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跌跤姻缘
“当年要是不出那桩意外事故,我也不会弄成现在这种样子。”魏建纲(就是那个魏老头)常常这样说。
这种想法,已伴了魏老头大半辈子。起初,是一种痛苦焦灼的呻吟,有觉悟和挣扎的趋向。后来,便纯粹成为低调,仅仅为后梅和遗憾咏叹。是自己需要这种回声,当作一服治懊悔病的药吃下去,求得舒服些。时间长了,再说这种话,就变了味,竟是为了安慰自己,那弦外之音是说:不出那意外事故,生活该多么美好!
这完全不是空想。那时候,他是名牌大学的工科毕业生,在著名的单位里工作,而且还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历史清白,成份也不差(父亲是工厂职员),这样的条件,也算百里挑一。相貌也长得并不难看。缺陷倒不在哪个部位长得俊,哪个部位长得丑;而在于线条和轮廓勾勒得不明朗,不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常在一起之后,也不容许你不承认他的存在。他有理智,也有感情,都是一种力量,会起作用。当时他心里确实爱上了自己的团支部书记李瑛,但又为全单位最漂亮的姑娘胡丽王动情。他犹豫过好久,不曾想清楚究竟谁最合适。也出于谨慎,一直把感情深藏在心底。一个是政治上比他强,一个是漂亮得使他馁,总怕说了“我爱你”,别人不搭理,下不了行动的决心。有时又自以为也值得被人爱,说不定挨下去,她们中间倒会有哪一位先把话说出来。那就省劲得多。值得等一等。况且参加工作又不久,热情应该放在革命上,不能放在恋爱上,别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熬着吧!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还没有迈出任何一步,还没有等到别人有任何进攻,那个意外事故突然发生了,竟让他走上了一条从未想到过的路。真怪!
事故发生之前并没有任何预兆。天气很晴朗,很暖和;单位里的工作很正常,很顺利;魏建纲的心境很平静,很和蔼。吃过午饭,他也并不要睡午觉,准备把前几天换下来的衣、裤洗一洗,才发现肥皂用完了,便上街去买。饭后散散步,也有利于消化,一当两便。谁知毛病就出在这里了。如果不是考虑到饭后散步,光是买肥皂,他就会走得快一点;如果不是要买肥皂,光是散步,他就会走得更慢一点。快呢,也只要快一秒钟,慢呢,也只要慢一秒钟。横竖只要避过这一秒钟就行了。可是偏偏避不过。那一秒钟,注定他刚巧要走到出事地点。后来成为他老婆的赵娟娟,偏偏就在这时候从二楼窗台上(她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失足跌下来,把他撞翻在地,当褥子一样垫在她的身底下。
他吓得以为是天塌下来,接着便受到猛然的一击,之后就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了。他的头颅,碰在人行道的水泥板上,碰昏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医生已经替他作过检查,外伤已经包扎,可能就是伤口拭过酒精把他痛醒的。头部、颈部、肘部、膝盖,都火辣辣地痛,痛得他又要晕过去,完全没有情绪去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护士看他难受,就给他打止痛针,服安眠药。不久就又让他睡着了。
这一忽儿不知困了有多久;但一醒过来,脑子就很清楚,立刻明白他之所以这时候会醒,是受到了一种香味的刺激。这种香味一闻就知道是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魏建纲不止一次在李瑛和胡丽玉的周围闻到过,只是没有现在这一股来得浓郁,浓郁得甚至觉得暖热。因此他被诱得用力去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的眼乌珠一和外界接触,立刻便疑心自己又到了梦里。在他床沿旁边的凳子上,端坐着一个非常时髦、非常漂亮的女子,这时候她正照着一面圆镜,在把右耳后面稍有参差的几根头发轻轻捋顺,再左右顾盼几回,这才带着满意的神色,浅浅一笑。魏建纲看得眼乌珠被粘住了不转,却又怕被对方看见了,正想合上眼皮,那女子已发觉他醒了,两颊上顿时涌起红潮,一直浸润到眼梢。就在这个时候,她朝魏建纲竟微微笑起来,水盈盈的眼眶嵌着闪光的眼珠子,一漾一漾,妩媚极了。她一点也不回避魏建纲的注视,竟像自家人一样连忙凑近来,居然伸出那纤白的手去抚魏建纲的额头,一面极柔和地说:“谢天谢地,你醒啦,还发烧吗?”说了,并不盼他回答(他已经吓得把眼睛闭上了),就替他把颈项头的被子盖得更严实些,以至于闹着眼睛的魏建纲分明地觉得那双手在他的双肩肩窝里轻轻地揉捺过,那香味像在饭锅上炖热了扑到他的脸上来。特别惹人。猜想得出那吐气的嘴巴(或者叫腾出热气来的锅)靠得自己很近,慌得他的心怦怦乱跳,再也不敢把眼皮弹开来。
“这个女子是谁呀!”他大惑不解地想。他是读过《聊斋志异》的,莫非那些故事竟有真的!
这女子自然就是赵娟娟了,她原应该摔得半死不活的;偏偏运气好,不曾直接碰着铁骨实硬的水泥地,却落在一个稍有弹性的中间体上。自己不曾受伤,让别人替她痛。她自然很对不起人家。人跌到这种样子,会不会再醒过来?会不会医得好?会不会留后遗症?她从未碰到过也没有一点经验。她慌慌的央邻居打电话叫救护车,自己上楼整了整面容(当然也有些地方跌得很痛的),关了窗,拎了个小手包,锁了门,就上救护车送病人上医院。
到了医院,她不曾说出是自己把人压伤了……原因很多,这也难怪,不过因此她被看成“见困难就帮”的人,也是身不由己的。她去后一直守在他的旁边,听到他痛得呻吟,她难过得掉下眼泪。因为他在为她受罪,她却不能把那痛楚移到自己身上来。之后魏建纲闻到香气醒过来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洗过脸,把泪痕揩掉了,重新涂上香脂,才扩散出那么浓郁的刺激味。
她和医生都是从魏建纲的口袋里找到了工作证才晓得他是什么人的。医院里打了电话给他的单位。单位来人的时候,魏建纲正在昏睡之中。来的五个人中有男的也有女的,赵娟娟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病人还没有家属。这五个人一同来又一同离开,女的中间也并没有哪一个人表示特别的亲昵。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向赵娟娟用
“你们是亲戚吗”这样的方式提出问题,使赵娟娟不必说一句谎话就点头度过了这一难关。而他们又因为都很忙碌,看到有这样一位年轻、漂亮、温柔的亲戚在旁边照顾病人,那生病也简直变成了一种幸福,毋须他们耽误了革命工作再去关心了。
这个并不特别的细节到后来发生过异乎寻常的作用。二十多天以后,魏建纲伤愈出院,向单位领导上和团支部书记李瑛请示,他要住到亲戚家休养一阵,那儿方便,会照顾得好一些,随便什么时候想到要吃些什么,都容易,不像吃食堂。大家都相信这是实在的,的确是比较合适的。那到医院去探视过的李瑛见过他的亲戚,自然不会异想天开,疑心老实的魏建纲会假造出一个亲戚来。
赵娟娟和魏建纲的关系既然一开始就这样不同寻常,他们亲密起来也是很自然的,发展到感情上白热化的程度也用不到多少时间。魏建纲没有任何经验能够区别出一个青年女子究竟是妇人还是姑娘,也没有研究过这些大城市里女人的外形能叫人错看多少年纪。他知道了原来就是这个美丽的赵娟娟使他吃了这一趟苦头,就觉得她的热情和亲切是理所当然的了。因此他并不回避一般初交时显得过分的接近。他的肩胛,他的额头,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有时候同她的手接触,并不认为女方过于随便。虽然他不会这样做,但别人主动做出来(当然在有意无意之间)则明明吻合他的需要。赵娟娟每天等到他吃过晚饭才离开,明展早餐以后就来了。每天都烧了可口而富有营养的菜肴带来给他吃,脏衣裤一换下来她就给洗干净……偶然来探望魏建纲的同志们都称赞这个好亲戚。而魏建纲已经从赵娟娟那里知道了这
“亲戚”两字的来由,竟也含笑着不加否认。到了第四天的晚上,魏建纲已经吃过晚饭好久,赵娟娟还陪着他没有走。后来她侍弄他躺下去,替他拿开披在肩上的夹衣,又把他按在被子上的手握着要放到他的被窝里去。那手实在是被握得太长久了一点,以至于魏建纲害怕她还会做出什么别的来,眼睛竟直朝另一张病床上看,怕有人注意,原来那床上的病人出去了。赵娟娟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竟心领神会、大方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吗?我的身体都压过在你的身体上呢,那是在街边,许多人都看见的。”
