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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前天上午做了手术。肺叶的切片报告已经出来了。祝贺我吧!是良性的。良性的。我现在的感觉无异于重生。我们病房一共有七个新进来的病人,包括走廊里的两个,只有我一个人是良性的,简直是奇迹!”稍后,徐景阳压低了声音,又道:“同病房的病友们前天还跟我有说有笑,可现在他们全都不理我了。仿佛我得跟他们一样,才会让他们满意。我能够理解他们对我的敌视态度,毕竟,我成了他们当中唯一的幸运者。”

  说到这里,平时一贯沉稳持重的徐景阳,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地啜泣起来,让家玉颇感意外。

  “我明天就来看你。”家玉的眼睛里也噙着泪光。可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并不像徐景阳一样高兴。“出院后,你打算怎么庆祝?”

  “当然得去一趟花家舍。”

  “为什么是花家舍?”

  “只能是花家舍。嘿嘿。必须的。”

  她很不喜欢“必须的”这个流行语,进而讨厌所有的东北人。

  放下电话,家玉很快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朦胧中,她听见端午开门的声音。听见他和儿子小声地说话。感觉到他来到床边,静静地看了自己好一会儿,将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碧奴》抽走。随后,又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巾被。

  4

  “你就叫我春霞好了。”

  高个子女人腰上扎着花布围裙,手里拿着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满面笑容地对家玉说。她的身旁站着一个长得圆头圆脑的中年人,不住地向家玉点头哈腰。他的中文说得不太流利,因此家玉猜他是日本人,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与端午在电子邮件中的描述不同,春霞对她很客气,甚至有点客气得过分。端午和吉士说她长得像孙俪。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尤其是牙齿。春霞一再抱歉说,家里实在太乱了,实在不好意思请家玉进去。

  “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以去外面喝杯咖啡。大市街新开了一家星巴克,就是路远了点,你喝不喝得惯咖啡?要不,我们去‘棕榈岛’喝茶?”

  春霞提到“家里”一词,让家玉深受刺激。看来,这个非法入侵者已经把这儿当成她自己的家了。

  “哪个地方更近?”家玉不冷不热地问道。

  “那就去棕榈岛好了。就在我们小区会所的楼上。你等一下呢,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隔着玄关的多宝阁,家玉悲哀地发现,这个花费了她好几个月、精心布置的家,已经变得有点令她陌生了。电视柜上方的墙上,原先挂着一幅唐卡。那幅唐卡,是鹤浦的一位副市长送她的。据说是请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一位喇嘛画的。可现在已不知了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裴勇俊电影招贴画。这幅画似乎在暗示她,刚才那个长得圆头圆脑的中年男子,也许是韩国人。考虑到鹤浦是韩资企业比较集中的地区,家玉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合理的。

  沙发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可上面蒙了一块镂空网眼的饰布,多了几块红色的有太极图案的靠垫。没错。高丽棒子。让家玉受不了的,是茶几上的一只龙泉青果盘,那是浙江一位高级陶瓷工艺师的获奖作品,如今被春霞吐满了果核。

  在会所二楼的茶室里,春霞把她带到一个静僻的角落,相对而坐,开始了女人间不动声色而又工于心计的交谈。

  早上八九点钟。茶室里还没有什么顾客。西窗边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的身影被高大的塑料棕榈树挡住了。他们在玩猜骰子的游戏。茶座的椅子不知为何被设计成秋千的形状,又有点像吊床,点缀着些绿色的藤蔓。也是塑料的。椅子虽说不会像秋千一样地晃动,但无疑加深了家玉的不安之感。

  春霞先给自己要了一杯碧螺春,然后问家玉想喝点什么。家玉要了一瓶啤酒。瓶口卡着柠檬片的“科罗拉”。随后她们就论起了年齿。春霞比家玉大一岁,于是她立刻改口,称家玉为妹妹。春霞像是不经意地问起她的家庭和孩子,家玉一一如实作了回答。当对方问及她的职业,家玉开始怀疑,对方这是在称她的分量,便适当地作了些隐瞒,只说自己在公司里做事。这个女人一切都大。大手,大脚,大脸盘。眉毛中还趴着一枚大黑痣。由于个子高,胸前鼓鼓囊囊,却不显得庸赘。她穿着一件短袖黑色丝质衬衫,脖子上有一串绿松石的项链,裸露的臂膀白皙圆润。

