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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既如此,你们随时都可以来抓我,何必要等到今天呢?”

  老虎听她话里意思,好像是一直在盼着人家来捉她似的,他有点不明白校长在说什么。小东西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背上的血早就不流了,只是眉头还紧蹙着。

  那个官长却哈哈大笑,笑得连嘴里的牙根都露了出来。

  等到他笑够了之后,这才说:

  “还不是为了你家那一百八十多亩地么!家父做事,一向周正严密,井井有条。他说,你一天不卖地,我们就一天不能捉你。”

  他笑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见校长“唔”了一声,好像在说:“噢,我明白了。”

  这时他看见了父亲。宝琛正站在庙门口,被两个兵士用枪挡着。可他仍在伸长着脖子朝里面探头张望。老虎把小东西的身体挪了挪,这样,屋檐的雪水就不会滴到他脸上了。天已经快黑了,有一只老鹰在灰蒙蒙的夜空中,绕着院子盘旋。

  这时他听见校长说:“另有一件事,还要如实相告。”

  “你尽管说。”

  “龙守备贵庚……”

  “龙某生于光绪初年。”

  “这么说,你是属猪的?”校长的这句话使官长吓了一跳。他的脸色有点难看,过了半天他才说:“不错,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人人都说你是疯子,依下官之见,你是天下一等一精明之人。只可惜,你的时运不济啊。”

  校长不再说话,只是踮起脚在人群里张望,好像在寻找一个人。老虎知道她是在找谁。

  他看见校长忽然蹲下身子,仔细地察看着地上的一堆马粪,一动不动地看着。随后,她从地上掬起一把马粪,均匀地涂在脸上。眼睛、嘴、鼻子、满脸都是。她一声不吭地往脸上抹马粪,像是在做一件重要而必需的事情。官长在一旁看着也不阻止,很不耐烦地踱着步子。学堂里一片寂静。

  一个兵士跑了过来,认真地说了几句什么,龙守备这才对手下懒懒地吩咐了一句:“绑了吧。”

  几个兵士朝她走过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她绑得结结实实,连夜押回梅城去了。

  翠莲也是当晚离开普济的,龙守备在村中雇来了一顶大轿,抬着她,远远地绕过村庄,连夜往梅城去了。

  12

  小东西赤条条地躺在干净的床单上。他的身体看上去那么短,那么小。喜鹊端来一盆热水,将他身上的淤血擦洗干净。她没有哭,脸上木木的,似乎也看不出悲伤和哀戚。当她擦到被子弹打碎的肩胛骨时,就轻声地问他:

  “普济,疼不疼?”

  看她那样子,好像小东西还没有死:只要挠一挠他的胳肢窝,小东西还会咯咯地笑出声来。

  花二娘在翻检小东西换下的衣裳时,从他的裤兜里发现了一只木制的小陀螺,一只花毽,还有一只光灿灿的知了。

  孟婆婆一看见这只知了,就说它不是寻常的物件。放在嘴里咬了咬,竟是金的,“怪了,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只知了的?”

  孟婆婆将知了交给宝琛,让他好好收着。宝琛睁着红红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最后,叹了口气道:“孩子的稀罕之物,不管它是铜的,还是金的,一并埋了吧。”〔1968年11月,梅城县正式实行移风易俗的殡葬改革。普济也新建了一处公墓。在将老坟中的遗骨集中迁入公墓安葬的过程中,人们从村西玉米地的一堆白骨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金蝉。经村里的老人回忆,坟里埋着的是革命先驱陆秀米的儿子。他于五岁那年被清兵枪杀。但陆家既无亲眷,亦无后人。几经辗转,这只金蝉最终落在一位名叫田小文的女赤脚医生之手。一位年迈的锡匠将它锻造成了一对耳环,一枚戒指。戴上这对耳环的田大夫不久就罹病死去。临终前,她不断地对人说,耳边总有个孩子跟她说话。〕

  等到喜鹊替他穿好了衣服,宝琛就把小东西背在背上,连夜去墓地安葬。他的小脑袋耷拉在宝琛的脖子里,似乎正在熟睡。宝琛侧过头来,亲了亲小东西的脸,对他说:“普济啊,爷爷这就送你回家去。”