这真是一把火,把魏建纲的畏缩、顾虑都烧光了。况且他也毫无疑问是一个极有感情的人,那感情因此就被炼成油,让那把火旺烧不熄。
“真正是天上掉下来给我的。”他从此就这样想。就觉得惬意,就有一种占有的冲动。他已经明白了这女子并不仅仅是为尽义务而来,很够他兴奋的了。所以后来那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就随便地让她握,而自己也常常悄悄地回握得紧一些,把热情传递给对方……
总而言之,魏建纲现在的表现同过去也并没有什么两样。照样有情感,照样有爱慕,照样心目中有几个想爱的人,比如李瑛和胡丽玉等等。赵娟娟不过是增加在这个行列里的一个新人。所有这一系列的人物,魏建纲没有勇气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说出“我爱你”的话,自然更没有胆量把思想转化为行动。光从现象上看,他是可以被当作事业心很强,不肯在爱情方面浪费时间的超人;实际上他非常脆弱,经不起那个行列里任何一个人的任何挑逗,他会身不由己地一头扑进先下手者的怀抱,因为他像进攻一样缺乏拒绝的勇气。
赵娟娟并没有欺骗魏建纲。魏建纲出了医院住到赵娟娟家里去之前,赵娟娟已经把自己平生的重要大事都告诉他了。当然,赵娟娟爱他,一开始就爱得很痴心;所以告诉他的时机和气氛都选择得很适当。但内容却是实在的。因为爱他而不能不说,又要做到说了能够不失去他的爱。赵娟娟的用心也是很苦的。天老爷让她得罪了这个人,她一开始就非常难过。送到医院里的当天,她从单位来人的谈话中,知道了他的情形,她几乎马上就相信这是“天作之合”。她原来的丈夫是个资本家,解放前夕带着大老婆逃到国外去了,把她和她生的一个三岁女孩子抛弃了。解放以后这三四年来,在她周围转来转去的,都是些哀叹命运不济的没落商人,一些没有喝过几瓶墨水却装风流胡调的流氓阿飞。像魏建纲这样的人她是难得碰到的,碰到了也没有任何可能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马路上的人走过去,左邻右舍指点给她看,说是什么、什么人,这些人值得尊敬,值得爱戴。但是她却没有理由去同他在一起站一分钟,说几句话。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可是这个魏建纲却非常具体。肯定老天爷给她的机会只这一次。她居然因为自己给了他痛苦才能够同他呆在一起。那么这呆在一起的时间就只有给他刮蜜来补偿那痛苦才称心了。所以她很快就下了决心,不让机会错过。她知道在这个值得她尊敬和献出一切的人跟前,除了自己生得漂亮之外没有别的长处。没有一样可以同他匹配(连年纪都大了五岁呢)。所以她对他的爱情主动得不考虑自尊心。如果她得到了他,那么,她今后会把所有的能量都奉献给他,融化为他的一个部分。她真是愿意做他的奴隶的;因为她相信这样的人可靠,不会像那个资本家,把她玩弄了一阵就一脚踢开。
毫无疑问,赵娟娟也同所有的人一样,在这一场热恋中完全展示了她在教养方面的长处和缺陷。假使魏建纲只看到她的长处,没有看到缺陷,或者径直就把那缺陷也看成是优点,那和赵娟娟无关,完全是魏建纲自己的问题。是他自己的教养在这一特定事件里的反映而已。
这些都毋庸把它说得过于明白,关键是魏建纲一出医院就直接住到赵娟娟家里休养去了。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韪,竟然欺骗了组织,欺骗了领导,捏造了亲戚关系。他敢于迈出这一步真也“了不起”,恐怕只有爱情才能赋予这懦弱可怜者如此的胆量。
也许他当时井不认为自己在说谎。他的确是住到亲戚家里去。不信可以调查核实。在出院前一个星期,赵娟娟曾经把七岁的女儿带到病房里来过,那小女孩让她母亲教着称呼魏建纲做干爹的。
要是他们真有足够的勇气,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公开宣布爱情,登记结婚呢?在赵娟娟方面,她是求之不得,还不敢向魏建纲提这件事。她是想造成既成事实之后再补结婚。而魏建纲呢,就模模糊糊说不清了,他是有点明白这件事公开了会招惹出些麻烦。但又想婚姻原说该自主的,并没有违反什么原则,未见得就会碰破他的头。他真是爱赵娟娟;爱她的美,爱得很人迷。赵娟娟也知道自己长得美,但是在热恋中她那美的升华所特具的异常焕发的光彩,对于魏建纲有何等巨大的吸引力,则是她自己并不知道的。尽管魏建纲自认这种爱情并不怎么正确,倒也是真诚而热烈的。热烈得甚至认为爱情问题不能从理论上去讨论它的否泰,因为如冰的理论和如火的热情不能相容。
在魏建纲决定去住赵娟娟家之前,他就知道赵娟娟家只有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床。所以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早就是没有疑问的。
魏建纲经不住那种诱惑。他同赵娟娟一样要先造成事实,不同处只是一个很明确,一个想含混;一个是怕说明白,一个是想用它来壮胆量。
等到领导上发现这件事,魏建纲的儿子在赵娟娟的肚子里已经这么大了。
其实是早就应该发觉的。出院的时候,医生只给魏建纲开了一个月的休养假,满了以后,魏建纲就来上班。他印堂有亮色,身体很健康,一切正常,原应该搬回到单位的单人宿舍里住。结果问题发生在这个单身汉的行李太简单。而且住院的时候,同事们只送去给他洗脸漱口的用具和替换衣服,住到亲戚家里去也不必回单位打了背包带走,所以不存在搬回不搬回的问题。人回来办公,大家就以为他回来了。谁想到他竟常常不住在宿舍里呢。
换到别人,倒也罢了。偏偏竟是这个魏建纲,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忠厚老实人,在女同志面前一向循规蹈矩,莫说随便调笑,连正经话都讷口。难得节日有个舞会,甚至还是团组织主持的,他都不曾参加过。工余时间,就见他捧一本业务书籍。文艺小说之类的花样镜,从不沾边;否则的话,出了批漏还追得着根。现在呢?现在呢……这情形实在叫人恼火。原当他是个泥塑的,木雕的,自个儿蹲着不会动、任着别人摆布的;怎么眼睛一眨变成了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出去了十万八千里呢?
“他倒装得像,我们都上了他的当。”大有人如此忿忿然地骂。
原来好像很了解他的人,现在也变得很不了解他了。他们作了种种的思索之后,说:“也不奇怪,莫看他老实,究竟是旧社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受的是封建的、资产阶级的教育,灵魂沾染了许多肮脏的东西。我们过去看他看得太简单,其实他是很复杂的,还会有更多的东西我们没有发现……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有的同志则极耐味地说道:“以前呢,总觉得这个人清清楚楚,一句话就能把他说明白。现在呢,才晓得根本不是的。莫谈性情脾气了,就是他那副相貌,也模模糊糊,很陌生。再仔细想想,连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说不出来。”
这些意见是实在的,特别在这几个月里,魏建纲的确给同志们的印象很模糊,但是等到人们觉得模糊的时候,倒是已经清楚了。那件事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吗?可见魏建纲的模糊无非是心怀鬼胎而已。工作单位是同志们温暖如春的大家庭,也是一座圣洁的殿堂。魏建纲毫无疑问把它玷污了,他怎么还配享受春的温暖?环境的面孔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现在对于魏建纲就变成了庄严的法庭,一副副脸孔,一双双眼睛,或冷漠、或失望、或气恼、或温怒、甚或至于憎恨。而年轻的女同志们,则避免同他见面,避不开就默默地低头而过,有的则端庄得目不斜视,干脆就等于不曾看见他。魏建纲那颗脆弱的心,经不起这样的冷酷,早就发抖了。领导上、组织上并没有妨碍他的自由,在发现了这件事的端倪之后,自然免不了有几次严肃的谈话。内容纯粹是进行政治思想教育。这是凡犯过错误的人都听到过的,而世界上不犯错误的人又没有。所以不用写出来便人人皆知。关键当然在于改正错误罗!改正错误首先就要看行动。而行动自然极简单,一句话:别再往那儿跑!
已经交代清楚了,魏建纲他还敢吗!
