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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家玉用哀求的目光召唤丈夫,想让他一起去。端午也用哀求的目光回敬她,表示拒绝。家玉只得独自去书房谈判。她随手关上了房门。

  很快,徐吉士带来的那四个小伙子,围着餐桌,有说有笑地打起牌来。小史已经将“小钢炮”扶到沙发前坐下。他的身体刚挨着沙发,就打起呼噜来了。跟着燕升来的两个警察,则坐在屋外的花园里抽烟。见小魏和小史无事可干,吉士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打发他们买盒饭去了。

  家玉中途从书房里出来上厕所。吉士问她商量得怎么样,家玉苦笑着摇了摇头,故意大声道:“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唉,什么世道!我连死的心都有了。”见她两眼泪汪汪的,端午也不敢烦她。家玉刚进了厕所,端午就听见书房里忽然传出一句刺耳的话来:

  “告诉你,你的立场有问题!狗屁!姓唐的,你要是再这么偏心眼,老娘懒得跟你啰嗦……”

  似乎骂的是燕升。而燕升接下来的一段话,声音很小,一句也听不清。吉士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看就要冲进去,端午一把将他拽住。

  “这骚娘们,我是看在她长得像孙俪的分上,怎么也有一点怜香惜玉。她倒是张狂得可以,连人民警察也敢教训!我操!得寸进尺了还……”就在这时,吉士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他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却不接听,而是转身指着他带来的那几个人,骂道:“你们这几个老菩萨,我是请你们来打牌的吗?嗯?你们得弄出点动静来呀!该打打!该砸砸!动手啊!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那伙人不约而同地把牌都放下了,可还是像木雕泥塑一般坐在那儿发呆。张着嘴,一动不动。

  大概是屋子里信号不好,吉士“喂、喂”地喊了一通,径自出了房门,到外面打电话去了。

  又过了大约十多分钟,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春霞姐妹铁青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们没有再到客厅里来,而是直接去了里面的卧室。不多一会儿,卧室里就传来了午间新闻开始的音乐声。家玉和唐燕升还在书房里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端午走了进去。家玉眼睛红红的,正哈着气,用一块绒布擦拭着眼镜。春霞姐妹提出了一万元的补偿条件,经唐燕升苦口婆心的软磨硬泡,对方总算同意把钱降到了八千。不过,她们提出的附加条件是,得给她们至少三个月的宽限期,以便她们能够从容地找到新房东。在老唐的劝说下,家玉强忍着羞耻和愤怒,勉强同意了。但她提出来,与姐妹俩签订一个正式的协议,却遭到了她们断然的拒绝。

  “等于是什么都没谈下来!”家玉道,“没有协议的约束,要是三个月之后,她们还是不搬呢?我们倒是又白白地搭进去八千块。”

  由于擦眼镜时过于用力,她不小心弄折了眼镜腿。小螺丝“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跳了几跳,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家玉气得将眼镜往书桌上一扔,接着道:

  “老唐,你带上你的人,该干吗干吗去!这事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进了这房门,就不打算再出去了。要么她们从我家搬出去;要么,我一个人留下来,和她们一块住!”

  老唐的脸色也有点怪怪的。他又想了想,两只大手往腿上猛拍了一下,咬了咬牙,说了句“我再去试试”,就起身去了隔壁,接着做姐妹俩的工作去了。

  老唐刚走,吉士就笑嘻嘻地拎着几盒饭走了进来:“先吃饭,先吃饭。事情一会儿再说。”端午和家玉都没什么胃口。端午已经在地板上找到了那个铜螺丝,正用裁纸刀的刀尖小心地把眼镜腿装上。他简单地给吉士说了说刚才的调解结果。吉士只顾着往嘴里扒饭,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他把一块鸡腿啃干净之后,这才抹了抹嘴,对家玉嘟囔道:

  “嫂子别急。真正的黑社会,一会儿就到!”

