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觅
一
我们伟大的祖国,有一块得天独厚的地方,号称长江三角洲。它不但肥沃、瑰丽、繁富,而且结构特别紧凑、坚固。前些年闹地震,闹得“全国一片红”般厉害;这儿也只是闹闹而已,并没有震起来,足见这块地皮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莫说地震了,这地方只要下一场透雨,就了不得。那泥会烂得像糯米团子一样粘,能把人们的脚底板胶住了。前进一步很费力气,还要当心滑跤。
同聚合得如此紧密的粘土细粒一样,这里人口的密度,也算举世无双,把金奖包下了。下面讲到的范家村,就坐落在这块土地上。
这范家村约莫有三百来户人家,难得有不姓范的。所以进得村来,不能叫“老范”或“小范”,一叫就会有许多人以为叫着了自己,弄得一呼百应。必得叫名字。有时叫名字都不行,比如有人找范荣生,村上人就会问:是东村的范荣生还是西村的范荣生?老范荣生还是小范荣生?又比如说找范国梁,村上人又会问:是找社员范国梁还是会计范国梁?是找楼屋里的范国梁还是矮屋里的范国梁?……问讯的往往被问得目瞪口呆。好像进了花果山,碰着了孙行者,他又拔了撮毛下来,变了许多个同他一样的。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猴子精通分身法。范家村上摆了这么个迷魂阵,陌生人测不出有多高多深多博大。
但是,如果提起范浩林和范浩泉,谁也不会弄错,因为这名字各为一人所独占,向非两人所共有。
这范浩林和范浩泉,是嫡亲兄弟,是同一个爹娘生下来的,决非冒牌货。连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都不是,硬是亲到最亲的程度。他们尽管相差九岁年纪,长相却很像。都是冬瓜头、长脸盘、高短适中,五官端正,普普通通,既无异相,也不丑陋。
尽管是嫡亲兄弟,他们的脾气,却并不同长相那么类似。这也并不奇怪,天下多有这样的同胞。别看出生于同一个家庭,具备同样的养育条件。其实再相同的条件都存在着差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自有形成不同性格的原因。
浩林生下来的时候,他父亲范焕荣还刚和伯伯范焕良分家。他的爷爷和奶奶都还健在。爷爷范全根是个创家立业人,在小辈中有很高的威信。他拿自己年轻时代的作为,和两个正当盛年的儿子比较,就觉得他们不肖。有点看不起他们,不放心他们。细想起来,也是自己忙于创业,不曾有心力用在他们身上。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从前不管错了,所以后来就偏于严厉。虽然给他们娶了亲,成了家,倒把他们当小孩子一样管教。两个媳妇,见了公爹也怕。所谓分家,小辈是不敢提出来的。全是范全根的主意。他想趁自己还能够把小辈管住的时候,让他们练出当家作主的本领。即使不能够大展鸿图,总也要守得住阵脚。莫让自己毕生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眼睛一闭,就被弄得倾家荡产。所以,这分家带有试验的性质。他把土地、房屋、农具、家具以及粮食柴草等什物,三份均摊,自己拿一份,两个儿子各一份。至于积蓄的钱财,却一个也没有拿出来。倒是他那一份土地,又一分为二,叫儿子各拿一半去种,他老两口就由儿子轮流供养。小辈供养长辈,当然不能有意见。但是长辈手里白花花的银元不分给他们,就觉得长辈太霸道了。儿子是见过那些银元的,虽然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但总猜有几瓮。因为小时候就听伯叔们常埋怨范全根积了许多私房钱。现在不分就不见底,越不见底就越往多里猜,拿不到手虽然不敢吭声,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晓得父亲决不能够把银钱带到棺材里去,现在不肯给,总有一天给,将来定然会到手,耐心等着就是了。
这么一来,儿子心是很宽,知道将来有福可享,现在又何必吃苦操心!所以虽然做了一家之主,却松松垮垮,并不求上进,勉强撑持一个门面,用亏了就私下借债,等父亲死后还就是了。
能干的范全根过于自信,他不能够发现自己的做法不得儿心,只看到小辈已分明摆出了一副“吃长辈”的架势,反而更加灰心;因此便寄希望于更下的一代。大媳妇陈惠莲,是个极贤良的人,连范全根都公开说她嫁给焕良嫁亏了。可惜一连两胎都是女娃,将来都是别家的人,不能做范家的千里驹。弄得陈惠莲像做了错事一样,十分内愧。范全根心里虽然失望,却不怪她,他知道自己的积蓄,迟早总要传给后代,大儿子的一份,他放心交在陈惠莲的手里。
接在陈惠莲生了两个女娃之后不久,进门不到两年的范焕荣的妻子李玉媛一炮打响,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儿子,就是范浩林。对于范全根来说,这就是他的长孙,是他能够寄希望于第三代的第一个实体了。按照惯例,长孙本来就在家庭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有权利直接从祖父、母手里继承一点产业,例如“长孙田”之类的东西。所以,像范焕良这样的明白人,是能够猜到他父亲会有点东西给长孙的。是什么?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范全根对于长孙是特别宠爱的。甚至使做母亲的李玉媛不知所措。这李玉媛的娘家是个穷户头,兄弟姐妹又多。李玉媛又是大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帮娘做家务,不但一般的活计都能干,连纺纱、织布、绣花都行,特别是做鞋,在地方上出了名,每扎出一双鞋底,妇女们会拿在手里传观,正面反面看上半天,十分的称赞。范全根也是慕她的名,才不计较门第,降格要她做儿媳妇。但进门以后,有一个陈惠莲在旁边,同她一比,就比出她见识少,心眼小,气量小,不会做人。范全根就不大看得起她了。其实这李玉媛也有点反常,进了范家的门,原很自卑,想表现出自己能干罢,又常常出洋相,想不显露自己能干罢,又怕别人瞧不起她,弄得很尴尬;因此心中也有点怨恼。浩林生下来之后,固然提高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有几个月,公婆把她宠得像千金小姐,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吃,补她的身体。但公婆又不放心她带孩子。常常因为孩子哭了,生了些风风火火的小毛小病,就唠唠叨叨,甚至给她脸色看。她也只好受这委屈,心里边的不舒服,暗底里反而发泄在小孩子身上,认为孩子给自己带来了许多烦恼。等到浩林断奶以后,公婆就领去亲自抚养了。一直到十岁,范全根谢世为止,浩林的童年时代,一直在爷爷的影响底下,过得非常美满。这一年,他的弟弟浩泉,还刚刚生下来。
范全根一死,家道便走下坡。当时沦陷已经一年了。社会风气极坏。范全根的两个宝贝儿子,果然知子莫若父,很快就变烂了。大儿子焕良吸毒、赔钱,小儿子焕荣吸毒又是酒鬼,两个都是无底洞。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去玩。号称一对玩郎。焕良的妻子陈惠莲大方得出奇,不管丈夫,任他胡来。李玉媛就不同了,她好不容易高攀了范家,总指望后半生有好日子过,丈夫败家,她不能忍受,就吵闹,打架。打架当然是女人吃亏,长头发被范焕荣一把揪住了,一直掀到地上。但李玉媛不讨饶,跟他拚命。范焕荣毕竟理亏,慢慢就软下来,怕她了。便瞒着李玉媛,干起窝窝囊囊的事来——悄悄地偷,钱也偷,米也偷,织的土布也偷,真到了急处,连柴禾也偷。这也横竖不够,总是欠满一身债。到了年底,自己往外一躲,家里面天天坐满一屋子讨债的人。李玉媛对付这班债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哭。今天哭,明天哭,一天一天哭下去,把眼睛哭肿了,把喉咙哭哑了,连烟囱都哭倒了。孩子看着娘哭,不知所措,肚子饿了,便也哭起来。一片哀声,乌天黑地,好不凄惨。那讨债人中间,也有心软的,便愿意过了年再说,自打退堂鼓走了。心硬一点的不肯罢休,但欠债的当事人不露脸,跟女人也纠缠不清楚,几次落空,也只好忿忿地骂骂人,出口气,到别处收帐了。还有些极有韧性的,则天天来讨,似乎非要见到范焕荣不可,他们认为这是赖债的诡计,特别气愤,半夜三更,搞突然袭击,来捉
“上棚鸡”。可是也落了空,范焕荣真的连晚上都不住在家里。还有一些气派大的债主,自己不上门,派了个地痞坐在范焕荣家,坐一天,要李玉媛付一天工钱,不付的话,就拿她家里的东西,连锄头、钉耙。铜勺、铲刀、碗盏都拿,决不空手回去……直闹到大年夜过了亥时,新年的鞭炮响起来了,才结束了苦难的一幕。
就这样,李玉媛苦苦地守住家业。固然有时候也不得不卖田还些债,但不像大房焕良那样弄得年年卖田。这样一年一年下去,范焕荣欠债不还、失去信用,弄得大家看不起他,里外都不能够做人了。
范全根的老婆,年纪很大了。哪里还管得住小辈,连自己的私房钱都被偷了许多。银元放在瓮头里靠不住,埋到地里去又挖不动土,要别人帮忙自然更不放心,只得瞒了小辈,陆陆续续换成了轻便的钞票,藏在一个缝得极精致的布袋里,挂到颈上,贴胸藏着,才算安心。这件事虽然做得机密,但日子一长,自然也瞒不过儿子、媳妇。都知道钱就在那儿。不过谁也不知道那袋子里有多少钱,是什么样的钱、总以为是金银首饰,绝不曾想到是纸币。一直到抗战结束,国民党打起内战,老人八十一岁过世了。大小儿子和媳妇都在场,当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启开那个宝贝布袋一看,才知道是一大堆连手纸都不如的过期票子。这就大大增加了小辈心中的悲痛。因为他们同时受到了双重的损失。特别是两个儿子,这些年对老人有过许多指望、猜疑和误会,现在一并涌上心头,酸、涩、麻、辣、苦……十分的难过。当年他们也知道吸毒是个无底洞,但为什么对方有钱吸,总以为老娘私下贴出来给他,或者那布袋总归有指望。谁会想到老娘竟这样白白地把钱糟蹋个精光。
就这样,范浩林从十岁开始,范浩泉从一岁开始,逐步品尝了生活的艰辛。父亲不成器,明显得连浩林也看得清。李玉媛教育孩子,一贯来就拿他们的父亲做反面教员。一个女人,做姑娘的时候,靠父母;出嫁以后靠丈夫;丈夫死了靠儿子。现在李玉媛不但不能靠丈夫,而且受他的害,要花心思去钳制他,进行永不罢休的斗争,那苦楚是无法形容的。她不得不把一家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够勉强把日子过下去。但是她也很害怕,总是怕吃亏,总是怕有人计算她,总怕有一天会过不下去。她全力要守住这个家。等儿子长大了,她就宽心了,有依靠,也对得住他们了。不过儿子长大了会不会像他们的父亲呢?公爹当年是全家的栋梁,她靠公爹吃口荫下饭。但是,公爹死了不久,丈夫的劣性大发作,一无收拾,烂成一堆鼻涕,捞也捞不起来,舀也舀不起来。就想到公爹能干虽能干,却误了后代。总说
“爹爹懒汉儿勤快,能干父母养懒虫”。怪不得秦始皇那么厉害,到了儿子手里就会失天下。
丈夫已经是这种样子了,无可挽回。儿子浩林呢,虽然小,也被公婆娇养了近十年,也惯坏了。如果公爹不死,再把他宠下去,怕将来就要跟他父亲一个样子。想着这些,可真叫做母亲的发愁啊。现在公爹死了,孩子回到自己手里,将来好便罢,不好,人家只会说是她做母亲的没教好,不会怪到公爹头上去。她可得从严管教这孩子,不能再宠他。让孩子吃点苦吧。吃着了苦头才懂得世界上的事。总说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所以,李玉媛认为家道中落,浩林吃点苦,是应该的,有益的,她不心痛。浩林在成长的过程中,大概也真全亏这样,才发展得比较正常。他从爷爷那儿养成的脾性,被后来的生活和母亲的管教羼和了。尔后办事,高低长短,都还得体。
可是,李玉媛的思想,又极其矛盾。她对小儿子浩泉,就截然不同了。她觉得老天爷是那么不公平。一样的孩子,一样是她生下来的,为什么浩林生下来就有得福享?浩泉生下来就应该吃苦。李玉媛很心痛,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小儿子,欠了这小儿子的债,不知道怎样还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还清。浩泉很小的时候,李玉媛就常常亲昵地拍着他的屁股感叹地说:“小乖乖啊,你投胎投晚喽,你是在哪儿耽搁了的呢,错过罗!你哪里及你哥哥运气好,生下来就一直跟着爷爷享福,你命苦啊!”
后来,家里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三天风,两天雨,夫妻间吵闹当饭吃,每日里大起大落,感情激荡,如“文化大革命”一般。李玉媛哭哭啼啼搂紧浩泉喊着:
“苦命哇,苦命哇……前生作了多少孽,要在今生遭灾殃!”那哭喊声叫人听了发颤,真能把别人的心都撕碎了。
母亲的爱心是无限的,尽管在这样的情况下面,还尽量想让小儿子的童年过得美满些。做团子的时候,把拌在青菜馅里的碎肉或油渣拣起一些,包几个馅心特好的团子,做了记号,蒸熟了给浩泉独个儿吃。煎饼的时候,煎几块加油的饼,两面煎得黄澄澄,也专门给浩泉吃。难得上街买点好吃的东西,就藏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塞在从被窝中伸出来的浩泉的小手里,还低声嘱咐说:“不要告诉你哥哥。”
“为啥?”