该他上班的时候,他规规矩矩地去,低着头坐在那儿,像已无颜见人。一下班就灰溜溜地把自己关在单人宿舍里写检查。
忙着吧!组织上,行政领导上,都在等着看了他的检查才决定怎样处理他呢。
团支部当然抓得更紧,专门为他开了几次会,有时候党支部也派人参加指导。气氛极其严肃,极其沉重。一到这种场合,不必别人开口,魏建纲已经无地自容。
批评极尖锐,而且政策性很强,有说服力。没有牵强附会的地方,青年人可不可以找对象?可以。该不该谈恋爱?该。要不要婚姻自主?要。这些全不成问题。这些成问题岂不滑稽!岂不是封建了!坏是坏在一个革命干部,一个青年团员,找对象什么人不可以找?偏偏竟同一个资本家的小老婆搞到一起去!实在不像话。是可忍,孰不可忍!甚至还有更坏的,那女人连做资本家的小老婆都不够资格,已经是被抛弃了的。革命干部、青年团员魏建纲居然会抬得来当宝贝,真把同志们的心都气伤了。伤心得不愿意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因为同他坐一条板凳,就等于同那个资本家都不要的女人坐在一起。有人指责魏建纲中了糖衣炮弹,有人则说他是本性如此。这些意见在会上并未发生争执,但会后却有引申和过分的议论。比如说到糖衣炮弹,有人就认为那女人也不够资格,只能算炮弹壳。给糖衣炮弹打倒了还别说它,魏建纲被个炮弹壳就打倒了,也实在不起眼,鄙薄得很,毕竟是内地小城里出身的人。再比如说到出于他的本性,便有人建议再查一查他的家庭成份,并诧异当时怎么会把这样的人吸收到团里来。
等而下之的议论就更多了,甚至说到“犯错误也要犯得值得……”“竟馋得拣破鞋……”之类不登大雅之堂的话。最后则有一致的公论,断定魏建纲并非没有认识,而是明知故犯。所以一开始就私偷贼摸,遮天瞒地,居心不良,理应罪加一等。
总而言之,魏建纲做到了老老实实交代问题,诚诚恳恳接受批评,彻彻底底承认错误,规规矩矩低头认罪。他实在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也对不起在一起革命的同志,如果打他的屁股可以消同志们的气,他马上会主动趴下来凑着。
还能再去看看赵娟娟吗?他敢!
那么,爱情呢?这斩不断、关不住、研不碎、理不清的、说不明白的东西,难道就完结得这样容易,这样简单,这样快?
要真是这样,就不叫爱情了!
那么,爱情究竟是什么呢?它呀,它就是满满的一桶,它就是重重的一挑,它就是长长的一生。
假使用桶来盛,那么,双方都有一只;假使用秤来称,那么,双方都有一担;假使用时间来计算,那么,双方都有那几十年。
最好是一样的满,最好是一样的重,最好是一样的长。
然而这不可能,天底下没有完全一样的东西。总有满一点。浅一点;总有重一点、轻一点;总有长一点、短一点。如果他往浅里减,你就要往满里添;如果他往轻里卸,你就要往重里加;如果他往短处缩,你就要往长里伸。不要让一滴掉在地上,不要让一片飞到空际,不要让一寸变成乱给、你要把自己当做海,准备他把那桶水全都倒进来;你要把自己当做大地,准备他把重量全部压上来;你要腾出你全部的心房,准备贮藏他源源送来的欢乐或痛苦。
也许这些话都是白说,爱情的精义就妙在说不出。
但是,至少有这么一个赵娟娟,她就像上面说的那样去做了。
魏建纲第一天没有回来,赵娟娟等到烧在锅里的夜餐冷了才吃。但并不担心,因为这种情形常常有,为了掩饰,有时不能不在单位里住一住。不过往常总先要告诉娟娟。这一天却不曾。
魏建纲第二天没有回来,赵娟娟把热了又冷、冷了再热的夜餐烧了三次,等到女儿饿得哭了才吃。但还不是太担心,因为这种情形过去也有过,那是单位里搞什么突击,忙不过来开夜工。
魏建纲第三天没有回来,赵娟娟烧的夜饭,就只有小女儿一个人吃得下了,这种情形还不曾有过。赵娟娟担心了,一夜没睡着觉。
魏建纲住到她家来,左邻右舍都知道。有人问起,她就直截了当说是她的男人。还有人认出就是那天摔伤的,不问就猜到了,以为奇缘,十分称赞。说从前绿珠坠楼是悲剧,现在娟娟堕楼定终身。在这个大城市里,要是在解放前,这种男女关系,邻居是不过问的。近在飓尺而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常事。解放以后,彼此才互相关心。大家都知道赵娟娟受过资本家的欺侮。弃妇孤女,又没有职业,纵有点积蓄,也无非是一点首饰,贷换不着几个钱。能靠它过几年?用个一尺来宽、二尺来长的木盘子,在街头摆一个香烟摊,两张嘴巴靠在上面也极难。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买她的香烟是为了同她胡调。她板面孔,有人还讽刺她假正经,笑她是“被老板用旧了丢到街上来的货色”。她不得不保卫自己,日复一比也学会说脏话,敢撕破脸皮以牙还牙。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好过,更不是长久之计。现在重新爱上一个男人组成家庭,丝毫也不奇怪。况且大家看到魏建纲是个有根基的正派人,所以都称赞赵娟娟选得好。他们夫妻俩也确实恩爱。娟娟自不必说,只要魏建纲愿意,她什么事情都尽心尽力做到他满意。魏建纲则得到了许多想象不到的欢悦,迷醉在幸福之中。他们爱得很浓,比四十三度的蜂蜜还要浓得多,所以,很快就结晶。赵娟娟的肚子,已大得谁都看得出。那时候《婚姻法》颁布不久,群众还没有“登记”的习惯。已经同居了,就算结婚了,就算造成了既成事实。赵娟娟没有读过马列主义的书,又不懂什么叫组织生活。自然没有一点组织观念。并不晓得《婚姻法》上写明的“婚姻自主”的条文,还有不曾写出来的内容。总以为是合法合理的了。魏建纲当然意识到并不这样简单,这里边存在着立场、观点问题。恋爱问题,在旧社会里完全是乱搞,新社会则不允许胡来,对于要求进步的人来说,尤其显得庄严而神圣。他们心目中认为必须遵守的原则,无法列举,如数牛毛。人民的生活,国家的大事,倒有人肯漠然无动于衷,若看到在这方面有所表现,就很少不过分地关心。而且总肯多往坏处想,绝不错过指责或帮助当事者的机会。很可以誉为“国德”。因为此事不比遗传工程;圣贤和盗寇,巧人和傻瓜,天生都懂一点,有这个本领。“婚姻自主”当然已经成为法律,惟其如此,便只能是最起码的条件,仅仅对全国人民适用;而对于一个革命干部,一个共青团员,自然应该有更高的要求,用更高的标准去衡量,不能降到群众的水平。所似,魏建纲是不容易过关的。君所爱者,人将恶之;你眼里的西施,会在别人眼里变为画皮。君所认为爱者,人们认为这并不是真正的爱。他们责问:“你们的爱情建筑在什么基础上,同资产阶级的臭婊子(就是这种极有教养的口吻)混在一起,搞什么名堂?”……兴趣极为广泛,纠缠无穷无尽,影响无边无岸,后果也可大可小。所以魏建纲宁愿瞒天过海,私结姻缘。麻烦是省掉不少,可是心里总怀着鬼胎。因为他并不超脱,也是这块土地上长出来的一株。别人不来帮助他,他会先帮助自己;别人不来打倒他,他会先打倒自己,他实在是非常的能于。所以赵娟娟爱之弥深,也深信魏建纲爱她不疑。
到了第四天下午,赵娟娟再也忍不住了。她晓得魏建纲不曾同单位里讲过,不讲的原因也明白。她原不该到单位里去找他,以免惹出麻烦来。但心爱的人不明不白一去不回来,不去找他还能有情绪做别的吗?摊头上的香烟,昨天就被谁偷走了两包,她都不晓得,大概那小偷已看出了她走神的样子才下手的。所以,她决定把摊头早收两个钟点,到单位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总不见得又被别的女人从窗台上掉下来压坏了吧。
心中急得无法安宁,她也就顾不了许多。遮瞒也不是长久之计,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孩子都在肚里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合法的事情,怕什么,干脆摊开来就算。她就拿了这个主张。对着衣橱上的大镜子换衣服、梳头、搽面油。涂口红,按照自己的设想尽量打扮得漂亮些,因为这还是第一次到他的单位里去,第一次让她丈夫的同事看见她,她得让别人称赞,可不能坍了丈夫的台。
打扮妥帖,正要出门,听见楼梯上杂杂沓沓响上来,像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女儿在喊:“妈妈,有人来!”
