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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假如颐居公司永远消失了的话,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霸占原本就属于我的房产?”家玉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怎么,颐居公司消失了吗?这话是怎么说的?”

  “这家公司似乎一夜之间就不见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已经找了它好几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不过,你也用不着装着不知道这回事。”

  庞家玉对春霞的装疯卖傻,感到十分恼怒和厌恶。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烟盒,取出一支烟,正想点上,就听见春霞道:

  “你抽烟?这不好。女人抽烟,尤其不好。戒掉吧,越早戒越好。我这么说是有科学上的依据的。香烟中所含的致癌物起码有四十多种,能不抽尽量不要抽,我是为你好。”

  她看见家玉完全没有理会她的劝告,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你刚才说,颐居公司消失了,那么大一家企业,在鹤浦就有好几家连锁店,怎么说没就没啦?你们有没有向公安局报案?”

  “我今天专门来找你见面,不是想和你吵架的。谁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你说的那一步,指的是哪一步?打官司吗?老妹子,你不用这么遮遮掩掩,有话不妨直说。再说一遍,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法治国家。该打官司就打官司。没问题。中国人有一个传统的习惯,死要面子,屈死不诉讼,那不好。我是说,如果你向法院提出诉讼,我当然乐意奉陪。”

  “那么,你的意思,我们只能在法庭上见喽?”

  “是你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春霞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乎在见面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房子真的很不错,”过了一会儿,春霞又道,“虽说装修有点俗气。你别生气啊。我原来总失眠,可自打搬进去之后,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最喜欢你们家的那个花园。蔷薇是年前种下的吧?今年春天就开满了花。红的,黄的,还有白的,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我们把花枝剪下来,把家里的花瓶都插满了。我们家那口子,还在院子里开了一畦地,种上了薄荷。再有一两个月,他就能用薄荷叶来包烤肉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

  春霞刚才多次提到了法律,这让家玉感到一种深深的伤害。在春霞的眼中,自己也许完全是个法盲。她犹豫着,等春霞从洗手间回来,要不要向她公开自己的律师身份。但她已经没有机会了。春霞没再回来。

  十五分钟之后,茶室的服务员朝她走了过来。她微笑着提醒家玉,那个高个子的女的,已经结完账离开了。

  对于刚刚结识的两个人来说,不辞而别,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蓄意的蔑视和鄙薄。

  5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饭,电话铃准时地响了起来。妈的,又是她。家玉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阵难以克制的厌烦。她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道:“你去接?”

  端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对正在啃鸡翅的儿子说:“若若,你去接。你跟奶奶说,我们周末就去梅城看她。”

  每天晚上七点,婆婆都会准时打来电话。在健忘症的作用下,她每次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她虚情假意的问候是一样的。隐藏在语言中的无休无止的怨毒是一样的。让你忍不住要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冲动是一样的。每晚七点,都有一个家玉有待跨越的小小沟坎。她很少去接婆婆的电话。要是冷不防接到一个,一整晚都会浸泡在那种毫无缘由的沮丧之中,仿佛她生活中的所有不顺、烦恼和愤懑,都由婆婆一手造成。

  如果略作归纳,婆婆来电的内容和顺序大致如下:

  1)天气预报。最高温度。最低温度。明天又有一股冷空气南下。千万别把小东西给冻着。或者,明天的最高温度将达到超纪录的41摄氏度。傍晚时分有暴雨。如今天上下的都是酸雨。电视上说淋多了会得皮肤癌。你有车,还是抽空去接他,别让小东西给淋坏了。空调也不能开得太大,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2)一般性问候。你怎么样?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小东西的学习怎么样?

  3)抱怨。我嘛,还有一口气吊着呢。就是拉不出屎。你们不用管我。水流千里归大海,临了总是一个死。你们不用管我。工作忙,就别来看我了,就当家里养了一条老狗。

  4)哭泣(偶尔)。

  可是这一次,出现了小小的意外。儿子很快从卧室中走了出来:“妈妈,不是奶奶。找你的。”

  电话是一个自称“阿莲”的人打来的。

  庞家玉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这个阿莲的所有信息,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家玉甚至有些怀疑,它是不是一个骚扰电话?比如自称是她的老熟人,假称自己遇到了意外,让她在危难之中向自己伸出援救之手。或者是向她推荐房子、纪念邮票、汽车保险、理财计划的推销员,要不然就是通知她银行卡透支,让她赶紧向某个账号打上一笔巨款的骗子。一想到自己事实上就生活在形形色色的骗子之中,家玉不由得老羞成怒: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会不会打错了?”

  “Fuck,去你妈的。你真的记不得我是谁了吗?还是故意在装糊涂?Fuck you!我是宋蕙莲,你想起来了吗?”

  对方在电话里狂笑起来。为了帮助她回忆,她提到了端午。提到了“老流氓”徐吉士。提到了十七年前那个夏末的午后。循着变为灰烬的记忆之线,庞家玉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缕闪烁不定的幽光。在这条晦暗的光带的尽头,她记忆中依次呈现出的画面,包括女生宿舍门前的篮球场和梧桐树、矗立在云端的招隐寺宝塔、树林中闪闪烁烁的花格子西装短裤、开满睡莲的池塘……

  原来是宋蕙莲。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名字。它属于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属于家玉强迫自己忘掉的记忆的一部分——现在,它随着这个突然打来的越洋电话,正在一点点地复活,带着特有的伤感和隔膜。

  其实,庞家玉与宋蕙莲并不怎么熟悉。她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大学毕业时,她听说蕙莲嫁给了一个美国老头。据说,那老头之所以到鹤浦来,是为正在写作中的一本关于赛珍珠的传记收集资料。可据消息灵通的徐吉士说,那个老头回到美国不久,就得病死了。宋蕙莲刚到美国,就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寡妇。因此,有一段时间,吉士提起她总是酸溜溜的:“还不如当初嫁给我。是嫌我鸡巴不够大?”

  “你现在还在波士顿吗?”

  “No,我现在住在Waterloo。”

  “这么说,你去了英国?”

  “妈的,是加拿大的Waterloo。靠近Toronto。”宋蕙莲爽朗地大笑起来,“你还好吗?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儿子吗?他可可爱了。very,怎么说呢?cute。哎,对了,你后来选择嫁给了谁?是诗人呢?还是刑警?”

  家玉耐着性子与她说话,怒火却在胸中一点点地积聚、燃烧。她不断暗示对方,自己的饭刚好吃到一半,可蕙莲死缠住她不放。从年收入一直聊到香水。还有游泳池、栗子树和野鹿。她在Waterloo的家位于郊外的森林边上。北面向湖。空气当然是清新的。湖水当然是清澈见底的。湖面当然是能倒映出天空的云朵的。湖面的四周全都是栗子树。有一种地老天荒的神秘。到了冬天,栗子自己就会从树上掉下来,在森林的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足足有十公分厚。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栗子烂掉。她现在成天都在为花园里的玫瑰而发愁。

  “为什么呢?是玫瑰长得不好吗?”家玉傻傻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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