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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这事真的有点蹊跷。”吉士道,“不过,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登报寻人吧?既然她已经关了手机,说明她此刻不想与你有任何联络。你所担心的碰到坏人的几率,很小。我劝你把这事先放一放。反正你们不也已经离婚了吗?先不去想它,或许过些日子,答案自己就会浮出水面的。你说呢?”

  吉士很快就提到了即将召开的全国性的诗歌研讨会,提到他不久前结识的花家舍商贸集团的董事长,张有德。张有德慷慨地答应提供会议的食宿、交通服务以及每个代表高达五千元的出场费。作为交换,徐吉士在报社提供了一个职位,给张有德从民办大学毕业的外甥女,而且保证不让她上夜班。同时,吉士还许诺不定期提供一定的版面,报道花家舍商贸集团的事务。当然,这些都不过是饭桌上的口头协议。吉士笑道:

  “会议一结束,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其又能奈我何?”

  会议就定在四月一号到四号。地点就在花家舍。上午开会,下午游玩。吉士已经派人去那里看过了。宾馆就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据说环境相当不错。

  “会议通知呢?”

  “早发了。”吉士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将烟头掐灭。“与会者名单,是我和晓渡商定的。第一天上午是开幕式,沈副市长答应出席。鹤浦的大小媒体全体出动。开幕式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一场研讨会,我看就你来主持,怎么样?”

  端午竭力推脱。最后,在吉士的胡搅蛮缠之下,他只答应在第二天上午的会议中,担任讲评人。随后,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下会议的其他细节。聊着聊着,吉士又把话题绕回到家玉出走这件事情上来了。

  看得出,即便是在商讨会议的细枝末节,吉士的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你刚才说,家玉还往你的银行卡上打了一笔钱,有多少?”

  “大概有八十多万。”

  “这他妈的太奇怪了!这哪里是离婚啊?倒有点像是——”

  端午大致能猜出吉士想说而又没说出来的话。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端午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儿子若若早已放学。像往常一样,他进不了家门,就坐在门口的一张石桌上,写家庭作业。天已经快要黑了。他的小手和脸颊冻得冰凉。端午一边替他收拾石桌上散乱的书本,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万一儿子问起妈妈哪儿去了,他应该如何搪塞。没想到,儿子猛吸了一阵鼻涕之后,忽然仰起脸来,对他说:“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真的吗?她在哪儿?”端午脱口道。

  儿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你怎么会接到妈妈的电话?”

  “她把电话打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

  尽管端午盘问再三,还是没能从儿子的口中获悉更多的信息。不过,既然家玉给儿子打了电话,至少说明,她现在的状况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端午总算略微放了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家里一直电话不断。先是小顾。然后是小秋。文联的老田、小史,甚至就连家玉的前男友唐燕升也来凑热闹。

  还有许多陌生人。其中有一个人,自称是去年妻子在北京怀柔讲习班的同学,姓陶。这给端午带来了一个错觉,仿佛全世界都在关注着发生在他们家庭的小小变故。或真或假的问候与关切,都一律空洞而程式化,不得要领;一律向他索要令他难以启齿的种种枝节。

  端午不免在心里暗暗责怪吉士多事。

  唯有小史来电中那句无厘头的“恨不相逢离婚时”,让端午开怀大笑。她还像以前一样傻呵呵的。没心没肺,信口开河。她已经怀了孕,正在学开车。看来心情挺好。她说:“早知道你这样的人还会离婚,我就没必要那么急着离开方志办了。”

  端午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小史笑着解释道:“我是你故意丢失的小女孩呀。”

  虽说话有点暧昧,可端午听了,心里倒是抖了两抖。放下电话,端午想着她那高大颀长的身体,还是在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戴思齐的老娘”,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的胡依薇,也给他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反复嘱咐端午“要挺住”,“无论如何都要挺住”。没想到,说到后来,她自己忽然哭了起来,让端午颇感意外,只得反过来胡乱劝慰她。可到最后,端午也没弄清楚,她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到儿子放学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戴思齐自从开学后,竟然一直没去上过学。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没顾上问。

  绿珠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当时,端午正在前往梅城的途中。因为第二天要去花家舍开会,他打算将母亲和小魏接过来住几天,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孩子。他以为绿珠还在云南的龙孜,其实,她是在上海的松江。她在华东第九设计院所属的一个名叫Speed cape的工作室里挑灯夜战,为他们在大山中的“后现代建筑群”进行最后论证。

  绿珠的声音中有一种疲惫的兴奋。她说,她每天都与姨妈联络,对端午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如果像她说的那样,她对家玉的出走不可能不知道,但却奇怪地一字未提。她鄙夷张爱玲,却信奉她的一句名言:不要随便介入别人的命运。

  她说,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在返回龙孜之前,她打算回鹤浦来休息几天。

  “你哪都不许去!等着我!待在家里,老老实实地、乖乖地等着我!”

  他很喜欢绿珠撒娇似的命令口吻。

  端午“嘿嘿”地笑了两声,还想跟她臭贫几句,可绿珠很不得体地说了句“我现在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就把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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