“谁?”
“陌生人。”
房门并没有关上,说话间,陌生人就已经走进来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年轻,女的比男的更年轻。
在赵娟娟家里,以前也有陌生人来过;但来过的陌生人,和这两位比起来,就不算陌生。这两位才真正陌生。他们走近来,俨然像两根柱子般木立,脸铁板着,眼乌珠盯着人不转,也不打任何招呼。就像花三元钱买了一张票看稀奇,进来一看,发现上了当,三角都不值,气得想把那看的吃了才够本。
赵娟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怕。但也敏感得很,脑壳子里闪电般一亮,马上想到恐怕和丈夫有关系。便问:“两位是哪里来的?找谁?”
那男的嘴巴一张,倒想说话。可是那女的却使了个眼色,回身就走。男的也就闭了嘴,两个人噔噔噔下楼走了。
气得赵娟娟把窗子打开,朝那两个人喊道:“谁得罪你们了,自己摸错了门,客气话都不会讲一声吗?”那两人全不理睬,只顾走了。只见隔壁的老太在向她把手,娟娟就下去。老太便告诉她,刚才两个人是魏建纲的单位里来的。来调查。问别的也罢了,还问有哪些男人和赵娟娟有往来……什么都问了,最后是要亲眼看一看赵娟娟。
赵娟娟气坏了,破口就像骂流氓一样骂了句脏话。抬头喊女儿把房门关了,在家看着,不许出去。又托老太照应照应。自己就奔丈夫的单位。她晓得一定出了事,莫非魏建纲捉去吃官司了?他犯了什么法?定了什么罪?怪不得不能回来呢!她要去问一问清楚。
没有人能猜出赵娟娟重新见到魏建纲是在什么时候。
知识分子的思想情况是如此复杂,动不动就出大纰漏,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一时一刻都得抓紧,要真真能把他们改造过来,谈何容易。像魏建纲这样的人,历史清白,成份不差,又有专业知识,党和人民是很需要的。他平时工作也还认真胜任,肯听话,是一个培养的对象,可是忽然扑通一声下了河,实在可惜。因此大家下了决心要挽救他。在一次全体工作人员会议上,一位原则性很强的领导同志怀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对这件事发表意见说:“我们平时常常讲:资产阶级用尽种种手段在和我们争夺下一代。究竟怎样争夺法?体会不深刻。这一次,大家都亲眼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的确无孔不人,防不胜防。但是,我们毕竟发觉了,清醒过来了,采取措施了。我们不会让自己的同志落水淹死,被他们拉过去。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大的热情和耐心把我们的同志从资产阶级的手里夺回来。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们还能建设共产主义吗!”
所有到会的同志听了这番话无不动情,充满了幸福感和自豪感,觉得我们生活在新社会,就像生活在保险箱里一样安全。即使难免失足落水,也是落在一个不沉的河里;跌进去了,总是浮在水面上,决无灭顶之灾,很容易救上岸来的。所以,单位里的同志们,立即就行动起来,无私地伸出自己的手,争着去拖魏建纲。拖着什么就是什么,拖着手的就拖手,拖着脚的就拖脚,拖着头发的就拖头发,拖着耳朵的就拖耳朵,牢牢不放,免得他被资产阶级拉过去。当时那一股势头,称得上一个抢救运动。魏建纲并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多少也接受过几年党的教育,有那么一点觉悟和革命的感情。看到由于自己的错误,使组织上耗费那么大的精力,感激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那时候还没有发明请罪的种种仪式,古代的五体投地又不适用,所以那感激就无法表达出来。只得诚惶诚恐,捺在心里。
的确,为了使魏建纲受到教育,幡然悔改,连领导上事先也没有估计到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如果把这些精力和时间用到业务工作上去,全年承担的任务,也许早就能够完成了。这次资产阶级对魏建纲所施的拉力,竟有一种垂死挣扎的拼命精神,又软、又硬、又粘、又韧,无穷无尽的纠缠,反反复复开展拉锯战,一直拖了三四年之久。魏建纲感受到的还只是一小部分,可是也已经足够他心悦诚服了。作为一个青年团员,把自己的思想行为提到两个阶级,两种立场,两条道路,两个前途的高度去认识,还有什么不通的?当然通!没得话好说。不过人有天生的弱点,大概也是应该承认的,否则圣贤也太容易做。男人对于女人的需要,确有无可代替的方面,而魏建纲又已经经验过了,特别又是赵娟娟那样一个女人,尽管说得她一无是处,在魏建纲心目中却比一切女性都更女性化,所以尽管决心要断绝关系,但思想上的斗争,则既激烈又有反复。有时是英雄气长,有时是儿女情重,特别是那肚子里的一块肉,又调动了“不孝有三”这个皇皇古训。固然“大义灭亲”可以流芳百世,可是“弃妻杀子”而遗臭万年的,不乏先例。天平究竟哪一头翘起来?哪“头垂下去?魏建纲好像又觉得糊涂而没有把握了。
说服教育毕竟不及让事实说话起的作用大。漂亮的赵娟娟,做梦也没有想到竟做了魏建纲的反面教员。她一趟趟往单位里跑,要求同丈夫见面,要求让她的丈夫回家。接待她的人,早就料到没有一番折腾,她决不会死心塌地。所以有充分的准备。但是这准备竟不曾有用,不管是多么正确的道理用多么合适的口气说出来,赵娟娟完全不接受。在她听起来就极简单,无非是一句话,要她同魏建纲断。她能听就不来了,她来就是为了不听这种话。双方都有良好的愿望,一方是为了抢救同志,一方是要求夫妻团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谁有理?就要看讲的究竟是什么理?从谁嘴里讲出来?何况小道理还要服从大道理。所以讲个理也十分复杂。赵娟娟注定要输,因为她是为私,那一方面是为公。赵娟娟就认输算了吧!她偏又不认。不管有理无理,天天到单位来胡闹。表现也越来越泼,开始同接待她的人吵架,发展到拍桌子、骂人、说脏话,把所有接待她的人都得罪了。因此引起公愤,弄得有时候许多人不得不丢开急待完成的工作来参加这现实的斗争,这时候赵娟娟寡不敌众,就要无赖,形状是不能算漂亮的。最后则门卫这一关不许她通过去了。起初她也不买帐,动手掀胸脯,但也无非是匹夫之勇,何况又是女流之辈,自然用不到几个回合,就被轰出去了。
总而言之,随着斗争的越来越激烈,赵娟娟的本性就赤裸裸的暴露无遗。这一个过程,从头到尾也延续了四个多月,研究所的同志,大都亲眼目睹,确实受到教育,书呆子习气有所改变,公开的舆论是一致的(不公开的就听不到),没有一句话同情赵娟娟。魏建纲非常自觉,只管埋头本职工作和写思想检查,不敢超越雷池一步去同赵娟娟接触。但如山一般的舆论却压过来,赵娟娟种种丑恶的表现,他总没有失去耳闻的机会,而且听人说得非常详细,比亲眼看到的印象还鲜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耳濡目染,感情自然会有所变迁,否则岂不成顽固派了。所以那思想检查的虚假和敷衍成分逐渐减少,越来越多地接触到了灵魂深处的肮脏,也像赵娟娟一样得到了尽情暴露的机会。这期间使他最震动的是两件事,一是有人告诉他,团支部书记李瑛接待赵娟娟的时候,苦口婆心晓以大义,赵娟娟不但半句没有听进去,反而倒栽赃,竟然说是李瑛爱上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抢走了,要李瑛还出人来。魏建纲一听就心惊肉跳。立刻想起他和赵娟娟有一次夜半无人私语时,确曾讲到过李瑛。当时他是怎么讲的呢?心里很清楚,原话也不能再说出来了,反正一方面表示并非没有人爱他,一方面又让赵娟娟明白得到他的爱就值得夸耀。而赵娟娟对着李瑛会怎样讲呢,如果把他的原话搬出来,岂不是等于挖了他的舌根吗!为此提心吊胆了好一阵。还有一次是被带到临近大门的一座楼上,被吩咐朝窗口下面看,那里站着七八个本单位的同志围成一圈,圈子里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一面哭,一面骂人,呼天抢地,口口声声要讨还她的男人。样子无赖极了。领来观看的人对魏建纲说。“你看看,她来讨丈夫,如果你是她的丈夫,你就下去见她,跟她回去。免得她在这儿吵,影响极坏。”魏建纲低下头,不动。于是那个人又接下去说,“这种女人是什么货色,看清楚了吧!真不懂你怎么昏了头,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你说,究竟算是抢了她的男人呢?还是算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呢?”