  家玉和端午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望着吉士。

  “我刚才已经给国舅通了电话。他们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十五分钟之内赶到。唉,我们自己带来的那伙人,很不专业。来了三个警察,也都是娘娘腔,一点也不提气。我看这事就交给国舅来摆平吧。”

  “你说的国舅,是个什么人?”家玉问道。

  “这你就别管了。待会大队人马一到,这两个婊子会尿裤子的。”吉士将手里那根带血的牙签朝饭盆里一扔,打了个饱嗝,又接着说:“现在,最麻烦的,倒反而是这三个警察。待会儿国舅他们来了,若是有警察在场,动起手来,难免碍手碍脚。得想个法子,将他们先支走。”

  “这倒不碍事。”家玉脱口道,“燕升是自己人。这一点我有绝对把握。”话刚一出口,家玉就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没再接着说下去,因为唐燕升已经站在了书房的门口。他把帽子脱下来,挠了挠稀疏的头皮,如释重负地对家玉笑道:“工作总算做通了。她们答应今天下午就搬走。不过,恐怕你们得再多给一点钱才行。”

  “给多少?”家玉问。

  “一万五。”

  “等等!她们把人家的房子霸占住,白住了一年,我们不跟她要房租,就算是客气的了,哪有她们反过来跟我们要钱的道理?这世界上还到底有没有是非?”徐吉士拍着桌子,高声对唐燕升道。

  家玉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可吉士不予理会。

  “一万五?老子一个子也不会给她。她们这是卖身呢!就是卖身,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吧。如今去发廊找个小姐才多少钱?说句不好听的话,难道她们俩那玩意儿,是镶着金边的不成?”

  燕升被吉士的一番脏话,噎得直翻白眼。他将手里的帽子在头上戴正,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正待发怒,忽听得门外“滴、滴、滴”一阵汽车喇叭响。

  几个人赶忙跑到客厅里。端午往窗外一望,看见两辆“金杯”小客车,一前一后,已经停在了单元楼前。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一个糟老头子。他身穿洗得发白的卡其布褂子,腰上围着蓝色布裙,一头乱发,看上去邋里邋遢的,身上斜挎着一个帆布包,手里拎着红色的工具箱。下了车,那老头就朝四下里东张西望。

  怎么看,都不像个黑社会。

  紧接着,从第二辆车上,跳下来一个头戴灰色毡帽,胖墩墩的中年人。他一只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粗大的雪茄。他抬起头,眯缝着眼,瞄了一眼楼房的门牌号码,就朝屋子这边,不紧不慢地踱过来。

  此人正是徐吉士所说的国舅。

  他的原名叫冷小秋。半年前,在“呼啸山庄”,端午曾与他见过一面。唐燕升与冷小秋似乎也很熟。因为一看见小秋走进来,燕升就转过身,对家玉笑道:“我们要先走一步了。这种事情,老冷处理起来,要比我们有经验得多。”说完,他冲那两个民警勾了勾手指,三个人往外就走。

  到了门口,正遇上朝里探头探脑的冷小秋。燕升与小秋亲热地拉了拉手,又凑到小秋的耳朵边,低声地嘱咐了句什么。小秋就笑了。他满不在乎喷出一口浓烟,骂了句:“屌毛!”露出了两排整齐洁白的烤瓷牙。小秋将手中的雪茄在门框上胡乱地戳灭,然后对着满屋子的人叫道:

  “来唦!把你们带来的这些个鬼,这些个闲杂人等,都喊出来唦!吾马上就要开始清场了。”

  小秋一吩咐,吉士就忙着往外轰人。正在沙发上熟睡的“小钢炮”,这时也已经被小史拍醒了,由小史和吉士一边一个地架着,往外走。听到动静的李春霞,手里捏着电视机的遥控器,也从里屋跑了出来。

  “警察呢?”她喊道。

  她那肥厚而性感的丰唇已经开始嘟噜着发颤。可是到了这一会儿,已经没人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了。

  屋子里的人刚刚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两辆金杯车的门呼啦一下拉开了。从里面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出人来。这伙人,似乎都是用同一个模具浇铸出来的。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服。戴着白手套。统一款式的胶底鞋。一式的小平头。正方形的脑袋。小眼睛。手执铁棍。猫着腰往屋里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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