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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姚佩佩觉得浑身又累又乏,连骨头都一阵阵酸痛,可往床上一躺,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注视着桌子上谭功达送她的那只小泥人,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小泥人像个小老头,望着她笑。往常,佩佩每次朝那儿看一眼,都觉得它憨态可掬,令人忍俊不禁。可今天细细一看,才猛然发现,原来它的笑容暗含着讽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处境。她伸手把那泥人抓过来,恨不得立刻将它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有点舍不得。只得将它转了个身,仍旧放回桌上。可泥人的屁股是撅着的,似乎正在恶作剧般地脱下裤子,那嘲讽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刺心。她只得转过头来,不朝桌边看。可一闭上眼睛,那个没有见过面的乞丐和那个拖油瓶的孩子在她脑子里重重叠叠,也在向她挤眉弄眼。她把谭功达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要紧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情最终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草草收场,怎么也觉得不甘心。她觉得枕巾上湿乎乎的,就把枕巾撸到一边,可枕芯也是湿的。

  第二天,姚佩佩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又要迟到了。赶紧爬起来,匆匆洗了一下脸,早饭也没顾上吃,就急匆匆地赶去上班。姑父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报纸,见佩佩心急火燎地往外走,便笑道:“佩佩,怎么,星期天也要加班吗?”

  姚佩佩在脑袋上使劲拍了一下,把肩上的背包重新挂在门后,对姑父道:“哦,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姑妈端着一碗稀饭从厨房里出来,对佩佩笑道:“都快要成家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整天晕头晕脑的。”

  佩佩听见姑妈的话中另有所指,从她手里接过碗筷,问道:“成家?谁要成家了?”

  姑妈诡秘地一笑,一句话没说,回厨房去了。

  姚佩佩在餐桌上吃早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看见桌子中央摆着一堆光鲜漂亮的礼品,便用筷子头拨了拨,一件件地数着看。有狮峰的龙井茶,有苏州的塘醴鱼罐头、广东潮州的鹅肝、西湖的莲藕、高邮的红油咸鸭蛋……还有两条牡丹烟、两瓶茅台酒,都是平常不太见到的稀罕之物。心里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给家里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佩佩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又记起姑妈刚才成家不成家的一番话来,便放下筷子,把碗一推,对姑妈道:

  “咱们家来亲戚啦?这东西是谁送的?”

  姑妈两腿夹着个白瓷盘,正坐在路槛边的亮处剥毛豆,笑道:“我们不来问你,你倒问起我们来了。你这丫头,如今人大鬼也大,什么事情都包得严严实实。这么好的一桩亲事,难道还怕我们拦阻不成?”

  佩佩见姑妈的话越说越离谱,一下就急了:“什么亲事不亲事,这礼到底是谁送的?”

  姑妈看见佩佩面红耳赤,急得声音都打战,似乎是蒙在鼓里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奇怪,便正色道:“这礼是一个姓金的人送的。难怪他有钱,名字也镀了金。东西还不止这些,丝绸和布料都叫我收到柜子里去了。”

  听说是个姓金的,姚佩佩吓得勃然变色,急道:“他,他到咱家来过啦?”

  “他本人倒是没来,东西是让一个女的拎上来的。我原先还以为她是个媒人,可见她长得那么年轻,打扮又入时,怎么看也不像。问她叫什么,她只说自己姓田,在家里坐了大半宿,快到十二点,这才走的。我问她对方的生辰八字,合还是不合,想帮你算算。那人出手这么大方阔绰,来头一定不小,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发财,田同志只是笑,说她也不清楚。”

  既然姑妈说来人姓田,想必就是钱大钧的夫人田小凤了。姚佩佩心里怦怦直跳,浑身像针扎似的火烧火燎,她啧啧地咂着嘴,一腔的怒火在心里乱撞,见姑妈张着嘴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就突然冲着姑妈叫道:

  “你们怎么能随便乱收人家的东西?”