魏建纲肃然动容,点点头,声称:“我哪里晓得她的脾气这样坏。”于是那人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还不失为一个青年团员。
一阵风浪就这样过去了。魏建纲的身子也像他的灵魂一样,躲躲闪闪羞于见人。单位里的保卫工作很成功,尽管赵娟娟穷凶极恶地表现出种种丑态,也没有能见到魏建纲的面。魏建纲也吓得不敢出门,一则怕出门碰到赵娟娟,二则怕单位里的人怀疑他去找赵娟娟;横竖都不好交代,左右都难以做人。活在世界上可真不容易。有许多时候,干倒是凭着血气之勇干出来了,过后就并不那么心安理得。也不是永远能够找到理由宽慰自己的。试看历史上许多英雄豪杰,逐鹿中原,屠杀无辜,笑唤人肉,渴饮人血。他们的脑袋瓜,自然都是钢铁铸成,不会有一点软弱处。却也往往做“还我头来”的梦。可见也有天良发现的时候。因此就不得安宁了。何况魏建纲这样的书生,除了软的肉之外,剩下来的骨头也并不硬。即使认识了真理,做了理直气壮的事,过后腿肚子也往往发软。真理总依其对立面而存在,魏建纲所坚持的真理的对立面,又是一个漂亮的,温柔的,香软的,崇拜他、爱他的女性,这个女性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并且会直到终生。魏建纲难道就真能站稳立场,同她一刀两断吗?那逐浪高的心潮,有时候也会退得很浅,浅得愁船搁着过不去呢。道高还是魔高,起伏不定;后浪推前浪,越推越远,觉得像苦海无边了。因此就有
“回头是岸”的诱惑。稍有空闲,脑袋里就放电影,从跌倒、住院、被香味刺激得醒过来、接触到手心的温暖……住进她的家,困上她的床……该死的老片子,一遍一遍放不完。
“不要垂头丧气,有什么舍不得!”有人这样开导他,“你抛弃的不过是一块绊脚石,这样你才会进步,年纪轻轻的,还怕找不到好对象吗!”
不错不错,魏建纲也未始不这样想。但是那好对象在哪儿?李玫吗,早得罪完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人家从前对他真有点意思,现在也消散了。难道能被赵娟娟道着,真抢了她的男人吗!何况李疾做梦也没有想过呢。还有那个胡丽玉,其实同赵娟娟一比,她就不算漂亮,现在倒神气了,看见他就绕道走,好像怕哈着脏或闻着臭似的。姑娘家似乎都在他面前摆架子。“那个人下作。同坏女人搞腐化。”她们私底下就这么议论着,因此就觉得自己毕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其实感情也很复杂。要说是隔着一条河,总量得出有多宽,要说是隔着一重山,总量得出有多少高。可是隔着的不是河也不是山,而是一个赵娟娟。那就没办法说清楚。
赶走了她的人,赶不走她的影子,尽管把她说得多么坏,她还是搁在大家的心上。
“抛弃的不过是一块绊脚石。”魏建纲有时候回味这一句很有教益的话时,竟会想到那个逃走的资本家。那时候,他大概也认为“抛弃的不过是一块绊脚石”吧!
他真不大敢深思下去。一个搞自然科学的人,对于政治思想天生有幽微难明的恐惧感。
他既害怕坚持下去,又害怕自己动摇。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几个月过去了,再没有人提到赵娟娟,好像风暴已经过去,一切归于平静。解放以后,赵娟娟虽然被资本家遗弃,但确实也有一种解脱感。从自主的生活中恢复了自尊、生活虽然苦一点,精神倒是向上的。她和那个资本家搞在一起,至少不是出于爱情。所以离开之后也并不眷恋,无非是回过头来做点小生意过日子吧。但今后的终身大事,究竟落到何处,总觉焦虑。想不到意外碰着了魏建纲。她是一心一意爱他的,而且也真感到还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第一次真正被人爱。她想不出有什么不正当,她非常吃惊于那些单位里的人怎么这样聪明,会想出那么多理由来活拆他们夫妻。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同他们斗,她一个女人家凭什么斗得过人家呢。果然她只有失败。可是她死不甘心,她虽然同魏建纲生活在一起不长久,但也晓得他是个怕事的人,断定他躲着不见她决非出于本心,她相信他是爱她的,她只要能见他一面,招一招手,他就会回到她的怀抱里来。吵吵闹闹,没有结果,她苦得心都碎了。左邻右舍了解她的底细,都很同情她。便有人帮她把经过情形写出来,印了几十份,有的贴在街边墙上,有的寄到报馆和法院里去,呼吁主持正义。她怎么懂得,这就是搞资产阶级民主,是煽动群众闹事。幸亏群众觉悟高,不曾闹。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收到材料的单位,当然也为此花了些工夫的,看法也不见得一致。大概也正因为不一致,也就只能研究研究再说。那么赵娟娟还能怎样呢?她不能够再一天一天地到那个单位吵下去,她和她的女儿要生活,那个虽然赚钱很少的香烟摊子不能不照料。她没有条件无限制地白白浪费时间,白天没有空,于是每天吃过晚饭,她就和她的女儿一同跑到那个单位的附近,悄悄地站在一旁,不让单位里的人发觉,期望这时候魏建纲能够走出来。那么她就可以见到他了。她相信这种机会一定是有的,魏建纲总有一天会在这个时候走出来,总有一天会碰到。这种信念比之那一次坠楼巧遇,就显得很现实而有把握。所以她就一晚一晚的按时到那儿去等他,等到很晚很晚,孩子吵着要睡了,才眷恋地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回去。
如此一直等到快要临产,也不曾见到魏建纲的影子,但是她并不曾灰心。她是打定主意要等下去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务必要等到他,哪管要等到死。
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男孩子,很可爱很可爱的。赵娟娟看着孩子,就越发想念孩子的父亲。她想魏建纲应该知道孩子已经出世,他一定也是非常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的,也许他会悄悄地偷跑出来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吧?可是三朝[注]没见来,五朝没见来,满了月还是没见来。难道单位里的人竟把他看守得这样紧吗?还是病了呢?赵娟娟真想再吵上门去,然而她知道那是没有结果的。她还是只有到那儿去候他。满月以后,她就抱着孩子每天晚上仍旧站到那儿去。她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名字要留给孩子的爸爸起。爸爸是个有学问的大学毕业生,会给孩子起一个很好的名字的。
就这样,又是一个晚上,又是一个晚上……
有一个这样的夜里,她抱着孩子在那儿徘徊,眼看今天又不能等到他了,已经过了九点半,只得踽踽地往回走。迎面有两个男人跑过来,她也不曾注意。一直到靠近身边,她打算让路,才抬起头来,看到走在前面的,竟是千等万等的魏建纲,她的丈夫,她痴心地朝思暮想的亲人。真是出乎意外。乍一见面,地球便不转,什么都呆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赵娟娟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大滴大滴往下淌,流了许多,才低下头去,迸发出一声回肠荡气的呜咽,真能把人的魂魄都撕碎了。连孩子也似乎感染了母亲的痛苦,哇啦一声哭起来。
魏建纲不曾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她,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情绪冲动,把原则、立场、前途、思想改造的计划和向组织上递的保证全部丢光,赤条条现出一个人的形状来,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赵娟娟,眼泪也籁籁地流。
这一段夫妻久别重逢戏,原应该大锣大鼓唱上一阵子,谁知仅仅过了分把钟,魏建纲就猛然清醒过来。身旁还有人在注意他呢(这是单位里和他一同出差回来的同事老周),老周的眼睛拍下了这个镜头,如果回去放出来给单位里的人欣赏,那魏建纲岂非屡教不改吗!