“总共只买这一点,给他看见了,又要剥你的份子。”
小孩子不懂,说:“不好再买吗?”
“这是金贵的东西,多买谁买得起。不是地里的青菜呀!能买了大家吃吗!”
小孩子的心肠好,又说:“哥哥没有吃,要馋的。”
“他从前吃过许许多。”李玉媛安慰小儿子说,“他和你比,早就吃过头了,都吃厌了,还馋吗!再说,他又不晓得,就想不着,馋什么呢!”
于是范浩泉独个儿享用了,心安理得。
不几年,哥哥浩林就长成大小子了,家里田里,什么事情都干。小学毕了业,就不再上学,当了母亲最得力的劳动助手,干得一天到夜都没有休息。母亲看了就高兴,觉得大儿子不会走他父亲的道路了。但是小浩泉读到小学四年级,李玉媛还不让他帮着做点事。小孩子好动,从学校里回来吃饭,看见哥哥田里回来一身汗,母亲不叫吃饭,却先叫他扫地,便也拿了笤帚在旁边帮着扫。李玉媛走来看见了、一把夺下他的笤帚,心痛地骂孩子说:“你嫩青青的骨头,豆芽菜似的,经得起做吗?做坏了,会害你一生呢。”
家里养了两只羊,刈草原本是小孩子的事,浩泉的同学,放了学回家,合伙儿背着草篮,拿着镰刀上田埂去。这对浩泉当然有很强的诱惑力,母亲不许,他也得偷偷溜去。但是母亲看见了,总要拉住他不放,怕他累病了,割破手脚了。孩子这么小,为什么就要受累啊!他哥哥浩林当年还被公爹宠着要月亮就得有月亮呢。
对于浩泉,李玉媛的心是那么善良,那么关切,那么慈爱。对于浩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也纯是出于一片爱心。虽然是严厉了一点,苛刻了一点,但这是为了接受教训,教好他呀!哪一个不是母亲身上的肉?心眼儿怎么可能对一个好,一个坏呢!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些平凡细小的事情,便使兄弟俩的心上长出的那棵树显出了区别,他们的性格从这里分野。有人说浩林是他爷爷全根教出来的,浩泉是他母亲教出来的。浩林的性格是慷慨型的,浩泉的性格是吸收型的。其实尽是胡扯,天下哪有如此简单的事。社会怎样形成一个性格,种种复杂的因素是无法分开的。不是切蛋糕,一刀两块。
二
人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很不平凡的。但过惯了。不平凡也就变得平凡了。所以不必夸大其辞、言过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通常过的总是一连串平凡的日子:工作、学习、吃饭、睡觉、进行社交活动和料理家务,如此而已,很少值得一提。中学生天天记日记,最苦的就是找不着材料。这倒是实情。这才是正常的生活。如果经常发生剧烈的变化,掀起疯狂的激动,那么,地球就会吃不消,会像西瓜一样碎成几片。那可不甜,也不解渴。谁也不需要,还是让它自在地旋转吧。人们习惯于自然和平凡的生活,所以并没有每天都发生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只是过了若干时候,偶一回首,蓦地觉得起了大变化,竟是如此的不平凡。
所以,写小说也总要跳过许多平凡的日子。
这范家的情形,除了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孩子越来越长大,母亲越来越操劳,失去威信的父亲范焕荣越来越沉默,沉默得会多少天不说一句话,沉默得使别人习惯了不同他说话(因为他总不回答),只有偶然喝了过量的酒,才杂七夹八地胡扯个没完。解放以后,严禁吸毒贩毒,范焕荣这等人想吸也买不到了,以前总当戒毒要戒死人,现在都戒掉了,都没有戒死,有的成了响当当的劳动力。不过范焕荣并不曾重新硬起腰板来,他从前过分地消耗了自己,过早地衰老了。其他就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什么可被当作新闻。一直到一九六二年范浩泉向范浩林坚决要求重新分家,才引起了人们的某种注意,带出了一串的回忆。
那一年,范浩林三十四岁,弟弟浩泉二十五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的第十三个年头。这十三年里,范家村上的人,也和全国人民一样,虽然缺乏经验,但是勇敢地去走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确有许多可歌可泣的壮举。他们刚刚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萌发出复苏的苗头。道路虽然曲折,前途总是光明的。
说也凑巧,这一年,刚巧也是范浩林和陆存秀结婚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假使当年国民党不跑,这个婚就结不成。因为,范浩林就得跑——跑壮了。他逃在上海做零工、打游吃。国民党跑了,范浩林就不用跑了,就回来成亲了。所以,他们倒也算是一对地道的解放夫妻。只可惜生儿育女,都必须有十月怀胎的阶段。他们的大儿子,虽然提个名字叫先来,也不曾在一九四九年就生下来。比那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小了一岁,未免英雄气短,少了一句可以说的豪言壮语。接着,先来便有了弟弟正来,正来又有了小弟再来。再来之后,又添了一个女娃叫好妹。男女齐全,真是人多议论多,热气高,一家子过得很热闹。不管锅子里烧的是稀是干,是荤是素,都能够趁热吃掉。尽多尽少,拿来就是。当时总觉得,一对夫妻,生下三男一女不算多,因为多惯了,不是叫“鱼龙多子”吗!况且,好妹生下来之后才开始大跃进,原可以再生几个放卫星的。遗憾的是负担太重,养不得了。而且房子也挺紧张,再养,要叠罗汉了。
提到房子,在范全根时代是很宽敞的。范全根亲兄弟三人分开的时候,各人分到八间房。分开以后,范全根还陆陆续续造了几间,改建了几间。到焕荣和焕良分家时,好好坏坏,拼拼凑凑,折算起来,还能有六间一家。并不算紧张。焕荣的房子,一共是两间厅屋,一间楼屋,一间半平房和合并在一起共有八步的双侧厢。但是布局都极零乱,那间楼屋拖在两间厅屋东边一间的后屋,像一个生偏了的大尾巴,歪在一边。双侧厢的檐头朝东,横生在厅屋西间的前檐,小小的山墙,挡住了西边那间厅屋朝南天扇窗格中的四扇。至于做柴屋和畜舍的那一间半平房,则脱开厅屋二十多米,另外生在一处。这些房屋,除开那个双侧厢外,同别人家同墙合山头,穿了连裆裤似的,一家很难单独进行拆建改造。这种既零乱又粘结的状态,就是一代一代兄弟们分家分出来的毛病。虽然祖祖辈辈,想努力为儿孙造福,无不以造几间房子为光荣。人死了,房子留下来了。子孙住了,指着房子再告诉后代说,这是上代某某手里造的。不容易呀,光是做粥菜的黄豆,都吃掉三石呢!
这就是这块色彩绮丽的江南平原上祖先们为自己创造的树碑立传的方式。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真是不错,祖辈的荫德,实在是不该忘记的。但后人之多,并非祖宗始料所及。往往弄得大家要去树下纳凉的时候,竟被挤出汗来,甚至打出血来。
自然,范焕荣家还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他虽然败家当卖过田,但房子一点没有动,被妻子霸住了。大儿子范浩林结婚的时候,弟弟范浩泉还只有十二岁,人中上的鼻涕垢还没有揩干净,要做“皇帝”的话,坐在金銮殿上还要跌筋斗。多了一个嫂子,做母亲的也决不会替他们兄弟分家的。父亲没有用,母亲强煞也是女流之辈。做弟弟的总归要靠哥哥带领才会出头,自然应该在一起过日子。况且,娶亲是要花大钱的,浩林娶亲,是公内(即还没有分家时)的钱,那么,浩泉也应该娶过亲才分家,这才公平。
当然,事情总是要起变化的,小孩子到了十二岁以后,就像树一样长得疯快。至于青年人结了婚繁殖后代,只要允许,那就比做衣服还容易。到了一九五三年,范浩泉就满了十六岁。老话总说:“男子十六,扛车捐轴。”最重最大的农具都能摆弄了,那就算已经能够独立。从外表看去,也确实像个男子汉了。而且活脱脱是一个小范浩林,不过嫩些,不大爱说话,走路喜欢低着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看上去不糊涂,是个会动脑筋会过日子的人。
这时候,这个大家庭(所谓“公内”)已有了三代人马,七口人。第一代是范焕荣夫妇,第二代是范浩林夫妇和小叔浩泉,第三代就是先来和正来。先来毕竟还是先来,他赶上了土改,土地证上,在他名下有一亩六分田(这就是平均数)。正来就退生了三个月,没有了。他们家的士地,以前是超过人口平均数的,好在焕荣败掉了几亩,已经够不上平均数了。假如正来也能赶上分田的话,就可以补进,迟了,就只好落空。不但如此,眼看陆存秀的肚子又微微往外凸,分明不久就又要增加一个不带土地就出娘胎来的无产阶级,那就显得麻烦了。
做小叔子的,因为自己年纪还小,童年的生活还靠得那么近,还十分亲切。看着一个个侄儿生下来,先是哇哇哇的不知所云,然后呀呀学语,然后摇摇摆摆如鸭子般学步,他觉得很有趣,很熟悉,就像他们在代替自己复习功课一样。倒也还不曾认真去想别的。但是范家村上,也有各种各样好事的人。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家的长短,既不存什么坏心眼,也并不想沾什么光,仅仅是一种发表欲。发表的内容也不涉及政治,又是私下口传,黑字不落在白纸上,所以是最百花齐放,创作自由的。这些议论,像微风一样,一阵一阵吹到了范焕荣一家人的耳里,引起了各人不同的思索。这很像是鼓吹分家的启蒙运动。为将来的行动做好舆论准备。范浩泉开始考虑“分开好还是不分好”,就是被那些舆论触动的。个人的得失,要比国家大事容易看清。哥哥到乡里的粮管所里去做事了,嫂嫂本来很能干活,经不起三年两头重身,生孩子带孩子就把她拖住了,田里的活再不能依靠她。现在家里是他和沉默的父亲两个劳动力,做当家母亲的台柱子。就他个人来说,明摆着是吃亏了。究竟吃多少亏,他还没有数。但是他是把钱看得很重的,母亲从小就教会他要看重钱。母亲同父亲吵架是为钱,看不起父亲是为钱,年底里债主来收帐,弄得母亲寻死上吊般折腾也是为了钱。他已经确定无疑把钱当成命根子了。在这上面他是不想马虎的。不过分家的事,他还想不清楚,还要靠母亲出主意。只是做生活不及从前起劲了。陆存秀因为自己拖累的确重了,不能像刚过门来的时候那样下田干活,有点对不起小叔。所以对小叙照顾得特别好,替他洗衣,做鞋,有好点的尽量留给他;没什么好的也尽量让他吃热的。除此以外,她这个做农民又不当家的嫂嫂也没有别的了。范浩林是个不肯沾光的人,但认为兄弟之间,重要的是互相体贴关心,互助互谅,不能在一时一事上考虑谁吃了亏,谁沾了光。他现在刚参加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也拿三十三元,值三百斤米,比做农民好多了。当然,自己在外面,花钱要比从前多些,他是尽量节省,包括伙食等一切费用,只留下十二元,其余都上缴给当家的母亲。他认为,家里边男女老少和和睦睦勤俭些,就能做到不亏吃穿;再有,自己这点钱拿回去补贴,就比别人家宽裕了。节下些钱来,也是为弟弟成家打算。因为,往后过下去,除了万一发生意外,家里边要花钱办第一件大事的,自然就是弟弟的婚事了。他的这种想法,有机会就常常正面说出来。这本来是很好的打算。可是好事也会被人误解,就弟弟浩泉看来,则是哥哥嫂嫂明显地不肯分家,原因自然是他们得益。他反而更想分开了。李玉媛的心,是一直偏向浩泉一边的。她有她偏的道理。从前是因为浩林享过公爹的福。现在又有新的理由,做长辈的,已经替大儿子成了家,就算尽过责任了。往后的日子,是要集中精力帮小儿子成家。在没有做完这件事之前,如果两个儿子之间有矛盾,她是只许小儿子沾大儿子的光,不许小儿子吃大儿子的亏。更何况,大儿子赚钱轻巧,小儿子赚钱吃力,自然应该让吃力的去沾轻巧的光。现在,陆存秀肚里一个个小孩滚下来,这些小孙孙虽然是李玉媛的亲骨肉,但供养他们并不是祖母的责任。祖母将来也吃不着孙儿的饭。她不会像从前公爹范全根那样把钱花在第三代身上。至于做叔叔的范浩泉,自然更不相干。如果睁着眼睛吃亏,为什么不分开!只不过浩林出去工作这件事,却使母亲动心。就她所知,他们这一家,四代以来,从不曾有人能够赤手空拳出门去赚工资的。而且共产党的饭,吃上了就是铁饭碗,不会失业的。本来浩林也不过是高小毕业生,有什么本领出去闯天下,就靠运气好,一解放大量要人工作,给了他机会,现在可能干了,进办公室帮着做会计工作呢。可惜浩泉当时年纪太小,现在高小毕了业,谁也用不着他了。相比之下,又吃了一层亏。所以,浩林每月拿回来的钱,母亲宁肯苦大家,也要存下一半来,准备贴给浩泉。浩林手里的铁饭碗不是祖传的,母亲没法子要他让给浩泉,但用这个办法,也是把那铁碗里的饭,挖一半出来给浩泉吃,补偿补偿。如果分家了,就不能这样做了。
