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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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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她的辞职信写得十分沉痛、决绝。仿佛不仅是为了辞职,而是向整个世界告别。

  “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自己不适合任何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姚佩佩写道,“不管尊敬的领导是否批准我的辞职,从今天下午两点钟算起,我将自动离职,并且不再承担任何因辞职而造成的损失……”她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好了辞职信。在装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行字涂掉了。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决定立即动身,前往县委办公室,将它当面交给杨福妹。

  这天上午,杨副县长恰好不在办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盘诘、慰留等等口舌。姚佩佩将辞职信搁在杨福妹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她去了一趟图书馆,将所借的书籍都还了,临出门,又把自己的借阅证撕成了碎片,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除了自己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从办公室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赵焕章送给她的那盆墨兰了。经她精心照料,墨兰长得十分茁壮,自有一番挺拔与妩媚。

  姑妈见佩佩不到三点就回到家中,手里捧着一个花盆,倒也没当一回事。自从昨天两人大动肝火之后,她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进门时佩佩还是叫了她一声“姑妈”,对方依旧不予理睬。

  随后一连几天,姑妈看到姚佩佩不再去县里上班,心里就有些疑惑,可又碍着面子,不好亲自张口去问她,就这样一天天熬着。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就暗中怂恿姑父去探她口风。一听说姚佩佩从县里辞了职,姑妈心里也不由得吓了一哆嗦!心里想,这小蹄子跟我怄了口气,没想到竟会这样发狠,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在那张老脸上挤出些许笑容来,主动找佩佩谈心,给她赔不是。她骂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涂,是吃狗屎长大的,求姚佩佩千万可怜可怜她的贫老无依,不要因为自己一时满嘴喷粪,而赌气断送自己锦绣前程……

  好话说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变硬了,丝毫不领情。她说自己的辞职与姑妈无关,如果姑妈实在容不下她这个吃闲饭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发发慈悲,给她宽限几天。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会马上从这儿搬出去的。如果姑妈现在就让她走人,也没关系,明天一早,她自当净身出户。姑妈一听这话,想想自己也有满腹的委屈,自轻自贱换来的却是这么一篇不近人情的疯话,就知道佩佩这回是发了大愿、动了铁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佩佩倒也不去劝她,自己回到房中,把房门撞上,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杨福妹亲自赶了过来,给她带了一网兜苹果。照例是一番规劝。她说,如果佩佩不愿意上调到省里,也可暂时不去,如果不愿意入党,也可暂时留在党外,如果她不愿再做秘书一职,县里的岗位与单位她可以任意挑选:“你看这样行不行,听说,你和那个叫什么羊杂碎的最要好了,把你们俩调到一起怎么样?”

  临走时,她还告诉佩佩,钱县长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过些日子等他得了空,会亲自找她谈话。她说姚佩佩是县机关难得一见的人才:文章写得好,办事也认真。优点是谦虚,缺点是太谦虚。杨福妹走了之后,一连两个星期,钱大钧却并未露面。姚佩佩便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总算有一家棉纺厂答应要她,工资低得可怜,只有在机关时的一半,而且一个月倒有二十个夜班。她犹豫了好几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报了到。

  在这期间,她甚至还大着胆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谭功达的家。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只想与谭功达见个面,当面问他几句话,至于问他什么话,想了半天又觉得无从说起。就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出来,一刻都不得安宁。她来到冯寡妇的住处,那房子已经像被蝼蚁蛀空的庞然大物的骨架一般了。

  几个木匠正在屋顶上换椽子。一个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诉姚佩佩,这房子正在大修,谭功达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姚佩佩便问他知不知道谭功达搬哪儿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听说是在一个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当年她从梅城浴室辞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带,在一家卖绒线的铺子里待了两个月。说起来,那地方离大爸爸巷倒也不太远,当中只隔着一条河和一个街心花园。

  她终于没有去胭脂井找他。

  这天下午,姚佩佩刚从棉纺厂下班回家,就看见汤碧云正坐在客厅里,看着她笑。天气已转凉了,外面下着雨。

  “哟,纺织姑娘回来了!你怎么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碧云道。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原来是汤副主任!难得有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她已经知道汤碧云升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一说“寒舍”二字,心里就有些落寞。因为连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虽是自谦,可也不能随便乱用。

  “你要再这样开玩笑,我马上就走。”汤碧云假装生气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大翻领衬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网眼马甲,耳垂上还吊着一个假玛瑙坠子,人显得十分精神。

  “纺织厂怎么样?累不累?”碧云问她。

  “我哪儿能跟你比?不过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罢了。”

  姚佩佩随便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也大有问题。她说自己靠力气吃饭,有些暗示对方仗势升官,就近乎骂人了。好在汤碧云没有往心里去。

  今天是中秋节,碧云是专门来请佩佩吃饭的。她说在城西的桂花巷新开了一家馆子,平常是不对外的,那儿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错。她前几天刚去过,巷子里的桂花全都开了。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说了一会闲话,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辞别姑妈,跟着汤碧云走了。临走前,姑妈硬是将一把油纸伞塞到佩佩的手里,笑道:“还是带把伞吧,看这天,雨一会儿还得下。”说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个饭馆位于城西的一个小山坡上。姚佩佩凭窗远眺,可以看见梅城一带黑黑的旧城墙。雨后的夕阳绚丽无比,烙铁一般的火烧云,中间夹杂着翡翠般的浅绿,把西山衬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鸦在远处的树林上空盘旋,嘎嘎地叫着,把树木的枝条都压弯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鸦?”姚佩佩问道。

  汤碧云正在给她盛汤,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到梅城这些年,姚佩佩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古城的苍凉与美丽。窗外的风景令人赏心悦目。大雨过后,空气清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气酽酽的,静静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间,引人遐思。姚佩佩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心里也是幽幽的,仿佛整个身体都被那浓烈的花香熏得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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