他松开手,回头去看老周。老周的头正向他凑过来。低声对他说:“我先走,不坏你的事。”说罢,不等回答,便飘然而去。
那语气是很恳切的,魏建纲非常感动。
魏建纲的那位同事老周言而有信,没有打小报告,也没有对任何人泄露出半句话,实在难得。须知我们的同胞,在这方面的好奇心,是没有什么可以比拟的。夏夜乘凉,如果一个人讲机器人的奇特作用,一个人讲某某和某某怎样私订终身后花园。那么,前者的听众往往很少,后者的听众往往很多。而前者那很少的听众中间,一定还有一部分人是在等着想听机器人怎样搞男女关系,否则早就走了。要抬高自己又无所抬,则贬低别人也可以间接达到目的,而这类事的神秘性又极易用一星点儿暗示得到随便的扩展。猪狗如听得懂,也会想到它自己是怎么干的。因而就觉得人也无异于它们。而它们能讲的话,也会如此类人讲人类。
这类事也实在复杂,比如魏建纲的那位同事,可以把自己看到的那件事保密,固然难得。但另一方面,却是壮了魏建纲的胆量,错误地以为有群众的同情,更容易走到老路上去。会越滑越远,越陷越深,以至于出大纰漏,丧失光明的前途。那么,罪魁祸首就是那位同事了,因为他没有把住第一关。
魏建纲也确实如此,主客观双方花了那么巨大的力量筑起来的马其诺防线,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伞兵一下子粉碎了。这以后,从他的单位到赵娟娟家那一段路,便又因为魏建纲时常偷偷地往近玷污了。吸引他的不仅仅是男女之爱,还有那骨肉之情。他这时候已过了二十五岁,小家庭的生活对这样年龄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然有很大的魅力。魏建纲的头又逐步逐步被搞昏,使他有时候疏忽大意而忘记保密,或明知可能被人注意却抱着侥幸心仍旧跑去。所以,隔了几个月,就又败露了。这就不同于第一次,是一犯再犯,而且是对同一个人(好像换一个倒可以减轻罪名似的)用同一方式犯同一性质的错误,已经完全不是什么认识问题了。虽然没有法律依据,可以罪加一等;但造成的影响,恶劣透顶,简直不齿于人类。羞恶之心特别了不起的人,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被他剥光了。负责团结、教育、改造魏建纲的同志,虽然不是单位的主要领导干部,但也不是等闲之辈。原则性之强,品格之纯正,工作之主动积极,成绩之卓越,是一向称著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黄卓正。如果要谈到他在男女关系上的态度,则早已超凡脱俗了,甚至,单位里有位六十七岁的学者因他而想到了一本叫做(七真人)的书,那书里有一位李真人,是在妓院里修成正果的。所以不但视秀色如骷髅,而且经验之丰富,甚至远隔千里,也足以洞察秋毫之末。所以尘心未脱的芸芸众生,一想到有他在身边,就自惭形秽,恨不能把自己那污染的心,挖出来洗一洗,洗而不净、再在酒精里泡一泡。魏建纲事件发觉以后,黄卓正曾经禁止年轻的男同志宿舍里张挂美女像,以免受到诱惑。但是单位里活生生的女青年工作人员是否对男人也有魅力,应在清除之列?并未提到工作日程上来。出于疏忽,还忘记了禁止青年女同志宿舍里张挂美男像,可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以后应吸取教训,千万不要再忘记,免得自陷于重男轻女的污染之中。魏建纲重蹈覆辙,竟未及早发现,防患于未然,固属千虑之一失,但也有其客观原因。总是魏建纲装得太老实,总觉得已经完全把他提在手里了,该是要他怎么就怎么的。没有想到可塑性越强的东西往往越烂、越软、越滑,如水一般,便以容器的形状为形状了,到了这个地步,手已捏不住,而魏建纲可塑性达到的程度,也能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了。竟……唉……这也难怪,比如打仗,就是常胜将军,也不能一战而定天下,否则将何以显其胜之常?
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对魏建纲的性质就比以前弄得更清楚了。他其实是应该密封在瓮头里的(那时还没有塑料袋,如有,则装人塑料袋比较轻便)。但那样就不能派用场。连瓮头都糟蹋了。倒不如像榨酒一样,把他装在丝布袋里架到榨床上去榨,把水榨干了,剩下渣滓,看他还滑到哪里去!
于是魏建纲就上了榨床。这种工具能创造出来,也充分表现出我们祖先的智慧,特别是用那丝质的布袋装料,使发腻的酒糟能滑爽地被挤出液汁来,真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位黄卓正同志,能想到把它用之于魏建纲,也可算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聪明到了绝顶。
当然,魏建纲也知道自己是一堆烂污泥,捞不起来了。他原也想不到自己生而为人,竟潜伏着一条这么长这么臭的劣根,一旦发觉,触目惊心,内部的水分,已经从十万八千根毛孔里自动流出来。他想起从前也确曾下决心改正错误,如今却又犯了,足见那决心是很成问题的。内在的动力不足以排污,则外部能增强些压力,除了衷心感激之外,还能有什么话说!就是吃点苦头,也是天降大任于他的先兆。希望有锦绣的前途,也足以自慰于今天。更何况自慰的理由,还有很多很多……困在榨床上的魏建纲,是不愁过不去的。在单位内,最着急的倒不是他,而是上次和他一同出差回来,在街上目睹他们夫妻相会的那位同事老周。老周知道魏建纲的德性,怕他顶不住,会把别人替他隐瞒的事情都交代出来。这老周也真叫尴尬,原本是他可以揭发别人的,不揭发。现在倒又怕别人反戈一击。老周若是聪明灵活些,原也不必担心,抢先揭发还是来得及的。但是他太古板,又不肯那样做,就只得去央求魏建纲,莫牵连到他。这倒像牛牵着人的鼻子走,完全颠倒过来了。一直到魏建纲的检查书写了几十万字,领导上宣布告一段落之后,老周才算放了一条心。因此觉得魏建纲也还够朋友。
最苦恼也最会替魏建纲帮倒忙的,自然仍旧是赵娟娟。不过闹天宫的孙行者,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赵娟娟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一段臭得不可闻的历史,讲道法也罢,讲魔法也罢,都是没有什么根基的。她的浑身本领,早在第一次交锋时就全部施展出来了。分明是水平不高,招数有限的。单调而重复的表现,已经出现过多次了。例如一到晚上,躲在单位外面的街角上等候,长长几个月,天天老一套,并没有玩出什么新鲜来。现在是第二次交锋,她又多了一个男孩子,更束缚了手脚,连从前那几招,也几乎拿不出来了,就像名角儿老来演戏,多演一场,多一次叫人失望。写在小说里,也没有人要看。不过,一个人经过种种磨练之后,如果不把心磨灰,就会把心磨坚。磨坚了之后,就更加不怕磨。就更有耐心磨下去。它会使一些人越来越讨厌。也会使另一些人变讨厌为同情。久而久之,又会使同情者越来越动情,甚至于尊敬。不管如李真人的黄卓正有多大的能耐,这样的变化却悄悄地发生了。
经过了一阵剧烈的争吵,赵娟娟比较快的就平静下来。因为她经验过,这是没有用处的。最有效的办法,仍旧只有一个,就是等待。她已经等待过了,等待了那么久,终于把他等到了。等到了还不算,而且证明了他是爱她的,不曾要她说什么话,他就跟着她回家了。而且很恩爱。所以,赵娟娟这一次就更有信心等待他。他虽然老实、软弱、胆小,但他的爱是真的,赵娟娟迟早总能等到他。
于是等待就重新开始,不过不是老一套。如果是老一套,也不必再写,倒是有了新发展。赵娟娟的家,离开魏建纲的单位并不远,就在同一条街上。一在东头,一在西头而已。所以当初魏建纲吃过饭一面散步、一面去买肥皂,就会走过那儿。倘若离得很远,倒不会发生那回事了。赵娟娟摆小摊,领有区商业局的摊贩证。证上注明设摊的地段,就在这一条街上。东头也可以摆,西头也可以摆。赵娟娟因此触动灵机,聪明起来,干脆就把小小的摊头,摆到了他那单位的门口,既做生意,又等丈夫,一当两便。用心就更加专注了。谁知摆了两天,就被黄卓正发现。按理说大门外面,街道之上,不属他们单位管辖范围。但既然是单位,也总有若干机密;这个女人,表面上在这设摊,骨子里谁能担保她不是敌人的耳目?所以赶走她自有充足的理由。赵娟娟没法,只得逐步撤退,从马路这面退到马路对面围墙下,沿着围墙再往偏旁移去,一直退到离开单位的大门一百来米远,围墙已到尽头,一再移过去一尺,就有住家。那黄卓正竟还要撵她,这就惹怒了近旁的居民,一齐起来帮赵娟娟说话。因为这已经不是赵娟娟一个人的问题了。如果赵娟娟在这儿摆摊被认为有碍保密,那么,同赵娟娟一样的那些居民就人人自危,害怕有朝一日也会被赶走了。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是故意捣蛋。赵娟娟因此总算在那儿站住了脚跟。