为了这个,母亲犹豫着在拖。但是,陆存秀心里也有一本帐。丈夫每月把工资给了婆婆,自己袋里布叠布,要用一个小钱,得伸手向婆婆讨,她又不是小孩子,很不乐意,更何况婆婆还扣紧了不大肯给。那么,钱又用到哪儿去了?她也算出了婆婆的开支,是存心在积钱,积钱给谁,当然不是给她。是给小叙。给小叔是应该的,因为哥嫂有责任帮小叔成家。但是给多少?要有个数。应该给在明处,不要给在暗处。陆存秀也苦得来,也愿意咬咬牙齿让孩子们苦些,但是苦要苦得值得,婆婆的做法,陆存秀就觉得苦得没有名堂。因此也就有了意见。婆媳俩就用开了心思。村子上有小贩来卖糖的,卖水果、饼干的,卖儿童玩具的,往时孩子要买,陆存秀总不许。现在变了,凡孩子要,她就说自己没有钱,钱在婆婆身上,让孩子去纠缠婆婆。自己也开始发牢骚,有一次浩林回家,三言两语就说起了重话,宣称进了范家的大门近五年了,衬衣短裤没有做过一件,都穿娘家带来的嫁时衣……李玉媛一听,自然十分明白媳妇要当家了。眼看浩泉也有分的意思,只剩洗林不赞成,少数服从多数,那就分一分吧。
这时候母亲已经有了主张,而且事前同浩泉说过了。后来分开,就完全是照着母亲的主意分的。全家虽然已经有七口人,但土地证上有名字的只六个,只能按六份分。浩林、存秀、先来共得三份。浩泉没有成家,按惯例分开后就同父母在一起过,所以也有三份。家具农具等什物也分了。另外则提出两个条件,一个是将来活泉结婚的时候。浩林要贴出一半费用;另一个则是儿子有供养父母的义务,既然两个人都跟着浩泉过日子,浩林就应该贴出一个人的粮钱给浩泉养老人。这条件似很有理,其实极不公平,因为父母都能劳动,他们跟着浩泉,并不是浩泉的负担,而是把自己的一份上地和劳力都贡献给了浩泉,这已经沾足光了,难道还要浩林供养着一个人替浩泉服务吗?陆存秀不能接受这一点。吵起来。但是被丈夫劝住了。浩林对存秀说:“我们做小辈的,总是继承了祖业,这么多年败落下来,能够剩下这些给我们,已经不容易了。你不要怪娘,如果没有她,这些房子田产也败光了,还要分点债你还还呢。现在算很好了,要想开点,比如替父母还债吧!”于是就答应下来了。
出乎意外的是,住房却并没有计较。浩林结婚的时候,新房是做在厅屋后面的楼上的。现在这一间楼屋和楼屋前东面的一间厅屋,由浩林使用。哥东弟西,也是兄弟分房的惯例。西面一间厅屋、连同双侧厢和另开的一间半畜舍柴房,由浩泉使用。父母也住在浩泉的房子里。这种分法,浩林的房子好,沾了浩泉的光,但浩泉和李玉媛都没有提出意见。倒是浩林自觉说不过去,要再贴钱,他也贴不出。因此建议房子分了暂时住下再说,以后有了钱,造了新的再调整吧。对方也赞成了。
分开后各开炉灶。但是不到一年,就都进了初级生产合作社。再霎了霎眼睛,初级社就转成了高级社,于是,分家时浩泉在上地方面占着的一点优势就没有了。进社以后,父母在社里劳动,都有工分帐,到决分的时候,口粮也有标准,做了多少,还缺多少,浩林应该拿出多少钱供养一个老人,都可以从合作社帐面上得到答案。范焕荣虽然照样是沉默着,但是人社以后,因为劳动有工分帐,就比单干时积极得多,倒不是觉悟提高了,他的心也是偏的。和老婆偏反了方向。是向着大儿子浩林的。他是为浩林出力,减轻浩林的负担。浩林对父亲是好的,但是不理解他,世界上大概谁也不理解他,只似为沉默是他的习性,不知道沉默是他的悲哀。他也有自尊心,但是他已无可自尊,只能够沉默着,少受些奚落。现在他工分多了,浩林几乎就不用贴钱了。浩泉也无话可说。这也不是哥哥亏待他,是时势造就的。哥哥现在已经是一个正式的干部了,分家以后对浩泉一直很友好。浩泉也觉得以后会有许多事情要仰仗哥哥,所以也乐意和好。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嫂嫂在劳动上有什么困难,也常主动过来帮忙。例如卖大猪、分口粮、轧米和加工饲料,他都豁出肩膀帮着挑担子。每次来,陆存秀必认真当一件事,如待匠般待,买菜、买烟酒、留饭。请小叙吃饱吃好才走。浩泉也从来不客气,明知哥嫂家不宽裕,自家就在隔壁,有母亲烧现成了给他吃,原不必破费哥嫂。可是他却认为出了力气,拿报酬虽然说不出,吃一顿就天经地义了。哪有吃了自家的饭替别人出力的呢!皇帝家都不差饿兵;哥嫂再大,总比不过皇帝呀!
只要有空,只要有一点酬劳,范浩泉还是肯帮别人的忙的。但是讲到钱,就绝不通融,侄儿要做大刀,做手枪,只要拿木料来,他可以抽空做一把。剩下来的木料边子,当柴烧。侄儿嘴馋要买块糖吃,要他掏一分钱,那就办不到。能节约一分钱的地方,他绝对节约,甚至节约两分才舒服。积成了角就换角票,角票积成元就换元票,积成十元就换张大团结,换成了大团结就牢牢地团结着,非到万不得已,决不散开。他积聚钱财的毅力是惊人的,好像他活在这世界上就为了这个。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钱也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也不相信还有比钱更好的东西能够吸引他。新民主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集体富裕也好,个人富裕也好,在他看来极简单,总是要钱,否则什么都是空的,天上不会掉下来。小抽斗里多存一张大团结,倒是同社会主义又近点儿了。他母亲极称赞儿子这种格调,物极必反,有了个不把钱当钱的父亲,才有这把钱当磨盘的儿子。母亲总夸耀说:“我家浩泉是一分钱都要正面反面看了几次才舍得用的,为啥?那钱上面有他流的汗!”
这都不假,都是真情实话。
如果不是出于一种极其狭窄的务实心理,范浩泉十四岁高小毕业以后,原是可以继续升学的。关键在于母亲在影响他莫去读。那时候母亲当然还一点不懂新社会的事,也没把浩林去粮管所做临时工当一回事。认为是空串。在家不好吗?又不是没有吃,又不是没有穿,又不是没有住,到外面空串做什么!她更不愿心爱的小儿子离开她,她一再教他说:“种田钱,万万年,还是祖传的现成家当最牢靠。念书又怎么样?念上了,也不过是到外头去端别人家的饭碗,听别人家的吩咐,看别人家的脸色。哪里有在家里自由!要怎么就怎么。半夜三更饿了,要吃东西爬出来烧就是了。要面有面,要饼就饼,要蛋就蛋……再说你出去了,你该得的一份家当,倒挑了你哥哥,不是睁着眼睛吃亏吗?要是念来念去仍旧念不上,在外面立不住脚,回家呢,身体倒念书念懒了,种田也种不来了,倒反要苦一生。”这些话,像老和尚念经般不知念过多少遍。晨钟暮鼓,晓雾夕烟,平原上丰茂的田禾和古老的传统结合在一起,又实际,又坚固,不含一点水分,没有一点空隙,只有捏在手里的,踏在脚下的,含在嘴里的,才是实在可靠的。
母亲传给浩泉的东西,竟是如此的复杂。
三
一九六二年,范浩泉向哥哥浩林提出来要求重新分房子,事前并不曾有一点预兆。当年分开来过日子的时候,确实说过“住了再说”的话,不算正式分定。所以,范浩泉要求重分,是合乎情理的;但仍旧使人感到突然。为什么早不提出,晚不提出,偏偏在过了九个年头,度过了解放以后第一次破釜沉舟的灾难,刚刚出现转机,使范家村上的社员重新安定下来的时候,浩泉、浩林兄弟间会发生这样不安定的情形呢?
长江三角洲尽管是一块得天独厚、极其富饶的宝地,但是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人们,现在想起当年的情况,还会陡然变色。老百姓听说书的讲历史故事,讲到历史上的大荒灾,用了“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的话,大家便目瞪口呆,不能理解。因为这儿的地,决不会赤。就是在冬天,田埂上也还有青草。荒灾再大,树皮草根,总还有吃。想不到灾难一来,果然也会饿死人。有一年春天,要不是靠紫云英帮忙,是会弄得饿殍遍野的。
其实,当时的情形,何止关系到一个人的肚皮呢?难道它不影响一代人的精神吗?经历过这段生活的人们,思想上无不被打上深深的烙印。各种灵魂在这一个大灾难里会合了,显露了,分野了,成型了。他们纠缠着,争纷着,跑着,拖着,飞着,爬着,不断地公演一出出的悲、喜剧。
浩泉原也想得不错,他哥哥浩林果然是用得着的人。一九五八年以前,他已经调到乡供销社去工作了。社会上物资丰富的时候,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在人们的眼里并不见高。他们不过是做生意的,顾主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但不幸而物资紧张、短缺到了可怕的地步,这时候,他们有资格做衣食顾主的父母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都是开过眼界、见识过这样的“父母”的。不过,也有不少像范浩林这样动情的人,他能把大家的苦难挑在自己的肩头上。他没有什么革命的经验,也不大懂革命的理论,但是为人民服务,倒是懂得的。也极想做到。他的职位不高,肩膀不宽,能量不大,能替大家做的事情很有限。可是生活用品的匾乏倒像是无限的。一块肥皂半斤糖;,要时磕头求也无。火油、手纸都要计划供应。有时还供应不上。世界就像冬天的田野,一片空荡荡的,看得人发冷,孤寂无援。范浩林每次回家(他经常回家帮妻子劳动),左邻右舍。总有一些人要托他买一点这样,买一点那样。真是买一点,绝不想多。比如有人生病了,要增加营养,请买一点肉。一斤也行,半斤也行,三两二两也行,没有肉就买斤骨头回来熬碗汤也行。比如小青年出门去相亲,要买一点礼物,有糖就糖,有桃酥就桃酥,有变蛋就变蛋,有水果就水果,有啥就是啥。但是一定要买香烟,最少一包,定要前门或飞马……浩林总愿意代人家买到。不管谁托他,他都尽力去办。其实他也很不容易,比如买肉,最紧张的时候,他也要赶早去排队。各种物资都有人分管,他到别人那儿去求情,就欠了人情债,以后别人总不缺乏机会讨还;要他帮个什么忙,他就不得不答应。诸如此类的事,不知花费了他多少时间。一个范家村,前前后后,没有哪一家不曾托他买过短缺的东西。他极有耐心,总是认真的听着,记住了给买。实在没法买到的,也说明原因。有的物品,一时无着,过了一年半载,有了,他马上代买回来。别的不说,光凭记住别人的托付这点心念,很多人就被他感动了。
他的妻子陆存秀,原本一字不识,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和嫂嫂学会做蒲包。那种活计很委屈人,总是长年低头蹲着,眼睛只看自己面前编织的一小块地方……
除此就没有开过眼界。所以她从来就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比别人高明的地方,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美德。但是夫贵妻荣,也是难免要接受的光荣传统。商品的逐步紧张使得范浩林的地位在范家村的乡亲眼里日见重要,陆存秀便觉得光彩而荣耀。每每听到别人想买什么又买不到时,她就会主动兜售生意似的说:“等浩林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去帮你买好了。”别人听了,自然千恩万谢,因为刚才说的那些话,原本是想她帮忙呢。否则说来做什么。而陆存秀居然就记住了,同浩林说了,浩林自然也总代买。于是,陆存秀的胸脯也渐渐挺得高些了。头颅也抬得平直了。她虽然已是一群孩子的母亲,但样子还挺匀称。特别是那圆圆的头颅,端正的脸庞,被一头又浓又乌的头发衬托着,真有一种富态。从前大家不曾注意。现在挺高了胸脯,仰起了头,大家竟觉得她比从前还漂亮。不过像她这样的年纪,范家村上的人习惯地不会说她漂亮了,而是说她比从前还年轻。那就更有味道。
至于已经分开过日子的范浩泉,能有浩林这样一个亲哥哥,要买什么东西,自然比别人方便多了,真可算是在紧要关头交了好运,令人艳羡不已。也不知道他前世里敲穿了多少个木鱼,才修得来这份福气。这些年他已长成了大小伙子,手里有点积蓄,正在逐步振兴家业。他的经济情形比浩林好。浩林负担重,有时手头周转不过来,还要向他借一点。他也总是肯的。他晓得浩林绝对可靠,不但不会少他的,而且也不会放谣言说他有钱。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算差。后来商品紧张了,浩泉借钱给浩林,就不再让浩林还钱。总是说:“钱放在你那里,我要买什么就替我买。”浩林自然只好答应。不过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替他买了一条湖绸被面,原价十元,因为是次品,打了七折,只算七元。那被面被列为次品的原因,不过是有只角落上约摸铜板大一块地方,颜色染淡了些。浩林给他的时候说:“这是次品当中选出来的最好的一条,同正品几乎没有差别。”想不到这话就说坏了,到下一次浩林回家,浩泉竟对他说:“哥,那条被面,你拿去替我换一条吧。”浩林一听就奇怪道:“上次不就同你说了么,你那一条是次品中最好的一条。”浩泉却点点头说:“对,你说同正品几乎没有差别!”浩林说:“是呀,还换什么呢?”
