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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一想到我将来死了,也得如此这般折腾一通,真让人受不了。”家玉说,“待会儿给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待在告别厅里吧。穿衣服应该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时。”

  他们从面馆出来,经由一扇大铁门,前往医院的告别厅。太平间就在告别厅的地下室里。绿珠已经在那了。她正把包里装着的几瓶二锅头往外拿,说是给驼背老赵处理完遗体后洗手用的,也属于时下流行的丧仪的一部分。

  告别大厅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老头的遗像。“沉痛悼念潘建国同志”的横幅已经挂好了。两个身穿工装裤的花匠正在给盆花浇水。那些花盆被摆放成了U字形。U字当中的空白处,应该就是明天摆放潘姓死者遗体的地方。

  驼背老赵正在跟绿珠算钱,手里拿着计算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是老赵的儿子。他负责给遗体化妆。

  绿珠交完钱,又额外地塞给老赵一个装钱的信封。驼背照例推让了半天,这才收了。到了最后一刻,家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下到太平间的停尸房。

  他们拎着几大包衣服,跟着老赵父子俩,沿着一条走廊,进了一间异常宽大的电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层。这个太平间,原先也许是医院大楼的设备层,头顶上到处都是包裹着泡沫塑料的管道。走廊也是四通八达,不时有身穿手术服的大夫迎面走来。驼背老赵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铁门,说了声“到了”,他们就走进了停尸间。

  墙边有一大排白铁皮的冰柜。守仁的遗体早晨就被取了出来,躺在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正在化冻。他的边上,是个一头银发的老者。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嘴唇被画得红红的。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潘建国。

  一看到姨父的遗体,绿珠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家玉搂着她,眼泪也流了出来。经过解冻的遗体,已经看不出当初暴死的那种狰狞。他的胸脯被一大块白纱布严严地包裹起来,不见了当初的惨烈。只是左胳膊上的一块毛泽东头像的文身,由于收缩或膨胀,略微有些变形。

  赵师傅熟练地褪下了守仁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还有脖子上的一块羊脂玉坠,交给绿珠收着。绿珠哽咽着道:“他的东西,还是让他带走吧。”

  老赵笑道:“他是带不走的呀!”

  “这么好的东西,烧了也可惜。你就先替姨妈收着吧。”家玉也在一旁劝她。

  绿珠却道:“烧了吧。免得带回去,姨妈见了伤心。”

  老赵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们都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值钱的东西,根本就进不了焚化炉的……”

  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几个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终于全都明白过来。

  最后,绿珠想了想,对老赵道:“要不,您老人家收着?”

  赵师傅又是一阵推脱,最后千谢万谢,把东西交他儿子收了。

  衣服穿好以后,绿珠又提醒老赵说,按照姨父老家的风俗,“穿单不穿双”,姨妈是特地交代过的。可她数了数,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袜,怎么都是十件。不吉利啊!

  赵师傅似乎早有盘算,轻轻地说了声“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系上一条领带。

  他们离开太平间的时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边,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她。

  他知道,在太平间通往电梯门的路上,他们要经过一段灯光晦暗的过道。那里有一间医院的解剖室。刚才进来的时候,端午无意间看到医院的几个年轻大夫正在做遗体解剖,差一点把刚刚吃进去的面条都吐出来。他不想再让家玉受到任何刺激。

  他们在告别室的门外与绿珠道了别,随后就驾车离开了。

  开始,家玉一直不和端午说话。当汽车驶上沿江快速公路的时候,家玉忽然看了他一眼,问他,有没有留意到太平间隔壁的遗体解剖?

  “原来你也看到了?”

  “我没敢仔细看,”家玉拉下汽车的遮阳板,“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端午照实回答。

  “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端午脸一红,解释道:“因为她的脚是冲着外面的。”

  “多大年纪?”

  “没怎么看清,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家玉想都没想,就在快速路上踩下了刹车。

  那辆本田“吱”的一声,横在马路当中。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成了一片。家玉脸色惨白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对他怪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

  “你巴不得她就是我,是不是?”

  一回到家中,家玉就躺下了。她没有参加第二天一早在殡仪馆举行的遗体告别。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小顾说,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疑心刺杀守仁的凶手,也混在悼念的人群中。吉士和小秋都认为她有点多虑了。

  按照原先的计划,守仁的骨灰盒被取出之后,他们直接将它送往预先选好的墓园落葬。在前往墓地的途中,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所有前去送葬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不期而至的小雨,正应了鹤浦一带尽人皆知的一句谚语:

  若要富,雨泼墓。

  就像小秋所总结的那样,守仁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老板而已。老实而迷信的小顾,听他这么一说,满脸的阴云总算是散开了。

  11

  葬礼后不久,绿珠的母亲再次来到了鹤浦。她要将小顾接回泰州去住几天。她对妹妹的精神状况忧心忡忡,有意让小顾换个环境。腊八一过,春节很快就要到了。绿珠也打算回乡下去过年。临行前,她约端午去“呼啸山庄”见了一面。

  这天午后,他们沿着高高的江堤散步。

  他们就是在这条江堤上相识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长得就像过了好几辈子。绿珠穿着一件她姨妈的水红色丝绵长袄,仍是一副慵懒而散漫的样子。

  她告诉端午,“姨父老弟”去世后的那天早上,她们刚从医院回到家中,市公安局的大批警员已经站在楼下的院门外,等候她们很久了。拍照、勘查现场、没完没了的询问。按照守仁的遗言,小顾照例是一问三不知。而绿珠在尚未看到姨父留在电脑E盘的文件之前,也留了个心眼,将这一细节瞒过不提。下午,公安局专门又派来一辆车,接小顾去警局做笔录。趁着姨妈不在这个空隙,绿珠赶紧跑到四楼姨父的书房里,打开了那台苹果电脑。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文件夹。

  “哪是什么遗嘱?那是‘姨父老弟’写给我的几百首十四行诗。”绿珠道,“这些诗歌在电脑上做了初步的排版和页面处理,姨父甚至还为它配上了她最厌恶的Kenny G的音乐,加进了一些不伦不类的插图。有点搞笑。我没法在读它的时候不笑。”

  他们已经走到了那座废弃的船坞码头边上。两个人挨着锈迹斑斑的倒坍的钢梁,并排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江面。阳光也像临终病人的最后叹息,似有若无。江面上几乎看不到过往的船只。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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