对于赵娟娟来说,这一件件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值得宽慰和高兴的。说不定过了几天,又会有新的磨难降临到她的头上。黄卓正吃的是公家饭,有的是时间,而且把时间用来对付她就是革命,就是为人民服务(这都是黄卓正同志自己这样说的),就是履行天职。所以赵娟娟无论如何也是搞不过他的。她现在有三张嘴巴要吃饭,全靠她喂,光这一点就足够她鞠躬尽瘁了。当然,魏建纲是有薪水的,以前也给过她;但是现在她不在乎,她想不到那儿去,她只想着要他的人,要同他生活在一起,别的就什么都丢得开。一天见不到他的面,她就一天挨在苦海里。她完完全全是一个弱者,是受了欺凌、反抗无用的弱者。这样的日子也许她得一直过下去,只有强者肯开恩,才会改变她的命运。所以,如果有人告诉她情况已经起了变化,弱者同强者的位置正在交换,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说来也巧,赵娟娟的香烟摊,被黄卓正撵来撵去,最后站住脚跟的地方,却在黄卓正上下班经过的路上。所以每天都要和赵娟娟照四次面,上午上班一次,中午回去吃饭一次,下午上班一次,再下班一次。别人走过,赵娟娟会有忽略的时候,惟独黄卓正走过,赵娟娟闭着眼睛也感觉得到。有时正有人来买香烟,赵娟娟低着头数钱找给买主,可算是用心专注,不能旁属的了。可也会忽然眼皮一抖,果然就猜准是他走过去。真是通神般灵验。赵娟娟别的也奈何不得他,不过横竖是翻了脸,还动过手,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脏话舍不得骂出来。看他迎面走过来就开始骂,一直骂到看不见背脊才歇。起初呢,黄卓正也停下来放开喉咙较量较量。街面上来往的人多,一较量,就围上一批人看热闹,就有好事者说冷话,风言风语,黄卓正一开口,就似乎身份顿失,可见“较量”不是适当的措施。之后便退而求其次,凡听到骂,便冷笑。那样子,似乎他在认真从谩骂里抓辫子,想逼人气馁。赵娟娟偏不馁,男人都被他抓了,还怕抓辫子吗?骂得愈凶。于是他便不冷笑了,任赵娟娟骂,他平板着脸,目不斜视走过去,只当听不见,让旁人不知道是骂的他。再后来,他嫌跑回家吃饭麻烦,在所里食堂吃了。赵娼娟就每天少了两次骂他的机会,真不过瘾。
原来圣人也有怕惧呢。
赵娟娟选择这块地方来摆香烟摊,从生意角度上说是并不合算的。她原来的家门口比这儿热闹,这儿一带多有长围墙,里面是大单位,例如魏建纲工作的单位便是。常常有几百号人,内部就有小卖部。所以,赵娟娟想赚他们的钞票。是要等小卖部赚余下来(比如小卖部每天只开门三小时,其余时间关闭)才轮到她。赵娟娟决心把摊子摆到这里来,原也准备在经济上受一点损失的。起初的确很萧条,过一阵逐步有了起色,慢慢好起来了。这好起来的因素,似乎大有那位黄同志的功劳在里面。由于他的不耻下斗,抬高了赵娟娟的身价。这小小的香烟摊便渐渐地大大的有名了,生意越做越兴旺发达起来。赵娟娟自己倒也并不曾去想是什么原因,后来因为有些人买的次数多了,才注意到这些顾客的态度是很友好的。很有礼貌,很有教养,不但不同她说笑话,而且即使他们吃惯了某一种香烟,赵娟娟摊上一时没有,分明只要再跑不多一些路就能买到,他们也不去,却在赵娟娟摊上买另外一种牌子的。这就使赵娟娟觉得不同于一般了。别看赵娟娟同黄卓正斗争时像个随便骂街的泼妇,但对一般的人,不但有礼貌,而且总保持一定的距离,眼睛都不多看人家一眼的。到了这时候,她心里暖起来,不免要多注视人家一眼了,这才发现他们中间,有不少是买了香烟走进魏建纲那个单位的大门去的。这使赵娟娟大受感动,明白了那儿有许多好人,像黄卓正那样把她当妖魔欺侮的,细细想来,也只有几个。至于舞指挥棒的,则似乎就只有黄同志一人了。以前赵娟娟写那单位的大门是“黑漆大门”,显然是骂错了,冤枉了许多好人。赵娟娟这种内愧的心理,更使她倍动情感。有一次孩子睡熟在她的怀里了,一个中年的老顾客买了香烟,站在那几点着一支抽着,细细的看了那孩子一刻,轻轻地说了一句:“很像很像。”这句话立刻扣响了赵娟娟的心弦,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忧怨而焦灼的询问:“他人呢?”
从那次以后,单位里好些老顾客就开始做她的情报员和参谋。她陆陆续续知道了魏建纲的许多情况,她知道他在写那写不完的检查,她知道他在认那认不完的错误,她想象出他的愁容,想象出他的萎靡,想象出他的畏缩,想象出他的消瘦。她可怜他,又恨他没有气性。她知道他在这种苦恼的情形下是非常需要她的爱抚的;可是他明明已经知道(情报传进去了)她就在附近却不敢闯出来见一面。男子汉,大丈夫,胆小如鼠!其实杀头也无非碗大个疤,有什么可怕的呢!究竟犯什么法了?就是犯了法,判了刑,坐了监,也允许家属亲戚朋友探望。绑到法场去杀头,也还允许祭一祭。为什么他们夫妻要活拆,面也见不得?真不争气,真窝囊,这种男人不配做丈夫!
有时候,里面传出消息,说因为魏建纲检讨比较深刻,领导上已经说了几句鼓励他“振作起来,好好工作,做出成绩”的话,赵娟娟便又心软起来,原谅他那种忍气吞声的怯懦性格;因为这毕竟赢得了上帝的慈悲,改善了他的境遇。那么,做妻子的还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他愿意怎样就怎样罢,只要他能够安稳、真能够做出点事业来,妻子受点孤独也愿意,也心甘,也能够谅解,而为他牺牲一切。
再后来,魏建纲的经过考验的同事老周给赵娟娟带来了钱,带来了魏建纲的信。证明形势果然松下来了。而魏建纲则仍旧不能来见她,因为这次所以得到原谅,就在于立了军令状,保证不再犯。再犯的话,可真是不用刀枪,会把他活活磨死的。老周也劝赵娟娟不要急,不要愁,说魏建纲确实有难处,并不是变心。总是为了求得有个前程,不能不忍着点。别以为真的立了军令状就永远得听他们的。关公放走了曹操,诸葛亮还是不曾杀得了他呢。等着吧!
再后来呢。果然等到了。泛滥的洪水是堵不住的,只要一有可能,它就冲垮一切。
世界上最无聊、最可惜的事,莫过于损坏和阻挠真挚的爱情。而且作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不失败。千万不要以为也有成功的,须知那暂时的成功,要付出遗臭万年的代价。不是有历史作证吗!谁愿意再试试都可以,这种人历来都不缺,不是也有历史作证吗!
正正当当的事情,偷偷摸摸地干着;本来不用遮掩,偏偏害怕泄露;魏建纲和赵娟娟,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过下去。虽然同情他们的群众越来越多,但是魏建纲还是不愿公开和黄卓正较量。他之所以能够容忍,除了性格的原因之外,也是为前途着想。固然大家都明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但那位黄同志教育魏建纲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魏建纲吃了共产党的饭却去和资本家的小老婆搞腐化,魏建纲却不能不悟为真理。因为既然一个人离开了党就没有出路,可见得肚皮也是靠党来喂饱的了。所以你只要听话或装作听话,坐着吃就是。这日脚多惬意,叫做生活有保障。魏建纲当然是不肯轻易失去这种条件的。如果他敢触犯那位黄卓正,就可能丧失自己的
“优越性”,所以三十六着,忍为上着。
然而要遮瞒也难。我们的祖先,早就具有“只怕不做,不怕不破”的本领。这基因遗传下来,后代自然就绝顶聪明了,天文、地理、人和,早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总说“在被头窝里做的事,也瞒不过别人”。而魏建纲和赵娟娟的事,恰巧是在被头窝里做出来,当然就轻而易举赤棵棵马上暴露了。这很丑恶,自不必说,但反复的次数多了,神秘性和稀奇感却在逊色,有议论也不怎么热烈了。单位里边原来纯洁的姑娘如李瑛和胡丽玉,现在都结了婚,生了孩子。自己经验得多了,竟也淡然不以他们的事动心了。至于黄卓正,虽然并不放弃自己的职责,但更多的已是灰心失望,认为魏建纲自甘堕落。
“有什么办法,教育也不是万能的。”有时候,黄卓正这样为自己辩。
“光靠教育也不行,教育并不是万能的。”有时候,黄卓正又这样为自己争,磨刀霍霍。
不久便碰到五七年整党,运动伊始,黄卓正毕竟是黄卓正,别人还没有觉悟,他就觉悟到自己对魏建纲过去是处理不当了。看到有些地方已经鸣放,生怕魏建纲不会放过他,不如主动转个弯,别弄得难堪。于是便在接近魏建纲的一些群众中间,隐隐约约放出了话风,表示出一种歉意。然后又选中了老周(这一选就看出黄卓正之明察秋毫了),重点地个别交换意见,意在请老周把信息正式传递过去。做了这些以后,发现魏建纲的态度大出意外,不但没有向他提意见,反而仍旧口口声声承认自己的错误。黄卓正倒有点摸不着底了。他研究来研究去,觉得按魏建纲的性格,确有可能既往不咎,会习惯地就那么过下去。但又怕到了火候上,突然来一下子,那就吃不消。比如门外边那个摆香烟摊的女人,就不是省油的灯芯。还是动作大一点,姿态高一点,画个圈安稳。所以,他决定亲自出马,找魏建纲诚恳地谈一谈,打消他的顾虑,让他把意见提出来,自己适当做几句口头检查。有误会就解释清楚,有过头的地方也可以说一说当时不得不过头的客观原因……反正两个人谈心,人面对着肉面,总得留几分情,是容易和解的。况且从主观上来说,他也是为魏建纲好,并不是一脚踢开他,踢开他还劳这么大神干吗!