  家玉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不是化妆品或香水的味道,而是某种与她职业相关的特定的气息。似有若无,却又不容忽略。家玉委婉地提到这一点,希望她接下来的话能有助于自己判断她的身份,可令家玉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春霞的回答让她吓了一跳。

  “你是问我身上的味道?”春霞俯下身子,装模作样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四处嗅了嗅,然后笑道:“是死亡。如果你不害怕的话,准确地说,应当是尸体。真的,我不骗你。”

  “这么说,你是在殡仪馆工作喽?”

  “当然不是。我仅仅是死神的使者而已。”春霞再次笑了起来。“你害怕尸体,对不对?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用不着。总有一天,你和我都会变成那样的。”

  尽管听出她话中有话,可家玉还是忙不迭地换了一个话题。

  春霞东一句、西一句地与家玉拉着家常,绝口不提房子的事。谈话偶尔冷场,春霞也毫无不安之色。她得体地替家玉将柠檬汁挤入酒瓶,又给她要了一盘开心果。她甚至还提到了《一千零一夜》,她说,小时候,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总也搞不清楚书中时常提到的“阿月浑子”到底是什么。“嗨,什么呀!原来就是开心果。”

  她把果碟推到家玉的面前:“这是椒盐的,味道还可以,你尝尝?”

  家玉坐在那儿没动。她心里十分清楚,对方东拉西扯,不过是在强调她此刻的某种优越感。她不愿意首先提起房子的事。她并不着急。实际上,也是在暗示家玉先开口。仿佛在说:开始吧,还等什么呀?

  既然如此,急性子的家玉,有时不免会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天真的家玉,决定单刀直入,提出她的问题。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她生硬而又突兀地问道。

  “为什么呀?”春霞对陡然变得紧张的气氛早有所料,笑着反问家玉。随后她又补了一句:“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出去呢?”

  “可那是我的房子。”家玉一口气喝掉了瓶子里不多的啤酒,用餐巾纸在嘴唇上按了按。

  “妹妹,你的性子看来蛮急的,是不是?我们有话慢慢说好不好?”春霞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瓶啤酒,家玉冷冷地回绝了。

  “你刚才说,那是你的房子。不错,你也可以这么说。”春霞道,“不过,严格讲起来,那房子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国家的。如果你了解一下相关的法律常识,就会明白,房子,连同它下面的那块地,都是国家的。你的使用权只有七十年,对不对?考虑到这房子是五年前销售的,你实际的使用年限只有六十五年,对不对?那么,六十五年之后,这房子又是谁的呢?所以说,你和我一样,不过是承租者,我从颐居公司的手里合法地租下了这所房子,也有受法律保护的正式合同。我们之间没有交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合同?”

  春霞有点哀矜地望着自己的对手:“合同我忘了带出来。就算我带来了,我也不会给你看。凭什么啊?我也没有让你出示你的房产证呀!”

  春霞提到了房产证,让家玉心头一阵发紧。她知道,端午将房产证落在了颐居公司,而颐居公司已经消失了。她暂时无法提供任何文件,来证明自己对房子的所有权。她曾去房管中心问过,要补办房产证,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现在,她已经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和春霞之间的房子纠纷,似乎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端午曾经反复提醒她的,这个社会中的任何一件小事,你若不追究便罢,如真的追究起来,都是一笔糊涂账。所谓的法律,实际上作用非常有限。

  “妹妹,你先别生气。你今天来找我,大家坐下来喝杯茶,也是难得的缘分。实际上,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纠纷。你将房子租给了颐居公司,而颐居公司又将你的房子转租给了我,是不是这样?如果你想收回这所房子,你应当首先去找颐居公司解除合同,公司自然会来与我们协商终止合约的事,他们必须赔偿我的损失。你现在跳过中介公司,直接找到我,从法律上讲,是说不过去的。我们是一个法治国家。当然了,现在的法律有些地方还并不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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