浩泉说:“所以我想拿它去换一条正品。”浩林这才明白了,弟弟的算盘精得转了弯,便笑了笑说:“次品正品,早都卖光了,还换什么?”浩泉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其实本来就不该再说什么了。谁知他还不相信,吃过晚饭,又叫母亲来找浩林。这时候的李玉媛,已像花木被严霜打过几次,比从前枯萎多了,她其实还五十刚出头,又是劳动惯了的人,只要吃饱穿暖,还能像牛马一样做它十年八年。可是她过去毕竟已付出了很多,不再有青壮年那种应变的能量,一旦受到灾难的折磨,就很快衰败下来,削弱了体力。母亲的心,即使到了这时候,还只想着孩子的困难,宁可再让自己饿一点,甘愿再节省些下来让儿子吃饱一点。又因为衰老提早到来,依靠儿子的心理就增强了。“养儿防老”固然是理直气壮的古训,但想到要成为儿子的累赘,却又使自己的精神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她从一个教养者变成了一个被教养者。在旁人看来,她已经很可怜,因为她那么深爱的小儿子浩泉对老之将至的父母实在刻薄。有一件事情不幸传遍了全村,沉默的父亲范焕荣敲下了一小块豆饼放在灶膛里偎了吃,被浩泉看见,就从他手里夺走了。弄得议论纷纷,可是做母亲的李玉媛却出来替浩泉讲话,硬是说她的丈夫“贪嘴,不晓得艰苦,还像从前一样做败家当的事情。豆饼是储存着等母猪养了小猪做饲料的。现在那么金贵,买都买不到,能偷着吃吗?饿又怎么样,又不是他一个人饿,饿的人多着呢。有几个人能吃到豆饼的?他是个老死胚了,还不知趣,自然要管住他。”李玉媛这些话发自内心,她真心诚意认为浩泉是对的。她一生的心血,就用在熔铸浩泉的性格。现在,这种性格已经按照她的愿望表现出来,决不会像范焕荣那样,而是一个精明的创业人了,这就是她的最大成功。即使这种性格对于亲生父母都难免冷酷,李玉媛自会心甘情愿去领受。母爱是伟大的,没有止境的,不讲道理的。烧了极稀的粥,还要先捞出干的来给儿子吃,自己尽吃汤,浩泉有时还心软,说:“娘,你也要稍微吃几粒,不要光喝汤。”她却毫不动摇,还劝儿子说:“你别管娘。娘都老了,还吃好的,你养不起。娘是黄鳝命,没有关系的。”大儿子浩林和媳妇陆存秀看不过去,劝父母跟他们在一起过一阵。李玉媛不肯,说现在横竖一样苦。其实她还要把自己的一份口粮省些下来填浩泉的肚子。浩林常常买一斤半斤肉给父母吃。李玉媛拿来烧了,老夫妻两个最多各吃一块,其余全给浩泉吃。李玉媛看着浩泉吃,比自己吃舒服得多。范焕荣想多吃也吃不到,李玉媛不让吃。他多吃了,浩泉就少吃了,李玉媛心里就难过。
李玉媛对浩林也是不一样的。在她看来,现在的浩林已经羽毛丰满,是只大鸟了。凭他的能耐,日子原应该过惬意的,可惜他的手臂太直,花在别人身上的力气,是没有进帐的。他发不了家。李玉媛当然也爱这个儿子,大家都称赞他,她也光彩,她最爱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幸亏有一个浩泉;浩林不发家,倒有本领帮助浩泉发起来,浩泉发家就更有把握了。所以,只要浩林不满足浩泉,她就难受了,就忍不住要同浩林来纠缠,完全用不到浩泉央求她,只需说一句轻微的怨言就行了。这一次,浩泉在晚餐的时候,提到那条被面,并没有看母亲,而是看着碗里的薄粥说的。他说:“换一条,又不难。他还怕麻烦,不肯。”于是李玉媛晚上就找浩林了。
“换一条,又不难。”李玉媛对浩林说,不知不觉重复着浩泉的话,“你们是亲兄弟,这一点儿事情还推掉吗!你帮别人做事都不嫌麻烦,帮弟弟倒嫌麻烦了?你答应吧,哎!”浩林说:“不是怕麻烦,是没有了。”她还不相信,摇摇头说:
“街上的生意,你们供销社独霸。那么大的店,会一点没有存货?你答应吧,哎!”
浩林告诉她的确没有了,又说:“浩泉是要拿次品换正品,就是有,也不能够换。”
她就说:“不得,就那角上一小块淡色,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当正品卖得出去的,公家也不会吃亏;你答应吧,哎!”……就这样纠缠不清,浩林自然没法答应她。可是浩泉另有办法,他私底下卖给别人了,售价十一元。过了一阵,又向浩林开口,等有了货,再替他买一条。
一条又一条,浩林都无法拒绝。他也无心去记牢一共替他买了几条。反正弟弟没有成家,娶亲的时候要用。弟弟的理由是名正言顺的。
可是好人也难做。在供销社里,范浩林渐渐成了问题人物。有些人说他觉悟不高,“烂好人”一个,有人则认为“烂好人”是表面现象;他这么起劲帮别人开后门、捐皮箱,总得到什么好处。甚至有人揭发他丧失阶级立场,因为五类分子央求他代买商品,他居然也帮忙……这样风风雨雨,每年或多或少都有点谣言,说范浩林犯了什么错误,吃了什么批评,受了什么处分,有一阵竟说要下放。这种谣传很胁迫人,因为当时供销社的工作,是有很多人眼红的,难保没有人想撵他出去。陆存秀听了几次雷声,虽然不曾见真的落雨,她就紧张了,害怕了。试想她那三男一女,除开穿衣吃饭,别的都还不曾学会,纯粹是消费者,倘若范浩林出了事,一家岂不都挂在风口里!她开始埋怨,埋怨范家村上的人只顾自己要买这样,要买那样,全不顾人家的难处,全不想到会拖累人家。这些话,先是在几个人的小范围内咕咯,继之则在集体劳动的时候哇哇地说出来,虽不指名道姓,也让听的人心里有数。听了外面传来供销社批评范浩林的话,不管是真是假,一概相信,并且加入些佐料,把喉咙提高到发尖声的程度转播出去,然后表态说:“你们听听,行了好心,没有好报。我家浩林替别人买东西,得了人家什么好处的?要吃这冤枉批评,让人家嚼舌根,你们大家,有许多人是托浩林买过东西的,你们是见证,浩林可曾吃过你家一顿酒,一餐饭,可曾受你家一点东西?可曾赚你家一分钱,可曾少你家一点斤两,现在好话无人说,恶水有人浇。赶紧谢谢,我磕头拜菩萨买不到香烛,菩萨不闻到香不见到烛光是不听不看的,我光磕头,菩萨也不会晓得,我只有求求大家再也不要托他买什么,莫要拿范浩林害得吃官司!”
起初,大家也能体谅她,也晓得范浩林的难处,心里原是很内愧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本来最好是像范浩林那样能够有本领帮别人解决一点困难,即使做不到,也总要尽量不增加别人的麻烦。麻烦了人家,被怪罪了,原也无话可说,只有内愧。然而奇怪的是,人总难免求人,特别处在盐粒、火柴都供应困难的时候,求人的频繁和原因的琐碎,叫将来的人知道了,决然会当作荒诞无稽之谈。所以纵有自知之明,仍有蝼蚁之请。范浩林却一如既往,仍做一个“烂好人”。他并不糊涂。他有自己的主见,认为商品虽然紧张,总还有些供应。有的商品是连计划供应也是分派不开的,但也并没有烂在仓库里,倒是在计划外打发掉了。总还是到了一部分人手里罢。总还是人消费了的罢。那么,范家村上的乡亲们真真有难处,他为什么不尽力从那些里面替他们买到一些呢?他不买,不是同样由别人去买了吗!所以买与不买,实际上完全一样。他又不贪污,不受贿,怕什么!能做好人,为什么不做!能给人方便,为什么不给!有些人藏着那难买到的东西专门供应上级领导干部,又算什么鬼把戏?好人明明大家都做,说他烂,无非就是拿紧张商品供应了老百姓。这就等于亏待了非老百姓,自然要吃批评了。这批评虽然被范浩林看穿了,但是照样有压力。不过也终于使范浩林觉得冤屈,不服气。他虽然不公开反批评,却也并不想改。只稍稍停过一阵,又替乡亲们买东西了。他要停也停不下来,乡亲们需要他帮忙。不过怕陆存秀骂背皮,有意回避着她。比如范浩林回来了,晚上便总有些人来看他,陆存秀在场的时候,他们讲空话、聊天,等陆存秀有事离开了,才跟范浩林咬个耳朵。陆存秀心里也有数,等人走了,她就问浩林:“他们来做什么?”浩林便老实告诉她。她就反对,说:“他们倒轻巧,开声口,要这样要那样,就不晓得害人!总是要把你害得下放回来了才歇!”范浩林说:“难得的,总是没有办法才开口求人,你当人家是愿意的吗!”陆存秀说:“你也难得,他也难得,全村人轮到一次,也就把人害得差不多了!”范浩林说:“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了不得。”陆存秀说:“当然啦,天塌下来有你顶着,关我什么事。我是多操心。你高兴你干就是了。还难得呢,我不晓得吗,有的人不是难得开口,是难得不开口,存心害人!”浩林一怔,便明白妻子说的是谁。连连摇手说:“莫要说了,莫要说了,莫要说了……”那神色使陆存秀不敢再说下去。她原是心直口快,随口说出,却把潜意识里的东西抖出来了。浩林确实为浩泉吃过批评,但他从未向妻子透露过一句,想不到妻子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足见自己替弟弟办的事的确太多了些,难怪别人说闲话了。于是他也有了些戒心。
隔墙有耳。陆存秀说出来那句话,当时李玉媛和浩泉也许没有听到。但一则不能保证没有别人听到,不能保证没有人传话,也不能保证陆存秀以后就不说。因为一句话说出来了,第二次就更容易嘴漏。所以事隔不久,浩泉和李玉媛也知道了。他们可不曾生戒心。浩泉发表意见说:“害什么人呢?我是出钱买东西,又不曾沾什么光,公家也不曾吃亏,哥哥也不曾吃亏。其实说得明白些,就算做弟弟的要沾哥哥的光,或者要靠哥哥沾点光,也不算过分。”李玉媛听了,就像这声音是从自己心里响出来的,连连赞成道:“对,你爹爹是个废人,只哥哥有用,不靠他靠谁?应该靠的。你别听了几句闲话就惹气。别!哎!做人要图实在,省点精神,莫生闲气!”
果然,浩泉是好样儿的,他冷冷一笑,哼了一声,眼睛盯着碗里慢吞吞地说: “饭是我自己挣来吃的。生别人的闲气,他又不贴我,不蚀本吗?!”
本来,打开的闸门,不把水放平了,关起来是顶费力的。浩泉是扳住了闸门不让关的人。浩林也没有决心关,要关也关不住。这不是几个人的事,不是一个闸口偶然发生的事。
一九六○年春节,正当大家在食堂里每天饱餐四两健康粉过活的时候,范浩泉同邻村的姑娘周吉娣结婚了。新房里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没有一件不是浩林经手替他买的。结婚那天还办了两桌酒,那可像天上的月亮,捉到手真不容易。别说菜肴了,拿出那点米来烧饭,就很不简单。范家村上的人啧啧称赞说:“真是个富户!”
有人私下议论:“范浩泉平时屁都不肯丢脱一个,怎么舍得办两桌酒?”
“别奇怪,除了平时节省下来的柴米,没有一样不是官价的。”
“官价不官价,东西总是金贵的。到了他手里,就都成了他的命宝,何必让别人吃!”
“不奇怪,”有人动情地叹气说,“人生一世,究竟只有一次呀!”