  她这一叫,自己也觉得刺耳。姑父吓得赶紧把手里的报纸移开,把眼镜往下一拉,从镜框的上方吃惊地盯着她看。

  姑妈立刻就不高兴了。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就像大晴天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云,顷刻之间,天昏地暗:

  “你这姑娘,说话好不知长短!听你这话的意思,倒是我们眼皮子浅,人犯贱,嘴巴犯馋,贪图这点便宜了?人家送了礼来,你又不在家,我们难道要像那疯子似的不分青红皂白,把那大包小包一股脑儿摔到人家脸上,你才称心如意?你不在外面跟人家私相授受、招蜂引蝶,人家怎么好端端地上你家来?弄得我们慌手慌脚,只怕坏了你的好事,腆着老脸陪着人家傻笑……”

  姑妈的话越说越难听,嗓门越说越高,眉毛越拧越紧。佩佩这几天积压在心里的火怎么也压不住,便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随手一摔门,并未十分用力,可穿堂风一刮,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石灰扑簌簌地掉下来。姚佩佩知道大事不好,坐在床头,心里有几分发憷。她素来知道姑妈是个厉害的角色,一旦发作起来,不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是不会罢休的。果然,佩佩听见咣咣当当一阵瓷盆响,姑妈早已窜到门边,隔着门跳脚骂道:

  “你是哪门子的娇客!跟老娘摆哪门子的威风!说你一句你就跳!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白粥白饭,我管你吃、管你喝,没有功劳反倒有罪过了?你还没进省城,就先忘了做人的本分;若是祖上积了德,带你混个一官半职,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如今傍上个姓金的,权当我这个家就是你的旅店,在外面出风头,有个不顺心就拿老娘来撒气!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从小住在静安寺,什么金的、银的没见过?了不得了!封了娘娘了?莫非还要我跪下来给你磕头不成?”

  一番话骂得姚佩佩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流泪。昨天晚上还在为姑妈对自己过分亲热感到歉疚,可过了一夜,她立即就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一场雪化了,脚底下依旧是一团烂泥。自己还是那个提着包裹来大爸爸巷投奔姑妈的孤儿。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她记起,一个春天的早晨,她背着书包走下了自己家的汉白玉台阶,母亲又把她叫了回去,紧紧地搂着她,泪水热乎乎地滴在她的脸上:儿啊,你放学回家,见不到妈妈,会不会害怕?不要害怕!妈妈的眼睛就算是闭上了,可仍然会看得见你的。你走到哪里,妈妈的眼睛就跟你到哪里……妈妈,现在,你的眼睛看见我了吗?

  她听见屋外姑父正在低声地劝着姑妈,掐着嗓子赔着笑。可姑妈似乎正骂到兴头上,依旧在客厅里叫道:“她是一个绝了户的孤儿,有什么好狂的?”

  一听到“绝户”二字,姚佩佩忽然大放悲声,泪如雨下。妈妈。妈妈。我在叫你,你的佩佩在叫你,你听得见吗?那分明不是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叫声把姑妈也镇住了,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劝住了姑妈,姑父一拧门把手,拿了一块湿毛巾走了进来,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你姑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泼辣货,你跟她计较什么!”说完陪着佩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佩佩才止住哭泣,看着墙壁傻傻地呆坐了半天,这才齉着鼻子对姑父说:

  “不管怎么样,这礼物总得给人家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才好。不明不白地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以后的话都不好说了。”

  姑父愣了半晌,红着脸道:“往哪里送?那姓金的是托姓田的转送的,何况那姓田的我们也不认识。”说到这里,姑父把门掩了掩,顿了顿,又道:“那高邮的咸鸭蛋,你姑妈早已送了一盒给肉联厂的老孙头了。那茅台酒,我也已拆了封,尝了一小口。再说了,人家送来的那些布料绸缎,你姑妈早已收拾妥当放在她箱子里去了。她这个人,你也知道,东西收进去容易,要叫她拿出来,那就比登天还难。她刚刚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怎么好跟她开口?唉,那个姓金的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姚佩佩本来不想说,见姑父问起,心里道:这事如果今天不说,烂在肚子里也没人知道。就把心一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金玉这个人的来历,自己如何见到他,如何出现误会,钱大钧又如何顺手牵羊,占了人家羊杂碎的便宜,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她原先以为姑父虽有寡人之疾,但总还是一个正直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他能帮自己拿个主意了。

  姑父听完了她的话,脸色变得十分暧昧,目光躲躲闪闪,半天才说:

  “佩佩,你桌上的这个泥人,倒是蛮好玩的哩,一看就知道是无锡惠山的名产,好手艺,好手艺。你瞧这眼睛,再瞧瞧这张嘴,果然是好手艺!”

  说完,站起来就要走。姚佩佩一把拽住了他:“姑爹,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姚佩佩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哀求的表情。

  “啊,怎么办?怎么办呢?你说呢?我炉子上还炖着东西呢。你闻闻,这屋里是什么味道?什么东西被烧煳了?噢,不行,我得去厨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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