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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跑在最前面的五六个人,不知为何,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巨大的沙皮袋。端午数了数,一共是二十三个人。对面的一座高层居民楼上,窗户一扇一扇地打开了。一个个面目不清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朝这边张望。正在小区里巡逻的两个保安,远远地站在一处花坛边上。他们不敢靠近,可也不敢离开。

  最后进屋的,是个身穿迷彩服的司机。他看了看那个身背工具包的老头,吼道:“你他妈的,还等什么?赶紧进去给我弄啊。”

  “是锁匠。”徐吉士蛮有把握地对家玉道,“这老头是个锁匠。他负责给你们家的房门换锁。”

  “他们,不会弄出什么事来吧?”家玉的脸色有些担心,又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

  “你放心。国舅做事,从来都是万无一失。”

  “我看见领头那几个人,手里都还拎着沙皮袋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家玉又问。

  “嗨!把沙皮袋往她们头上一套,照例是一阵拳打脚踢。”吉士笑道,“你就等着看吧!用不了一会儿,两人就会被死狗一样地拖出来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徐吉士对于当下黑社会的行动方式,已经是相当的隔膜了。与他的期待相反,那二十多个人冲进去之后,房子里一直没什么动静。既没有哭爹叫娘,也没有乒乒乓乓的嘈杂与斥骂。除了锁匠用榔头敲击防盗门的锁芯而发出来的橐橐声,整个屋子一片死寂。

  “小钢炮”睡醒了觉,精神明显比上午好多了。他既不喘又不晕,一个人站在窗口,踮着脚朝里边窥望。

  不一会儿的工夫,小秋笑眯眯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把手里的雪茄再次点燃,猛吸了一口,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蛮好!”

  吉士问他,“蛮好”是个什么鸟意思?

  “她们正在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完事。”小秋轻描淡写地支吾了一声。接着,他又补充道:“这两个女的,蛮好玩的嘞!”

  吉士又问,怎么个好玩法?

  小秋道:“吾还以为她们有多难弄!其实呢,胆小得要命。跟吾们挺配合的。吾进去后,就让人把那两个女的叫到跟前来。吾让她们不要抖。吾不喜欢女的在吾跟前抖。吾说,你们看看吾,可怕吗?她们都摇头。吾说,不可怕,你们抖什么东西呢?不要抖。可她们照样还是抖。

  “吾只问她们三句话。吾说,看来你们今天得挪个地方了。那两个女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吾说,你们今天得给吾从这儿搬出去。这是肯定的,没得商量的,阿晓得?但怎么个出去法呢?你们可以自己选择。要么是穿着衣服出去,要么呢,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出去。你们自己选。她们肯听吾的话呢!马上都说,要穿着衣服出去。吾又问,你们是空着手出去呢,还是带上你们的东西出去?她们说,愿意带上东西出去。我问她们二十分钟够不够。她们都说,差不多够了。吾连手指头都不碰她们一下子!现在正忙着翻箱倒柜呢。我只带来了六个沙皮袋子,不知道够不够她们装。”

  听小秋这么说,家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端午倒是有点晕乎乎的。一直等到春霞的姐姐抱着那只大花猫,从屋子里走出来,端午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春霞跟在姐姐的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刚刚从墙上取下来的画框。接着出来的,是五个拎着沙皮袋子的方头青年。她们的东西不多,最后一个沙皮袋还没用上。

  春霞打开了那辆灰色“现代索纳塔”的后备厢,那些人就帮她把东西往里塞。塞不下的,就搁在了车子的后座上。春霞把车门关上,特意又朝家玉走了过来。家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假装查看手机上的信息。

  春霞走到她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家玉,低声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端午没有听清,可他看见妻子的脸忽然变得煞白。

  等到那辆“索纳塔”晃晃悠悠地出了东门,锁匠也已换好了门锁。他提着工具箱,从楼道里出来,出了一身的汗。他将一串崭新的钥匙,递到了小秋的手上。小秋将钥匙在手上掂了掂,又递给了端午。