周吉娣在地方上也是个有名的能干姑娘,小时候父母双亡,剩下她姐弟两个。所以周吉娣很早就当了一家之主。钱粮进出,人情冷暖,都锻炼出了经验。不但在精神上可以和范浩泉匹敌,而且身材也同范浩泉不相上下,在姑娘队伍里,可算得出类拔萃。两个人真是合适的配偶。
结婚那天晚上,等到闹过新房,亲友邻人退出去以后,两个人还没有上床,周吉娣的头发就被弄得像个乱草窝了。她从台上陪嫁来的镜箱上那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形象,便红着脸推开了新郎,拉开镜箱抽屉,拿出木梳来梳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开了“金口”说:“喂,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周青娣把镜箱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抽出来、在最里面的一格里,捆着一个极小的红绸包。
范浩泉好奇地注视着周吉娣把那红绸包拿出来,放在手心里,郑重其事地轻轻把绸包打开来,刚一露馅,范浩泉就看清楚了,眼睛便朝了天。
周吉娣见他那个样子,以为他不识,便说。“你别看它发黑了,不是铁,是龙洋。”一面说,还把那表层氧化了的银洋轻轻地碰了一下说,“你见过吗?”
范浩泉司空见惯了似的毫不希罕,他点点头说:“是银洋,几块啦?三块……” 他顿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我还当真有什么宝贝呢。”
周吉娣把嘴一撅说:“你有吗?”
范浩泉却轻蔑地重复说:“有几块啦?三块吗?……”那神态,傲然使新娘再不敢问。
四
一九六○年冬天,就在范浩泉和周吉娣结婚的同一年,范焕荣、范焕良兄弟二人双双去世了,时间只隔二十三天,焕荣死在他哥哥焕良的前头。范家村上有一个古老而迷信的传说,先死的人是替后死的人背行李的。所以,等到焕良一死,有人就赞叹地说:“范焕良真是个享福人,死了还有人侍候他。”
这句话说出了两个人几十年来的不同命运,自从他们的父亲范全根死后,这兄弟俩虽然都在败家当,但哥哥范焕良却败得痛痛快快,是在享受;弟弟范焕荣败得窝窝囊囊,是在遭难。
范焕良的妻子陈惠莲不大干预丈夫,任他败去,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骂上一句:“看你败到什么时候才歇!”范焕良也只笑笑,不同妻子斗嘴。陈惠莲是个乐天派,相信命。旁人看范焕良太豁边,劝她管管,她却不在乎地说:“拗也没有用,拗不过命的,败就败吧,只要败得太平就算了。小时候听我外婆说,人人都会败家当的,都要败到够了才不败。败够了,就叫做‘十败命’。到了‘十败命’就不再败下去了。如果不到‘十败命’,还只是‘七败命’、‘八败命’、‘九败命’,那是终归要败下去的。这生里败不够,下一生还要继续败,非要败够了才歇。我尽他败,但愿他就在这一生里败够了吧,苦就苦我一个人,别让他败不够,到下一生再去败,再去害苦别人。千争万争,也不要同命争。该败的不败,就会引出别的灾难来。钱财究竟是身外之物,败掉了,只要能够消灾消难,全家活得健康,也就阿弥陀佛了。”她这是多大的气量。所以一家子都是乐呵呵的。她生了两个女娃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娃。从此九年没有怀孕,到第十个年头才又得胎,竟生了一个男孩。老来得子,喜出望外,夫妻俩高兴极了。陈惠莲老叨念说老天爷有眼睛,晓得他们没有坏过良心,不该绝嗣,才派观音菩萨送子来。那范焕良对这个孩子,异常的宠爱,比他妻子侍候得还要周到,小心翼翼地,一有空就守着孩子,几乎是一种虔诚的神态。范家村上人开玩笑,说儿子女儿都是讨债鬼,做父母的前生欠了他们的债,这世里就讨债来了。这当然是不能当真的。但是范焕良却老是对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认真地唠叨说:“爹爹欠你的债了,你是该早些来讨的,为什么这样晚了呢。爹爹还不清了。”从此便节俭起来,把钱尽花在孩子身上。
因为范焕良变了,又老说欠了孩子的债还不清一类的话,便引起了陈惠莲的疑心。她的心底里,还埋藏着一个秘密。她的公爹活着的时候,曾经告诉她窖藏的地方。要她记住,保住。千万不能让焕良晓得。这些年来,她一直守住了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她那豁达乐观的天性,因有了这一点,就更加添了几分。公爹死后不久那段时间,她很受过一阵诱惑,想去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究竟有多少?因为公爹只说一瓮,一瓮有多少呢?瓮头有多大呢?都没有说明白。可是她知道不能够去挖,一挖动,就会引起丈夫的疑心,而且挖出来了,她也就不会再瞒着丈夫,倒会告诉他,任他拿去败。那又何必呢,让它窖在那儿吧,反正逃不掉,挖出来了就逃掉了。由它去吧,多也好,少也好,不用在心里盘算,三两黄金四两福,没福消受会生瘤,慢慢地她就看开了,不大去想它了。年月一长,也就等于忘记了。
现在,她被触动了,便决心要挖开来看一看。
有一天,范焕良拿着篮子上街去了,陈惠莲便关了门,按照公爹的指点,在公爹原来做卧室的后房,靠幔墙撬掉几块地板,在第三块地板遮盖下的中段地面挖下去,果然泥土松而不坚,约摸挖下去二尺多点,三尺不到,便是一块湿漉漉的青石板,用铁锨敲敲,空空作响,把石板四周的泥挖空,掀开石板,下面果然是一只大瓮头。可是里面除一瓮清水外,什么也没有。
陈惠莲呆住了,心头逐渐升起一种自轻自贱的感惰。她走到厨房里去,日水洗手、擦脸,然后对着小镜子把头发梳顺了,整了整衣裳,再回到后房。在地板上跪下去,恭恭敬敬朝瓮头磕了三个头。她从老辈嘴里听说过多次,窖藏的金银,要有福的人才能得到。’无福的人,即使挖到了,那金银也会变成一汪水,让你落个一场空。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公爹没有说错,窖藏是在这儿。毫无疑问它应该是一瓮银元,但因为她陈惠莲福薄,才化成了一瓮清水。那么,她原不该来挖这个窖藏的,她一定得罪了财神爷。财神爷会责怪她的非分之想,她自然得赔礼道歉。她一面磕头,就一面默默祝告说:“财神爷,你不要生气,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就照原来的样子,替你盖好,用泥埋好;以后再也不来惊动你。我只求你不要走。我要修,一要为后代积德,修子修孙,让子孙有福气得到它。”于是她极其惶恐,极其卑谦,极其虔诚地盖瓮埋土,恢复了原样。
从此以后,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自卑,认为自己根基浅薄。她的精神上有了这负担,再不像从前那样的轻松了。
“要积德。”她一直想着这句话。
如此经过了十四个年头,范焕良死了。他生了一种病,一上来就躺倒,乡下医生看过几次,吃不准是不是癌,叫他到城里医院里去检查。他似乎比医生更有把握些,晓得自己寿数已尽,要归天了。后来弟弟范焕荣一死,便更觉得做哥哥的一定会走路。所以也不去检查,也不再吃药,躺着等死,果然不久就如愿以偿。
总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焕良虽然也可算做老死,但并没有像他的多数同辈人那样,生前就置备了寿材。家里人眼看他不行了,要请木匠回来,在房子上卸些木材下来替他做棺材,他坚决不赞成。他把大家召集来,除了老婆、儿子、女儿、女婿之外。还召来了侄儿范浩泉(因为浩林不在家,才不曾召到)。他喘着气,一字一顿地交代说:“我死下来,只要用张芦扉卷卷就行了。不要困棺材,我不配困棺材,金棺材、银棺材。都巳经被我困脱了。”
说完,停了半晌,眼睛转过去寻人,寻到了浩泉,点点头,说:“你好,会办事情,你替我劝他们听我的话。”
浩泉万万没有想到伯伯临死会表扬他。因为伯伯平常是不大理他的。现在伯伯所以说他好,正是出了一件大家议论纷纷骂他背皮的事。原来解放初期,浩林参加工作以后,看到父亲身体不好,曾经替他做了一口寿材,那时候木材便宜,不花多少钱,兄弟还没有分开过日子,所以虽然是浩林掏的腰包,仍算是公共的。这本来没有帐可以算,做儿女的谁也不会想在父母的棺材上沾什么光,可是偏偏出了事情,在范焕荣行将就木之前,浩泉就向哥哥提议另外做一口薄皮棺材给父亲困,因为现在的木料金贵了;而且盗棺的现象也严重,越是棺材好,埋下去以后就越是有被盗的危险。与其被别人偷走,倒不如留下来自己拆了派别的用场,还免得父亲死了都不安稳,被人把尸体倒出来。浩林不肯,说:“这原是说好替爹爹置备的,怎么再换呢?”
“不换,你就是睁着眼睛让别人偷去罗!”
“我想我对地方上[注]都说得过去,不见得有人会做出这种损我的事。”
“哼!”范浩泉轻蔑地发了一声,好像嫌哥哥太幼稚了,一副不屑的口气说, “十个指头都不一样长,你当个个都像你啦?”
范浩林还是不同意,说:“我也不管究竟会不会偷走,也管不了这许多。我们做儿女的,尽尽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话说僵了,李玉媛就从隔壁房里走出来,摆起做母亲的架子,大声大气地说:
“你们不要吵,由我来做主。你爹爹一生败家当,我们一家人都吃煞他的苦头,有一口薄皮棺材给他困,很对得起他了。还要怎么呢,总要替后代想一想呀,他还能再把好东西带走吗?一口寿村现在值多少钱?顶小户人家一半家当呢。留下来,不给他了,何况还有偷呢!”浩林说:“娘,爹总是爹,说不过去的……”李玉媛抢过去说:“是爹,不错。既然是爹,他就该替儿子想想,他配吗?要是他配,那么我呢,我将来你们打算让我困什么棺材?给你爹困,不如给我困。我困着,也对得住你爹的。”接着,她又和缓了口气说:“说它做啥呢,我也不是想留着自己困,我不过是替你们打算就是了。要是我真死了,我还同你们争什么呢?用柴草编一只窝,葬了算了。我一样也不要带走,全留给你们。”
就这样,李玉媛作了主。拆了一重夹墙板,钉了口薄皮棺材,安置了范焕荣。
范焕荣窝窝囊囊地活着,也窝窝囊囊地死去。其实他已病得很久了,但是他一声不吭,无穷无尽地沉默,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后来躺着爬不起来,李玉媛还骂他“懒,贪图快活。一个人活到要人侍候,为什么还活着呢!难道害老婆、害儿女还没有害够吗?老天爷,你睁睁眼,为什么有用的人倒死去,没用的人倒活着,不能替换一下吗!”
范焕荣照样沉默着,尽骂不开口。
范浩林很忙,但每次回家,不见父亲,总要问一声:“爹呢?”知道他病了,每次都来看他,问他觉得怎么样,范焕荣总用他那失音(过去吸毒饮酒的后遗症)的喉咙懂懂地发出极低的尖音说:“好啦!”
他说得很明白,但意思其实很模糊。是身体“好啦”呢?还是快要进入天国了呢?
有过几次,他曾经叫住浩林,想说什么,但终于又没有说,只是把头点点。又摇摇。好像这世界上,无非就这么两个动作,可以包罗万象。
后来病重了,李玉媛毕竟同他有夫妻之情,也伴了他几天;悲悲切切的,心里确实有点难过。只不知是替丈夫难过,还是替自己难过。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原是分不清楚的。
范焕荣始终没有同李玉媛说什么,难受的时候,哼哼唧唧几声,就算了。并不主动要什么。一直到最后,李玉媛眼看他不好了,凄惋地叫着他的名字,问他还有什么话说,连问了几声,范焕荣才含含糊糊地用最低最慢的声音,说了一声“好—
—啦!”戛然而止,打了句号。
于是李玉媛明白了,她的丈夫,到临死都没有谅解她。她很伤心,真真大哭了一场。哭声里夹杂着她的诉说,很难听清,意思似乎是:夫妻一场,为了什么哪?
