你在西藏?

  秀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端午:你真的在西藏吗?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四月初的西藏还很冷吧?

  秀蓉:草原上的雪,应该已经化了。

  在端午的记忆中,家玉似乎一直都在渴望着抵达西藏。他们结婚之后她就去过三次,奇怪的是每一次都功败垂成。

  第一次是和她在上海政法学院教书的表姐一起,走的是青藏线。她们在格尔木耽搁了一个星期之后,好不容易搭上了一辆军车。这辆运送大米和面粉的大卡车,在八月中旬的炎炎烈日中行驶了一天一夜,最后坏在了唐古拉山的雪峰下。从理论上说,那里已经属于西藏的地界了。表姐因为高原反应而吐得面无人色,央求她原路返回。家玉匆忙中拦下一辆运马的车,心有不甘地返回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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