这位黄同志正打着腹稿,谋划找魏建纲谈些什么话。没想到他还不曾想妥,就有几位老工人出来说话了。工人阶级是我国的领导阶级,他们的权威性无可争议,现在他们开口了,再好没有,省得黄同志再说。到了这时候,魏建纲还算什么东西呢?清清楚楚,不就是一再甘心做资产阶级俘虏的胚子吗!幸亏是早就把他看穿了,花那么大力量挽救他。他还能怎么样?他是应该肝脑涂地、报答救命之恩的!还好,让他翘尾巴的时候他不曾翘,这就是平时教育抓得紧的效果了。妈的,说到底还是好了他!
真的,算魏建纲运气好,竟沉得住气,肯死心塌地把亏吃下去。除了承认错误,任什么意见也没有。饶了他吧,况且并不是缺,已经超额了。缺呢,补他顶省劲。超了就让他沾点光。横竖尾巴那么粗,鸣放固然不曾鸣放,但那一阵他也趁着乱,同赵娟娟明目张胆往来。这是用行动来反党,要算帐随时可以算。下一次还有百分比要完成呢,仓库里不能一次都出空了。
这个预见英明极了,不过那一批走了几个月,就又接着了任务。这一次,魏建纲就被用上了。
有一天下午,黄卓正同志踱着方步,含着笑意,悠悠然走到赵娟娟的摊头跟前,买了一包香烟。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行为,赵娟娟心里马上想到要出事了。这些时候,她一直提心吊胆,怕魏建纲逃不过去。她的老顾客里边,有好些个买过最后一包烟……
甚至连老周也不曾同她说明白,就再也不见了。原来这看不见动刀动枪的太平世界里,是有另外的险情伏着。赵娟娟怕了,早就不敢对黄卓正同志放肆,可现在他竟来买香烟……
黄卓正不急,买了烟,拆开,抽出一支点着,吸了一口,把烟轻轻地慢慢地吐出来。然后再吸一口,再吐出来。两只眼睛瞧瞧赵娟娟,嘿嘿笑着说:“好了,你算吵到头了,以后不必再吵了。”
这两个人,虽然不曾有过一次友好往来,但交道已打了好几年,彼此没有一天不关心对方是否还存在,因为这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他们自然也晓得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所以也尽心着意研究对方的一举一动,便于有一个相应的措施,警惕心向来是很高的。现在赵娟娟一听这话,就晓得魏建纲出事了。她像怕黄卓正逃走似的一把拉住他说:“你说清楚,他怎么了?”
黄卓正大度地说:“没有什么,不戴帽子。我们是按政策办事的,不搞打击报复。”
赵娟娟抢着说:“打击报复也没有关系的,不必洗身清。我只要晓得他怎么了?”
黄卓正把一口烟朝天慢慢吐出去,脸色变得很正经地说:“没有办法呀,按他的情况,不能留在无产阶级的上层建筑里面。”
赵娟娟这就吃亏了,她不懂什么叫上层建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逼着他继续说下去。黄卓正倒并不故弄玄虚,因为反正大局已定,便直截了当说:“已经批下来了,同意让他回家。”
赵娟娟一想,大概就是“歇生意[注]”的意思了。赵娟娟明白这打击不小,从前老板“歇”掉职工的“生意”,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因为现在全国就只一个
“老板”(这该死的赵娟娟竟这么说),“歇”了就找不着另外的“生意”了。但想着天无绝人之路,年纪轻轻的,好手好脚,不信就会饿死。况且自己还有这个摊子呢,夫妻俩在一起干,除了香烟再批点糖果卖,也活得下去。反倒自由自在,省得受他的气。想罢,就觉得不值得愁,更不值得在他面前显出愁来。她把手一拍说:
“回家好,我巴都巴不到,真谢天谢地。”
黄卓正陌生地望着赵娟娟,觉得这女人毕竟简单,便冲冷水说:“不要高兴,他没有工资了!”
赵娟娟这才开心地大笑了。
黄卓正明白自己说了蠢话,恼羞成怒说:“不要笑,你当他回哪儿的家?回老家!”
赵娟娟一怔,认为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她,魏建纲老家里根本没有人了,她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应该回到她那儿去。否则命也拼得的。现在可不比从前了,横竖饭碗已经砸碎,还受什么气!
于是赵娟娟破口大骂。把黄同志骂逃了。
过了不多一刻,单位有老顾客来买烟,赵娟娟就把这消息告诉他,请他马上告诉魏建纲,叫他别忍了,骨头硬点,一定不能回老家去,夫妻俩死也死在一块。
魏建纲到了这一步,果然也硬起来了。
后来居然如愿以偿,魏建纲同赵娟娟合用一个户口簿了。但这并不是他们拼来的,黄卓正同志绝不会因他们争吵就手软。问题是魏建纲的老家没有人接受他,当地的老百姓谁也不承认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而上面对这类人的规定,也明明只说
“处理回家”。按情况是应该和赵娟娟在一起的。
这件事不管怎么处理,也并没有什么议论。这样的事要有议论,那议论的事岂不太多了!
不过,凡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包括黄卓正在内),有时内心也不免有各种疑问。究竟是谁胜利了?究竟是谁失败了?也许是这一方胜了,那一方败了。也许是那一方胜了,这一方败了。也许双方都胜了,也许双方都败了。也许连双方都没有……
那就玄了。
后来呢?后来一直没有发生过震撼人心的大事。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内,这一家子都普普通通,不声不响地度过去了,写出来也不惹人看。当然,夫妻常在一起,恩爱得过头的时候也有,埋怨得吵架的时候也有,都不及从前同黄卓正交锋时热闹。魏建纲读的专业,在小摊上当然没有用处,但是香烟很紧张的时候,他也做了卷烟机卷烟。后来摊子扩大,兼售水果,他还改进过买来榨甘蔗的榨汁机。所以,严格地说,这也还和他的专业有点关系呢。
因为他的遭遇,好像和各项运动没有什么关系。过去反正叫他走,他就走了。不但走,赵娟娟还抢他呢。二十三年以后,又有人想到了他,要替他平反。但平反什么呢?没得内容。若说他同赵娟娟搞了腐化,谁说这话,谁的儿女就会怀疑谁神经错乱了。即使是那位黄卓正同志,也没法说,要说也说不清了。何况,要他说清楚的已经不是这个问题,还有他自己的问题在麻烦他说清楚呢。
所以就别计较了,本来魏建纲做梦也没想到要计较什么。他被请回原单位,搞他原来的专业。
现在可到了他发挥专长、大显身手、拿出成绩来的时候了!
结果并没有。旧的忘记了,新的学不会。虽然发愤,精力不够了。尽管很多人同情他,却也不免失望。他不像有些小说里写的科学家,离开专业工作几十年,一旦归来,就又是权威,又是尖子,又成了台柱子,甚至全靠他才攻下了某某尖端—
—这样的人才叫棒,经得起折磨。再搞他几下都没关系。若都像魏建纲,以后就没得搞头了。没得搞的了。
其实呢,魏建纲也不是完全没有用。他努力过的,是实情。效果不大,也是实情。因此也苦恼,找刺激,常喝点酒。喝着喝着便总结自己的生平,说出这篇小说开头那个警句来。还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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