后来大伯焕良临终,说了那样慷慨的话,为了下一代,不愿困棺材,也可算得悲壮了。他一生挥霍败落,到头来竟有这等、觉悟,简直同她李玉媛想到一块儿去了。由此可见,她一贯来的思想实在是没有错。人生在世,为儿为女。只可惜范焕荣枉为焕良的弟弟,总也不曾觉悟到这一点。
李玉媛想着这些,在大伯范焕良的灵堂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到此为止,范焕良兄弟一代的事情,似乎应该收场了。剩下妯娌两个,年纪已大,不再有所作为。谁又知道,只为范焕良死前说了那几句高水平的话,竟又惹起下一代许多风波。
范焕良的丧事办过以后,在范浩泉家里,很快就出现一种不安而紧迫的气氛。似乎有过多的沉闷,过多的思考,过多的焦虑,过多的低声促促之谈。这些一开始发生在浩泉和吉娣夫妇之间。李玉媛很快就被卷进去了,并且进入漩涡中心,不由自主。
自从范浩泉同周吉娣结婚以后,李玉媛在家庭的地位正在急速下降,原先她已经从当家人的位置上退下来,但还不失为儿子的参谋,但周吉娣来后,她主要的职务只能是保姆了。看家、洗衣服、扫地、烧饭、洗碗盏……如此而已,她人老力衰,即此也很累了。偏偏这周吉娣,虽然出身农家,倒也极爱清洁。衣服换得很勤,李玉媛吃力气喘地替她洗了,她还要查查洗得干净不干净。年轻人的眼睛尖,毛病当然一挑就挑出来。于是就笑话李玉媛,说人都快老死了,连洗衣服也没有学会。当时的社会风气,确实已经起了变化。像周吉娣这样的青年妇女,都明白一个人在家庭中的地位,要靠能赚多少工分。所以,原来的封建婆媳关系,往往就成了新型的婆媳关系。如周吉娣和李玉媛便是。到了这个地步,在旁人看来,李玉媛也够可怜的了,但是她并不这样想,她有她的精神支柱。说到话头上,她还硬梆梆表白说:
“从此不碍了。儿子、媳妇都能干,正好一对,再也不用我担心。”
她还是太乐观。担心的事儿并没有完,它就找她来了。
找她的那天黄昏,晚饭吃得迟了一点,已经不得不开电灯了,而且吃得极沉闷,范浩泉几乎目不斜视,一直定定地看着手里那只碗。好像那碗里不是薄粥,倒是些极具吸引力却又难以猜透的谜语,把人弄得苦思冥想,忘掉一切。吃过晚饭,李玉媛洗锅、洗碗、抹桌完毕,坐下来歇息。儿子便叫吉娣去把大门闩了,大家静坐片刻,吉娣的眼风朝浩泉扫过去,一刷一刷的,浩泉才慢吞吞地开口说:“娘,你可曾听见焕良伯伯说的那些话?”
“听见啦。”李玉媛伶伶俐俐地说,“大伯伯不像你爹爹,他就想得透,连棺材都不要。”
“哼。”范浩泉冷冷一笑,顿了顿说,“娘,那关我们什么事,他省下来,又不会给我。”
“那……”李玉媛想不起还有什么了,“他还说了什么话呢?”
“他不是说金棺材,银棺材都困脱了吗?”儿子提示说。
“啊。”母亲记起来了,“是听说他有这句话。”
李玉媛毕竟老了,迟钝了,极难消化传递给她的信息。所以儿子不得不再提示: “他说这话是啥意思?”
“啥意思呢,”李玉媛平平淡淡地说,“他是天良发现,说的老实话,都给他败光了。”
“对了,”范浩泉说,“娘,你再味味[注]他的话。”
“还有啥呢?”
“啥呢,啥呢,你就缠不清爽了。”占据了婆婆地位的媳妇早已不耐烦,一开口就狠斤斤地说:“别的不晓得,棺材你总看见过的。你说,打一口金棺材,要多少金子?打一口银棺材,要多少银子?”
“谁晓得呢!”
“大伯伯就晓得!”
“他晓得吗?他又没打过,他怎么晓得呢?”
“他不晓得,怎么会说那句话呢?”
“他牛皮,吹吹的。”
“死都快死了,还要吹什么!”
“他要不吹,哪儿来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银子?”
“就是哪!”儿子觉得母亲终于有点明白了,“大伯伯有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银子,为啥我们没有呀?”
“哎——”李玉媛这才真的明白儿子媳妇的用意了,她哎了一声就呆住了,那嘴巴就抿不拢来。
大家聚精会神,认真得话都不想讲。经过了好长一个停顿以后,范浩泉才自言自语地问:“究竟是多少呢?”
李玉媛像被鞭子猛抽了一记,哇的一声叫出来,一拍手就号哭道:“我不知道哇,他们一直瞒住我,我怎么……”
范浩泉威严并低声喝住道:“不要号!”
李玉媛马上就静住了。
范浩泉冷酷地说:“我原就不相信,怎么只有五百块呢?”
周吉娣附和说:“莫说范家村,就是我们村上,都晓得你们上代的有银子。名气那么大,何止一点点!”
李玉媛没法开口了。她不禁撇过头去,朝着厨房里的那只大水缸发怔。她记得很清楚,大儿子浩林过了满月,有一天上午,她在灶边做菜,公爹范全根走了进来,慢慢地踱了一圈,看周围没有旁人,便凑到她身旁,指指大水缸低声告诉她,缸底下泥土里埋着一个黄泥罐,里面装的银元,是给孩子的。
李玉媛虽然不笨,但很少知识。她始终不曾弄懂“给孩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注]。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孩子是她生的,“给孩子的”这笔钱,也就等于是给她的。至于为什么要给孩子?她也领会错了,只当是公爹对儿子失望了,才把钱直接传给第三代。当然,她也完全清楚,公爹把这笔钱给孩子的时候,就只有一个浩林,明明是给浩林的。但是后来有了浩泉同样是她的孩子,同样是公爹的孙子,所以应该同样有分享这笔钱的权利。结果则完全颠倒了,她出于对幼子的怜悯和偏爱,竟瞒过了浩林,把它全部给了浩泉。当年分开过日子以后,很快就移缸挖土,挖出一个小黄泥罐,里面有十卷油纸包的银元,每卷五十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他们大概是有福之人,因此银元并没有化成一罐清水。范浩泉有了这么多,自然眼睛大了,结婚那天晚上,周吉娣不知就里,居然班门弄斧,拿三块银元当宝贝,叮叮敲着作耍,还问浩泉见过没见过,便留下了一个大笑话。
范浩泉一个人私底下独占了祖宗的好处,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哥哥浩林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为一家人的生活奔走,还觉得自己吃了亏,总认为哥哥欠着他的债,一有机会就要求哥哥帮忙给他好处。倘不能得逞,还有个慈爱的母亲供他使唤,为他保镖。这位老弟的心胸,真可算做得精致了。而范浩林的孝悌之心,也实在感人,能够帮忙的地方,他总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的。
范浩泉实在是太舒服了。可是,想不到大伯伯的那句话,严重地破坏了他的安宁。原先认为自己是沾了光的,一下子发现自己受蒙蔽,被欺瞒,上了大当,吃了大亏。那一股股委屈、愤恨、妒忌、贪婪之情,像一条条蛇在胸腔里乱窜,实在没法形容是什么滋味。
范浩泉本来也晓得爷爷有银元,有很多很多银元的。留下这五百块,同传说里的情形比较,实在太少了。但是他没有怀疑过,只以为都被败光了。败光的不是大伯和他父亲,而是他的祖母。是出于祖母对社会的无知。既成事实,无可挽回,只好空剩叹息了。可是,大伯焕良那句话一说出来,它就证明,除了祖母败光的那一笔之外,还存在过另外的一笔。这一笔是被大伯私底下败光了。虽然未见得真如大伯所说,能打什么金棺材、银棺材,但定然是一笔很多的钱。究竟有多少呢?
现在一共发现了已经败光的两笔,从前爷爷替两个儿子分家,银元没有分,但因地房产,都是作三份分开的。那么,爷爷对于他的银元不分也罢,要分的话,不应该是两份,必定会有三份。要是不分,那就尽在祖母胸口的布袋里成废品了。现在呢,发现有两份,就证明是分了。一定还有一份。这一份该是分给他父亲焕荣的。
这一份在哪儿呢?是否就是这五百块呢?不,这不可能。要知道大伯是见过世面的,五百块钱对他来说,决不会夸张说成是一口金棺材,银棺材。既然他那么说了,一定要多得多。
“究竟有多少呢?”范浩泉觉得可惜了。其实是可以弄清楚的,当年祖母寿终的时候,如果范浩泉已经长得像现在这样大,他绝不会仅仅为祖母胸口那个布袋懊丧,他一定会数一数,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废票子,也许就能够推算出是用多少银元换来的了。晓得一份是多少。就晓得三份是多少。他相信每份都是一样的。
后来李玉媛也说了,那五百块是给孩子的。范浩泉可不糊涂,他一猜就着,这是爷爷专给长孙——他哥哥浩林的,是三大笔以外小小的一笔。他原不该拿,可是发觉不该拿的时候,拿了也已经吃亏了,不拿不是更吃亏吗?
那一大笔银元究竟在哪儿呢?
“娘,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儿子说。
“这笔钱不会没有的!”媳妇跟上。
这叫人没法回答。
“爷爷把钱藏起来了,告诉谁呢?”媳妇又说。
“爷爷只会告诉你,他不相信爹爹。哥哥又很小,不懂事。”这一次是儿子跟上。
“那五百块钱不就是告诉你的吗?”媳妇逼紧了。
李玉媛被弄得目瞪口呆。
“我……想不起来……”她说。
“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我想不起你们爷爷告诉没告诉我……”
“爷爷怎么会不告诉你呢?”
“你再想想,这是不能够忘记的!”
李玉媛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
“怎么会忘记呢?水缸底下五百块银元都没有忘记。小笔钱都记住了,大笔钱倒会忘记吗?”这话,如果是李玉媛说,那是辩解,表示自己绝不是忘记,肯定是公爹没有告诉她。但是这同样的语言,一字不改,却由媳妇周吉娣嘴里说出来,则是堵李玉媛的口,确定她一定知道,要她老实讲出来,不许装糊涂。
李玉媛的喉咙被噎住了,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吐不出,火辣辣烧得于痛。她憋得慌,需要排出些什么才舒服。于是眼泪便像观音娘娘净瓶里的水,一滴滴闪着亮光流出来。
……
有些事情,本来已经糊糊涂涂过去,早该忘记了。本来已经到了要弄清也弄不清的时候,那就更应该一笔勾销。可是偏偏斩不断,猛然间会冒出个讨命鬼来催促你说:“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件事……”
是的,那件事,那件没法对人说的事,李玉媛并没有忘记。当年公爹在水缸底下埋的银元,不是五百块,是六百块。其中有一百块,是李玉媛暗底里取走,送给她的亲弟弟娶媳妇用的。没有这一百块,弟弟的婚事就办不成。她的爹娘把李玉媛嫁到范家来,算是攀了一门高亲。他们希望什么呢,就希望李玉媛能够私下里补贴点,使日子过得轻松些。李玉媛无论在感情上和道义上都是无法推卸的。但如果给范全根家的人知道了,那就会把她看成家庭里一个可怕的漏洞,一个养在家里的贼。她不但会受到冷酷的惩罚,并且将永远失去信任。所以她总不大敢。她已经感到,公婆对于她这样一个娘家拖累很重的媳妇,暗底里是提防着的。她每次回娘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冷眼盯着她手里拎的包裹,像要把它看个透,使得她心不宁,胆生寒。后来碰到了弟弟的尴尬婚事,她如果不帮忙,她的父母弟妹都不会原谅她,她只能够冒一冒险。而且,那么多的银元她从来不曾见过,也极富魅力诱惑她掀过水缸看一看。好不容易,她找到一个安全的机会做了这件事。之后一直平安,公婆并没有发觉,然而她总疑疑惑惑,一时觉得公婆对她冷淡了,一时又觉得并不,认为还是自己心虚的缘故。既而又认定并非心虚,公婆确实对她冷淡了……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那样想,横竖不安。后来因为公婆终于没有查问,也就吃准他们并不知道。安下心来,不再去想。这个逻辑自然过于简单,连“公婆知道了也可以不加查问”的可能性都排除在外,可是过了若干年,现实忽然逼她回想起这件事,便吓了一跳:莫非公婆知道了这件事,已经不再信任她,因此才没有把那笔鲁藏告诉她吗?
可是公婆都已不在了,谁能证明这一点呢?啊,倘若真是为了这件事,她怎么对得起儿子呀!
从这时候开始,李玉媛整个萎下去了。她像他的丈夫一样沉默下来,痴痴的,畏畏缩缩,做事走路,也不敢发出响声。这个家庭里,好像死去的不是范焕荣,倒是李玉媛。李玉媛替代了范焕荣了。她连范焕荣还不如,她在不公平的待遇面前,连消极抵制的精神都没有;有的只是怨艾。这怨艾大概也有百分之五是对儿子媳妇的吧,因为他们不相信她;而百分之九十五纯粹是自怨自艾,毕竟是她对不起儿子媳妇呀!这么大的事情,原本是应该由她回答出来的,她居然糊涂了,因此把一大笔财富不知丢在什么地方,要找找不着……这损失有多大,她一生做牛做马,也补不起这损失一只角。这不又像她婆婆一样,糊糊涂涂败光了一份家当,害了儿子吗!