  事情就算了结了。

  端午提出请小秋吃晚饭。小秋想了想,说他待会还有点事。“要不改日吧。吾们约上守仁,一块聚聚。”

  小秋带着那伙人离开后,吉士也招呼着发行科的几个同事,钻进一辆又破又烂的老捷达,告辞而去。因家玉的车停在西门的网球场,剩下的几个人,就穿过小区,往西边走。

  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附近村庄里的菜农将自留地里的蔬菜、白薯和大米用平板车推着,运到小区里面来卖。一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老太太,正和小区的住户讨价还价。“小钢炮”大概是嫌老太太的菜摊妨碍他走路,也许是觉得自己的一身好拳脚,一直没得到机会施展,他忽然心血来潮,飞起一脚,将老太太的菜篮子踢到了半空中。

  6

  唐宁湾的房子总算要回来了。可家玉的心情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善的迹象。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日里神情抑郁,而且总爱忘事。端午问她,那天春霞在离开前,到底和她说了句什么话。家玉又是摇头,又是深深地叹息,末了,就撂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也许春霞说的没错。一点都没错。”

  他知道,在那种场合,春霞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可是一连几天,为一句话而闷闷不乐,似乎也有点不近情理。他也没把它太当回事。只有在督促儿子完成家庭作业的时候,家玉才会暂时忘掉她的烦恼,回复常态。对儿子,她仍然像过去一样严厉,毫不通融。

  母亲张金芳在鹤浦一待就是一个多月,只字不提回梅城的事。家玉白天早早去律师事务所上班,晚上要熬到九点过后,才会回到家里。

  她尽量避免与婆婆照面。

  端午通过小魏,去探听母亲的口风。不料,母亲反问道:“唐宁湾的房子既然已经要回来了,又不让我们搬过去住,也不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

  原来,她压根就没打算走。

  母亲向端午抱怨说,梅城那地界,如今已住不得人了。说白了,那地方,就是鹤浦的一个屁眼。化工厂都搬过去且不说,连垃圾也一车一车地往那里运。只要她打开窗户,就能闻到一股烧煳的橡胶味,一股死耗子的味道。连水也没过去好喝了。她可不愿意得癌症。

  端午把母亲的心思跟家玉说了说。家玉古怪地冷笑了一下,眼睛里闪动着悲哀的泪光:“等到过完年吧。我让她。”

  明显是话中有话。这也加重了端午对妻子的忧虑。他只得又回过头去劝慰母亲。张金芳当然寸步不让,死活不依。最后小魏道:“您老想想看,鹤浦离梅城也就二十公里,空气在天上飘来飘去,你说梅城的空气不好,这儿又能好到哪里去?房子刚刚收回来,总还要收拾收拾。再一个,搬家也不是小事。总得找个会算命的瞎子,看看日子,办两桌像样的酒席。”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总算把她送回了梅城。

  可母亲走后,没两天,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傍晚,端午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英皇酒店旁的大连海鲜馆。绿珠在两个小时前给他发来了短信,约他在那见面。她说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要与端午商量。天空沉黑沉黑的,刮起了东北风,却并不十分寒冷。看上去像是要下雪。

  端午乘坐的那辆黑车刚驶入滨江大道,就接到了家玉打来的电话。她让他赶紧回家一趟,因为“若若看上去有点不太好”。

  端午吓了一跳,赶紧吩咐司机抄近路,一路闯红灯,朝家中疾驰而去。他满脑子都是儿子虚弱的笑容,心里堆满了钻心剜肉般的不祥预感。绿珠一连发来了三四条短信,问他到哪了,他都没顾上回复。

  家玉坐在儿子的床边,抹着眼泪。儿子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似乎正在昏睡,急促的鼻息声嘶嘶地响着。瘦弱的身体裹在被子里,不时地蹬一下腿。

  “怎么抖得这样厉害?”端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刚才抖得更凶。现在已经好一些了。给他加了两层被子,他还喊冷。”家玉呆呆地望着他。

  “试过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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