  花二娘和孟婆婆都哭着搂到了一起。只有喜鹊不哭,她和老虎跟在后面,几个人朝墓地走去。一路上,老虎听见他爹不断地跟小东西说话,天正在一点点地亮起来。

  宝琛说,普济啊,爷爷知道你爱睡觉,你就好好睡吧,你爱睡多久,就睡多久。

  宝琛说,普济啊,你爷爷真是个废人哪,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啊,普济。全普济的人都骂妈妈是个疯子,爷爷也跟着他们骂,只有普济不骂。听到别人骂,普济心里就难受,是不是呀,普济。官兵一来,只有普济一个人想到要去给妈妈报信。进了寺院,子弹嗖嗖地飞,可普济不怕。普济不躲也不藏,就想去给妈妈报个信。普济啊,你躺在阴沟里,妈妈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可普济还是要给妈妈去报信。

  宝琛说,普济啊,你可不能怪爷爷,也不要记恨爷爷。快过年了,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冰天雪地的,宝琛就不给你做棺材了。就是想做也没钱了,咱们的家穷啦!咱们就草席裹一裹,送你回家。

  宝琛说,这草席是新的,秋天的时候刚打好,是用龙胆草编的,香着呢,一次都没用过。你身上穿的衣服,棉袄啦,鞋子啦,袜子啦,褂子啦,全都是新的,一次都没穿过。平常你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铁环啦,陀螺啦,泥哨子啦,对了,还有那只知了,孟婆婆说它还是金子的呢,全都给你带上,一样都不缺。只是最要紧的,你平常爱看的妈妈的那张小相片,爷爷没有找到,你把它藏哪儿了呢?

  宝琛说,普济,今天没人替你喊魂儿,爷爷就替你喊。爷爷喊一声,你就答应一声。

  普济——

  哎——

  普济——

  哎——

  答应了就好,魂儿就回来了。

  宝琛说,你要是想爷爷,就托个梦来。你要在地下见到了你外婆,就说宝琛无能,宝琛该死,宝琛当千刀万剐……

  到了落葬的时候,宝琛就把普济平放在草席上,然后将席子卷起来。他刚把小东西卷严实了,喜鹊就过来把它打开了。他一连包了三次,喜鹊就一连打开了三次。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最后,宝琛狠了狠心,让花二娘和孟婆婆抱住她,这才让小东西的尸首入了坑。

  坟包做好了,宝琛忽然问道:“我能不能给他磕个头?”

  孟婆婆说:“他先走,按说在阴间的辈分就比你大,再说,他的年龄再小,也是个主子……”

  宝琛听她这么说,就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孟婆婆、花二娘跟着他也都磕了头。喜鹊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像是在想着一件什么事。

  “喜鹊这孩子,一定是被昨晚的事吓坏了。”孟婆婆道。

  当他们离开墓地往村里走的时候,喜鹊忽然站住了,回头往身后看了看,眼光好像在找着什么,过了半晌,突然叫道:

  “咦,小东西呢?”

  老虎和父亲是这一年四月离开普济的。柳树垂青,春草萋萋,村中的桃花正在怒放。宝琛说陆家的霉运就是从当年陆老爷移种桃花开始的,它的颜色和香味都有一股妖气。到了梦雨飘瓦,灵风息息的清明前后,连井水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桃花味。

  在大金牙的瞎子老娘看来,秀米和翠莲都是千年道行的桃木魂灵转世,只不过吸附了妖魔的精气而已。那些日子,她已经把学堂的种种枝节编入戏文,配以莲花落的腔调,带着两名女童,走村串巷,四处卖唱乞讨。

  在这些戏文中,她的儿子大金牙俨然就是降妖捉鬼的钟馗的化身。他不顾自身的安危拎着两把杀猪刀,只身杀入魔帐妖阵之中劝人向善。卧薪尝胆,九死一生,终因寡不敌众,被妖女夺走了性命。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老娘涕泗流。在她自编的戏文中,翠莲则变成了褒姒、妲己之类的祸水。她私通龙守备在先,诱卖陆家百余亩田产于后,最后卖主求荣,是千人骑、万人踩的不要脸的婊子。语属不稽,辞多不伦。不过,从她的唱文中,老虎多少还是知道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另一些事,老虎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既然秀米对翠莲早有防备,她为何迟迟隐忍不发,假装看不见?另外,翠莲和秀米先后两次问龙守备是不是属猪的,又是什么缘故呢?

  龙庆棠因与秀米有旧,再加上丁树则与当地三十余位鸿儒、乡绅联名上书具保,秀米被押解至梅城之后并未立即处死,而是被羁押于地牢之中。据说,丁树则提出了两条理由,其一是秀米的疯病,她所做的事,她自己并不知晓;另外,秀米当时的腹中已有四个月大的婴儿。

  知府特准生下孩子后再行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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