五
在那些日子里,生活本来已经够艰苦的了。尤其这艰苦是突然不明不白地来到的。前些时还在喊放开肚皮吃饱饭,粮食多了怎么办?眼见得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谁知道历史的车轮滚着滚着……又碰上了一道沟。轮子还在飞快地转,它要消耗掉自己,转得越快,溅出的泥点越多。也让自己陷得越深。许多的人,他们的信心被飞溅的泥点玷污了,性格变得脆弱,生命变得虚软。他们要活下去,就要饿着今天的肚子,去为明天的口粮干活,这干活又不得不尽可能节约精力,不要消耗掉自己……
尽量让变虚软了的生命延长一些。它必得延长,因为不知道灾难几时结束,它总得比灾难延续得更长些。
历史是精致的,现实是精致的,人的生命,则是更加精致的。它们总会得到某种和谐。范浩泉也是一个精致的人。在那些日子里,他可称得上是一位降低消耗、保护生命的高级技师。他是一个集体劳动的积极分子,通常吹了哨子,他就下田去。去了就坐在田埂上等着,一定要等到人马到齐了,都已经劳动了,队长叫他他才反问一句:“我早就来了,你再查查,可还有人没来?别先叫我。”于是队长再查一遍,证明齐了,再叫他。他自己还要查一遍,证明确实都到了,这才劳动。假使今天是锄田,他的铁囗锄了一刻钟,就一定坏了,柄脱落了。于是只好再回到田埂上去装柄。幸而装上了,还要拿着上河边去浸一浸,等到再下田,半小时早过去了。倘若装不好,少了垫头,就只好回家去寻找个合适的再装,那就说不定看见大家收工回来时,他才刚巧下田来。假使是挑担,挑不满十担,他的土箕绳一定挑断了。于是只有停下来,重新接牢它。假使雨天要出工,他一定没有蓑衣。假使队里开夜工,他一定参加,报了一个到,就躲在暗处睡大觉,等着领半夜餐……他是会动脑筋的,会打算盘的,会出点子的。所以他确实比别人把自己保护得好些。但是为延长生命打算得精致的人,毕竟也比别人多花了谋划的时间,也就是多消耗了生命。而最精明、最会计算的人,也常常忘记了把这一种消耗计算在内。这大概是习惯于体力劳动的人,总不把动脑筋当作一种劳动,因此就否认有消耗。
现在,一个在体力劳动方面的降耗高级技师,却在脑力劳动方面不自觉地大量消耗自己的精力。他朝思暮想,日夜不安,不断地提出一个一个疑问,企图得到明确的解释。有些事情他实在不能理解,爷爷固然不相信他的爹爹,但同样也不相信他的大伯伯,为什么爷爷埋藏的那笔钱,偏偏大伯倒知道了,花掉了,可是受爷爷信任的大伯母却不知道呢?倘若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大伯伯就不能够单独偷偷花掉。是大伯母一个人知道,大伯母就更不会让大伯伯去浪费。足见爷爷毕竟是爷爷,到头来还是相信儿子胜过媳妇。怪不得大伯伯一向气量大。原来是有这点底子。但这样推想下去,就危险了。难道爷爷埋藏的另一笔钱,知道的人不是他母亲李玉媛,倒是父亲范焕荣吗?那就糟糕,一则是他已经死掉了,就是知道,也没法再叫他开口。二则他和大伯伯一样,是一个败子。他倘若知道,也会像大伯伯一样把它偷偷花光。不过细细想来,又不可能,因为他同大伯伯完全不同,从未阔气过,从未发过阳,从来就因为家里不肯替他还债才被人瞧不起,失去信用,才弄得抬不起头来的。怎么可能会占有那笔钱呢!而最可怕的则是范焕荣不像李玉媛,他心里怨恨的是小儿子,喜欢的是大儿子。如果他果然知道那笔钱,如果他果然没有败掉它,那么,他一定会告诉大儿子浩林。现在这笔钱就落在浩林手里了。这真是天道好还,又把事情弄颠倒了。该得的大笔钱他没有得,不该得的小笔钱他拿了;还一直自以为得计,吃了亏还当沾着了大便宜。头等的滑稽戏,让人笑歪了嘴。
可是再想了几天,范浩泉又不相信了。因为哥哥的为人,他是深知的。倘若浩林真拿着了那笔钱,他倒是不会像自己那样不声不响独吞的。当年分房子就是一例,自己并没有提出来,还是他不肯沾光,说了公平话。这些年分开了,也从不曾亏待过自己。想他近几年来在工作上也不是没有办法发财,他却不要发,宁可拖着一家大小东挪西借过日子。这总不见得做假。浩泉就经常是他的债主,有过几次,因为借多了些,浩泉都不大肯再借了。做哥哥的不是不知道,但一时没有别的办法,还是硬着头皮来同他商量。这也不是假装得来的。所以,哥哥不可能知道那笔钱。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范浩泉想来想去,同妻子周吉娣商量来,商量去,终于认为最可靠的情形是爷爷埋藏了这些钱,不曾告诉大伯伯,也不曾告诉大伯母。不曾告诉他父亲,也不曾告诉他的娘。他一个也不曾告诉,这才是他爷爷的精明处。这才是他爷爷的为人。他看不起他的儿子,也不知道孙子会怎样。反正告诉了他们,这些钱就容易失散。要长久保牢,只有不让大家知道。反正总是埋藏在自己家里嘛,总有一代子孙会发现的。与其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吃现成食,不如让他们自己去寻找吧。傻瓜不找或找不着活该,财产原该属于精明人,精明人拿在手里才可靠。
这真是一个最有大志的精明人的一种最最古老的精明算盘。
所以,大伯伯并不知道埋藏在哪儿,但是他相信有。他肯花工夫,他是靠自己找到了那笔钱。他真精。可是并不可靠,随手光了。
想清了这一点,范浩泉很受鼓舞。他可高兴了。不是有这样一句口号吗,叫做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好,说得好,真正说得好!
这也是传统,我们一向来习惯于派人上天去把月亮摘下来给孩子当灯笼玩。
范家村上的人,也越来越明显地看到范浩泉夫妻俩发生了变化。在过去,他们都是生产队里的强者,从不肯吃一点亏,为了争一分工,为了争一件轻活,为了自留地上被偷了两棵青菜……他们都会吵上半天。但是现在好像成了一对隐士,除了不得不下田去干那扯皮的活,平时就关了大门,双双躲在家里,人影也不见。有人敲门,总无人来开。让人敲久了,才会答应。把门打开一点,露出一个头或半个身子来,和外面人答话。不让外人进去。这是他们的窝,不让进就不让进,外人也就不稀罕进去。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什么。只是人明显地瘦了,脸色青灰,特别是那一双眼睛,乌珠里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贼鬼般一转一闪,他们全不再关心周围的事情,好像砌起一道围墙,把自己圈起来了。
范家村上的人,除了晚上能够觅到半夜餐吃的特殊人物(这些人白天同社员吃的一样,晚上就聚在一起打牙祭补身体了),大都一吃过晚饭,趁着可以当镜子照的两碗粥汤还在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时候,就赶快上床睡觉了。尽管如此,有些人还是会在半夜里饿醒过来。假使他们的住房靠近范浩泉家,就会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响声,舂米不像舂米(粮食这么紧张,哪儿有米舂呢),捶蒲不像捶蒲(肚子是水灌饱的,谁有气力捶呢),有时碰出一个尖音,好像铁器捶在石头上了,有时则轻微地嘎嘎,像用千斤[注]在起出什么来……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真不知这家在做什么。
范浩泉夫妻,连同老娘李玉媛,三个人像发疯似的,辛苦得不顾性命,把地板一块块撬起,把地皮一块块深翻三尺,连山墙上砌的砖头都块块仔细地敲击过,最后把烧饭灶也拆了,灶基下面也筛洗过……收获是有一点,例如地板底下,墙脚边头,灶脚帮里,零零碎碎,拣出来七块银元,五个当十铜钱,十七个铜板,和三十一个小铜钱。可见祖上的底子,的确是殷实的。真叫“穷虽穷,家里搜一搜,还有三担铜”。至于窖藏,却没有发现,不但未见大瓮头,连小瓮头,黄泥罐,也一个未见。
三个人都累垮了,像散了骨架,像劈开了脑袋,像瘫在地上的沉塌塌三堆泥。
既然自己家屋子里找不到,自然只会在哥哥那边了。
怎么办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如意的事!
究竟在不在哥哥那边呢?如果在?该埋在哪儿呢?前面一间厅屋,从来就是大家走动的场所,里里外外的人,经常像走马灯似的在那儿旋转,决不是埋藏宝贝的地方。要埋,只会埋在后厅那间楼屋里。
真的会在那儿吗?尽管推断合理,毕竟还是推断。范浩泉是最讲究实际的,只有亲眼目睹才可靠。空讲无益,到手为财。亲眼看到了,才能设法弄到手。
这一家人,疲劳还没有消失,又商量下步的办法了。
范浩泉住房的后包檐,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大约二尺见方,一对窗格,四块玻璃。透过窗子朝外看,隔开一尺多阔的一个天井,斜对面就是他哥哥范浩林家楼房前沿的六扇花窗。这花窗原做得十分精致,一个个不同花样的小窗格,都是用大木条锯成刨光了的。窗子下端一个框档里,还雕有山水花鸟人物各类,用桐油油了。簇光锃亮。然后再用磨薄了的蚌壳镶嵌窗格的空档,不知花了多少工夫。那薄薄的蚌壳,半透明地,透光不透视,质地还带来灰白、乳白、淡黄、肉红几层颜色,被阳光照了,一闪一闪,很像就要发生一个童话里的故事。现在这些花窗都旧了,就像一块褪了色的黑布。那美丽的蚌壳,也都改装成玻璃的了,这现代化的东西是透明的,一眼就看穿里外,失去了神秘感,因此和下面将要发生的故事不大协调,如果还能保持从前的样子,那么,布景和演出就配合得精彩了。
范浩泉不但凭推断,并且要证实那楼屋里确实有害藏,他既没有“测窖仪”又没有遥感设备。现代化的一切工具,一切知识,一切条件他都不具备。能够利用的就是这些窗口。有利条件只有一个,就是窗子上已镶了玻璃,不再是蚌壳,视线已经没有遮拦了。
按照古老的传说这就已经足够。
古老的传说里留下的许多经验都这么说:
“黄家村黄顺荣家,在他太公手里,还是穷光蛋。有一天到亲戚家去吃喜酒,深夜里回家,路上看见刘巷街梢城隍庙前头一棵白果树上开了一树的白花,他就晓得运气来了。赶回家喊了老婆儿子拿了家什就到白果树下去挖。挖开一层薄泥,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真是快透天了……他就靠这个发了大财。”
还是老娘李玉媛在说这个老故事,范浩泉当然听说过几遍了,但是这一遍听得最人神一,就像考试迫在眉睫,老师在帮他复习功课,使他终于有了悟性。
“我外婆讲,她娘家村上有一家人家,姓陆。穷得连一片瓦都没有,住在村东头祠堂里,大家叫他‘看祠堂佬’[注]。有一天洗了衣服,晾在天井里忘记收了。到半夜里,刮了阵风,下起雨来,才想起了衣服,急忙起身去收,看见地上有一群白老鼠在嬉戏,见有人来,顿时乱窜,马上选得无影无踪。姓陆的奇怪。到了第二天半夜里,再起来看,果然又有白老鼠。姓陆的一连看了几天,摸准了白老鼠的窝膛,天亮后拿锨去挖,只七八锨,一个瓮头就露出来了,里面全是银元宝。那白老鼠就是银元宝变的。”
这个故事,范浩泉自然也不止听过一遍了。他长到这么大,这一类故事听过不少,平时放在一个叫做脑海的仓库里发霉,现在都被调动起来。范浩泉不愧是个维顶聪明人,能够温故知新,融会贯通,立刻把那发霉的东西,擦得油光发亮。他发现,原来这能够埋下一切的泥土,虽然也能够让银子藏起来,但藏得了它的身,藏不了它的神,那白光就是银子的精神,它是掩盖不住的,会穿过泥土射出来。只要细心观察,耐心等待,总会发现的。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范浩泉想明白了,就有决心干下去。他把家里挖撬得乱糟糟的地面和地板,重新弄平整了。然后,每天夜里,就在北檐头的玻璃窗前坐下来,圆睁着眼睛,注视着哥哥楼屋底层那六扇窗子,期待那银子的精神—
—白光,从地里冒上来。
一夜又一夜,范浩泉坚韧地坐定在窗口瞭望。开初几天,李玉媛和周吉娣都坐在他的身边,陪他半夜。总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三个人,六只眼,都盯着看,只要有白光闪出来,就再也不会错过。可惜却不曾出现。他们不灰心,他们是很能忍受时间的煎熬的。只要抱着希望,他们就能够等待。哪管要等很久很久。即使在等待的过程中间,已经越来越觉得无望了,他们也往往能够不愿相信那无望是真的,还能够继续等下去。尤其是李玉媛,她经受过许多的磨练,从前光是应付那些接踵而来的债主,她耗费的精力和时间,就足够让她坐在这儿坐到老死都不在乎。因为这实在不算什么,不用吵闹,不用啼哭,不用怕丢了什么,也不用花多大的力气,不过是安安静静的耍一双眼睛就是了,有什么熬不下去呢。
可惜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钢铁做的。虽有心比天高,无奈脚踏泥土,不能随意飞翔。白天下田劳动,晚上窗前探宝,日子一长,两者就不能兼顾。范浩泉有时在田里捏着锄头柄,会把它当拐杖,拄着打起瞌睡来。有一次双脚一软,竟躺了下去,害得大家吓了一跳,营养不良是普遍现象,一个个都瘦得像猴子。瘦是正常现象,谁也没有觉得范浩泉瘦下来有什么奇怪;可是他竟站不住了。他可比别人吃得饱呀,怎么会弱到这般地步呢!
