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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她原地转悠着,那样子就像是要在地上找一根丢落的针。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官兵,被吓糊涂了。

  老虎转过身来,一下子就看到了他。

  小东西像是一只兔子似的,在被积雪覆盖的玉米地里跳跃着。他在朝皂龙寺的方向飞跑。此刻,他已经差不多跑到山坡下的大路上了。有好几次,老虎看见他跌倒了,满头满脸都是雪,可他爬起来,还是没命地往学堂的方向跑。

  “快去,把他抱住……老虎,快去啊……”喜鹊哭叫道。

  老虎刚要去追,忽然听见喜鹊说:“咦,我的腿,我的两条腿怎么不会动啦?”老虎刚回过头来,就听见喜鹊叫道,“不要管我,你快去追小东西。”

  老虎开始朝山下飞奔。他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当他在皂龙寺的山墙拐角将小东西截住的时候,小东西已经累得直打逆呃了。他干呕了几口,没吐出什么,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他们要来捉妈妈了……快跑,没命地跑!”

  可是小东西已经跑不动了。老虎拉着他的手,边跑边拽,两个人跌跌撞撞来到学堂的门前。

  正好,翠莲拎着小木桶从庙里出来,像是要到池塘去打水。小东西就对她喊:“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老虎也跟着小东西喊。

  “谁来了?”翠莲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把你们吓成这样?”

  可她语音刚落,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了。

  接着又响了几枪,每响一枪,翠莲就缩一缩脖子。

  “你们快跟我到厨房里去躲一躲。快!”她说着,将水桶一扔,转身就往回跑。

  老虎跟着翠莲,一口气跑到厨房里。他看见翠莲已经钻到灶膛里,正向他招手呢。老虎这才意识到,小东西没有跟来,他叫了他几声,没人答应,他想反身出去找他,大队的官兵已经从庙门里挤进来了。不知是谁,正在砰砰地放枪,子弹从窗户飞进来,把屋角的一只水缸打得粉碎,水汪汪地泻了一地。他在厨房里愣了半天,又想起小东西来,正要拉开门出去找他,翠莲赶了过来,在身后将他死死抱住:“傻瓜,子弹是不认得人的。”

  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

  老虎小心地拉开门,从厨房走了出来。他首先看到的,是雪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马粪,还冒着热气呢。绕过香积厨的墙角,他看见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一个兵士正在把散落在地上的枪支收拢起来。

  谭四双手捂着肚子,嗷嗷地叫个不停,在雪地上滚来滚去。一个兵丁朝他走过去,在他的胸前搠了一刀。那兵丁往外拔刀的时候,谭四双手死死握住刀刃,不让他拔出来。又过来一个兵士,用枪托在他头上砸了一下,他立刻就松了手,不吱声了。

  老虎看见了小东西。

  他脸朝下,趴在回廊下的一条阴沟里,一动不动。老虎朝他走过去,听到了霍霍的声音,融化的雪水在沟里流得正急。

  老虎捏了捏他的小手,还是热的。把他小脸转过来,发现他的眼睛还在转动,好像在想着一件什么事情。他甚至还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后来,老虎一遍遍地对他的爹宝琛说,他在阴沟边看到小东西的时候,他还活着。因为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还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

  他的身体摸上去软绵绵的。背上的棉袄湿乎乎的,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老虎叫他的名字,他不答应。只是嘴角轻轻地颤抖了几下,仿佛在说我要睡了。他的眼珠渐渐不转了,眼睛变花了,白的多,黑的少。随后,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眯成了一条缝。

  他知道,此刻,正从他背上汩汩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他的全部的魂灵。

  一个官长模样的人朝他们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子,用马鞭拨了拨小东西的脸。然后,转过身来对老虎说:“你还认得我吗?”

  老虎摇摇头。

  那人说:“几个月前,你们村来了一个弹棉花的,怎么样,想起来了吗?我就是那个弹棉花的。”

  那个人得意地笑了笑,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奇怪,老虎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怕他,仿佛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弹棉花的人一样。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小东西,问道:“他死了吗?”

  “是啊,他死了。”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子弹不长眼睛啊。”

  随后他就站了起来,背着手在雪地里来回地走着。很显然,他对老虎没有兴趣,对躺在地上的小东西也没有兴趣。

  老虎觉得小东西的手变得冷了,他的脸也失去了红晕,正在变成青蓝色。不一会儿,他看见校长出来了。

  她披散着头发,被人推推搡搡地从终年不见阳光的伽蓝殿带到院子里来了。她看了看老虎,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那些尸体,似乎也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

  老虎想对她喊:“小东西死了呢。”可也只是张了张嘴而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有的人都对小东西的死没有兴趣。

  看到校长出来,那个官长就迎上去,向她拱了拱手。校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半晌,他才听见校长说:

  “贵差可是龙守备?”

  “正是。”官长彬彬有礼地答道。

  “请问,龙庆棠是你什么人?”校长又问。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跟人拉家常似的,没有一丝的慌乱。她难道不知道小东西已经死了吗?他的小胳膊都已经发硬了呢。屋檐下还有些融雪不时地滴落下来,落在他的鼻子尖上,溅起晶莹的水珠。

  那个官长似乎也没料到校长会这样跟他说话。他愣了一下。随后,他兀自点了点头,好像在说:真是好眼力!他笑了笑,答道:

  “正是家父。”

  “这么说龙庆棠果然已经投靠了清廷。”校长道。

  “你不要说得这样难听。”官长脸上仍然挂着笑,“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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