不管怎样,一件事开了头,不干到底,死了口眼也不会闭的。范浩泉决不肯半途而废,他改变办法,把一夜天裁成两个半夜,前半夜让周吉娣、李玉媛婆媳两人值班,后半夜就让他单干。他怕她们会不经心、打瞌睡,两个人在一块儿要妥当些。结果还是不放心,每晚都要嘱咐了才去睡;睡了又惦念莫让她们疏忽大意误了事,竟不能落(目忽),往往像被弹簧弹出来般坐起,瞧瞧暗中静坐的两个,才又慢慢躺下去。
时间越拖越长,工夫越花越深,一家三人越拖越累,周吉娣的心活了,对范浩泉说:“不要死守吧,吃不消的。守到几时呢?”范浩泉讥笑说:“你们女人就是没有决心。要做成一件大事,原是很难很难的。毛主席得天下,打了多少年?现在不过叫你坐着,你坐了几年了?就让你发财啦?这样容易让你发财?哼!”周吉娣连忙说:“倒不是我怕苦,我是看你越来越瘦,别弄坏了身体。”范浩泉说:“我不碍,人又不是豆腐做的。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下去了,能歇吗?”周吉娣说:
“不歇,再把工夫花下去,不是越花越多吗?”浩泉点点头说:“当然。”吉娣说:
“花了下去,凿定能找到吗?”浩泉说:“我看逃不脱。做事总要有信心的。你去提鱼,就不要打算网网都捉到。九同落空。一网成功。我们种田,也不能打算年年丰收,碰上荒年,不能懊悔,不算上当,只有再种下去,才有丰年。倘若九网落空不下第十网了,今年荒灾不种明年的田,那才是白花了钱财工夫。”周吉娣听了,也就明白了许多,坚定下来了。
真了不起,他们仍旧一天天坚持下去。范浩泉的心境,好比一个走路的人,走了十里,回头容易,走了一百里,虽然仍旧弄不清还要走多少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但回来就不大容易了。心想已经走了一百里了,总不会太远了吧!等到走了五百里,回头就非常难了,一回头,不是又一个五百里吗!多远,好不累人!倒不如干脆朝前走吧,说不定再走十里、三十里、五十里、一百里……就达到目的地了。作最坏的打算,总不至于还有五百里吧。所以宁可向前走的了。
范家村上的人,要不是大家都饿得变了形状,那么,范浩泉的异样会使大家惊怪了。他那冬瓜头、长圆颈,像到另一个模子里去压了一压,变成一条狭长的丝瓜了。原来毫无特色的一双眼睛,眼乌珠儿闪着一丁点儿鬼火似的亮点,不敢正眼看人。现在像被漫画家重新画过,把以前的一双眼,全涂成了眼珠,然后再在外面装上一副眼眶,大得成了嘴巴了。朝他脸上望去,脸都没有了,只剩了那双眼睛。那乌珠也不再问鬼火点子,竟是特别的亮,总是直瞪瞪地盯住一个目标看,狼一般贪婪。
这时候李玉媛那颗母亲的心,比周吉娣敏锐得多,它开始颤抖了。她疼浩泉,觉得儿子已经顶不住了。她的心又炽热地燃烧起来,把她推到还像从前能够当家作主一样的位置上去。她不许浩泉再坐夜了。她抱他去睡觉,说他是一家之主,是全家的脊梁骨,不能够断,一断全家都完了。现在就让他这个老太婆来代替他吧,横竖年纪老了,死也死得着了。倘若能够替儿子做一点事情,死也值得。所以,后半夜的班,她抢着去值。可是,娘是英雄儿好汉,范浩泉哪里肯把位置让出来。他说:
“娘,你不要逞能干,这件事你做不好的。你拼掉老命也没有用。你那双眼睛不好,白天都模模糊糊,夜里还能看清什么呢!让你守在这里,就是白光出现,你也看不清。况且又不知道它有多亮,能亮多久。它总不会像电灯那样一清二楚的,说不定只是幽幽地一间就过去了,我能放心你干吗!错过了怎办?”说罢,把李玉媛从窗前的椅子上赶开,自己占领了,从长夜守到破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其实何止金石,上帝不是也可以感动的吗!我们想看太阳的时候,太阳的眼睫毛也会忽然一跳呢。可见精神的感应能力,高深莫测。银子埋在地下,它的精神就埋不住,会化成白光穿过土层亮到地面来。范浩泉的精神,经过如此的磨练,自然是更加奇妙的。一根棒褪,给人拜了三年,棒槌也有了灵性。气功大师,可以运用已有的特异功能,影响别人的体质。由此可见,精神从来就可以转移到客体上去的。即使银子并没有化为白光的精神,而范浩泉只要磨练到某种程度,练出了特异功能来,也可以使银子放出白光来的。所以,在精神的境界里,是什么情景都可能发生的。这只要看作家(比如本人)如何塑造人物,就能悟出它的奥妙来。
范浩泉的眼睛练大了,眼珠子练亮了,练得像银子一样放出亮光来。
奇迹终于出现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夜,傍晚就变天了。密阵阵的乌云,分不出层次,涂得天空像一只大铁锅。始终没有风。细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空气的分量加重了,世界特别静,好像一切的声音,都被沉重的空气压进地底下去了。范浩泉在吃晚饭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脑子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好像被揿了一下开关,通体一亮。他就预感到今晚上要发生不平常的事,兴奋异常。吃过晚饭,就不要母亲和妻子瞭望,决心自己干一个通宵。他静静地坐着,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也不眨。他觉得今夜自己的眼睛特别尖,在漆黑的空间,他都能辨得清那极细的无声的雨线。约摸过了夜半,他眼前忽然有亮光一闪。定睛看时,又一闪。对了,就是在楼屋里放出来的,幽幽的亮光。不错,这下子看得更清楚了——又一闪。
范浩泉狂喜,连忙轻轻把周吉娣和李玉媛都叫起来看,他们屏息静气,坐了片刻,范浩泉又看见闪光了,他悄悄地问:“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哪里哪里?”
“唉,你们不注意,过去了,等等、等等。”范浩泉紧张地说,刚说完,又轻叫起来:“又问了,看见没有,你看,又闪了一闪……”
李玉媛并没有看见,她知道自己老了,眼睛不行了。浩泉看见了,那就行,也就等于自己看见了。于是她也很兴奋,连连说:“真的,真的,一闪一闪的光。”
周吉娣揉了几次眼,拼命睁着看,眼珠都快跳出了眼窝。过了好一阵,才说: “怎么我看不见呢?”
“你又不是瞎子,娘都看见了呢!”浩泉回答她说。
“这倒奇怪。”周吉娣自言自语地说,“是怎样的光呀?”
“一闪一闪的。
“看不见。
“它现在不闪了,闪的时候你不当心,所以我就怕你们看夜会马马虎虎错过了,幸亏今天我在看着。”
李玉媛想到这么多时间银子不曾闪光,大概就是周吉娣没有福气看到。所以它才不闪。现在闪了,也不让周吉娣看见,周吉娣居然还脸厚,不觉得难堪。李玉媛简直有点愤怒了。
“这要有缘分。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够看见的!”李玉媛权威地说。她难得有机会在媳妇面前得到这样的优势,所以一发挥,显得特别强烈,会让人记住很久。
六
一九六二年,范浩泉的哥哥范浩林,是家庭负担日趋沉重的阶段,他的三男一女已经降生,大儿子先来十二岁,二儿子正来十岁,三儿子再来七岁,收梢一个女娃名叫好妹,也已经五岁了。一个个像台阶般排在那里,等待父母去照料。范浩林、陆存秀夫妻俩,好比一对老燕子,刚孵出一窝乳燕,占满了窝堂,他们会鸣叫了,会撒娇争宠了,会吵闹了,会嬉耍了。但翅膀是软弱的,乳毛还没有脱落,一只也飞不出窝去。全靠一对老燕,在外面觅了食回来,一一喂饱他们。他们虽小,食量很大,因为他们不仅为了抵消付出,而且靠它长身体,长血肉筋骨。所以,喂饱他们是很不容易的,辛苦的老燕子,衔得嘴角边常常带着破损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色泽。
范浩林和陆存秀,集中精力,一心扑在供应孩子们的衣食上,根本没有心思和能力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三年的灾难弄得他们焦头烂额,把他们背上的负荷增加到不断喘息的程度。一九六一年冬天稍稍缓过一点气来,真希望一九六二年春天能够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他们需要的是乐业安康,再不要风火变幻,生命的弦拉紧了那么久,再下去,不断也会松弛。所以,当范浩泉提出重新分房子,范浩林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他含含糊糊地没能说清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干嘛要分房子呢,没有任何必要嘛。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偶然想起,也不曾想下去,累得很哪,脑袋瓜一碰着枕头,就睡着了。
他哪里晓得,这一夜他弟弟一家非常紧张,仍旧轮流值起班来,监视着楼屋里有没有动向,生怕提出了分房子以后,哥嫂会把窖藏挖出来拿走——假如他们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第二天早晨,陆存秀天不亮就起床,她要烧一点东西让浩林吃了赶到供销社去上班。她刚打开门,就看见浩泉从隔壁过来了。
“阿嫂,哥哥呢?”
“还没有起来呢,叔叔,你倒早!”
正说着,浩林已经从后厅走出来说:“谁呀——是浩泉。”他立刻想到分房子的事。
果然,马上开口了,说:“哥哥,不耽搁你,你是要赶去上班的,我只是想听你一句确凿的回音。这房子你究竟同意还是不同意重分?”
浩林一怔,又随即一笑:“慢慢来吧,急什么?”
“不是急,我是要弄一弄清楚,你肯不肯?”浩泉的眼睛看着地面说。
浩林沉吟了一下说:“这有什么不肯呢?当年还是我提出来的,房子住了再说,分不开,等以后造了新房再分。现在呢,新房子没有造,还是那几间老的。不是分不分的问题,其实是没有什么分的,你说呢!”
“不,哥哥。”浩泉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就说,“亲兄弟,近算帐,当年分开来过日子,哥哥你是说了那句话的。我也赞成的。谁想会碰到这断命的大跃进,把东西弄光了,肚皮都顾不及。这一跤跌下来,我们几时才积得起钱再造房子?我看等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还是趁早正式分了吧。”
“这个嘛!”浩林想了一下,无可无不可地说,“你要是主意拿定了,我也没有什么意见,分了就分了、你等我有了空,再坐下来商量吧,这一阵我忙。”
“哥哥,你说过几天有空?”
“这么急做什么?”浩林惊讶了。
“横竖要分,就快点分掉,了脱心事。省得再在心里盘来盘去。”
范浩林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好,我这几天里抽空再回来一趟。”
这些话陆存秀也都听见了,浩泉一出门,她就说:“刚刚好了一点,饱了几天了,太太平平过一阵再说好不好!”
浩林没有响,便吃早饭。陆存秀又说:“有什么好分的呢,其实不就是我们住的房子好,要说定了贴他多少钱也就是了,他可是这个意思?”
浩林含糊地应了一声。陆存秀又说:“那也用不到这样急忙。他晓得我们没有钱,还借了他的债。就算现在说定了贴他多少钱,一时间也没法给他。他要急也没有用。”
浩林笑笑说:“你也不用猪心思,兄弟之间,该了的事情,总是要了的,至于一时没有钱,他也不会逼你的。欠一欠就是了。”
陆存秀喉咙里咕了一声,忍住不说了。丈夫在单位上工作,家里的事情,很难同他说清。算了。
这兄弟两家的关系,倾斜度一直很大,哥哥对弟弟,向来仁至义尽,毋用多说。浩泉刚开始自立的时候,年纪很小,对哥哥无可还报,情有可寡。但后来逐渐长大了,因为没有负担,比浩林富裕,却并没有想到要体贴哥嫂。特别是刚过去的三年,浩林固然因为在供销社工作,买东西算得方便,但是他最缺又最需要的一样东西,供销社却没有,就是粮食。家里孩子的口粮都是低标准,如果不想别的办法,全家的嘴巴,一年要有半年挂在风口里。浩泉多少是可以帮一点忙的,可是,他连父亲烤点豆饼吃都舍不得,又怎会拿出来(那管也是豆饼也很好)支援哥嫂呢?有一次新麦上场,浩林星期天在家休息。陆存秀高兴,忙碌了半天,做一顿馄饨来吃,让孩子端过三碗送叔叔家去,这也是农家通常有的习惯。可是过了片刻,浩泉竟端了两碗还来说:“哥哥。嫂嫂,现在粮食金贵,不能客气的。娘吃了一碗,这两碗还是侄儿吃吧,你们人多,我家人少,来回端动了,我是端不起的。”这真是荒年断亲邻,使人心发冷。他自己家里弄什么好食吃,总是闩了大门。看都不让人进去看的,所以每逢范浩林受托替他斩了一刀肉带回来,陆存秀派孩子送过去,就特别交代儿女们今天不许到叔叔家去串门子。虽然不吵不闹,隔阂也不算不深了。背后陆存秀的叽咕一大堆。浩林听着,也并不是一点不动情的。不过他识大体,总劝存秀说:“我弟弟就是这种人,钱财看得太重,你由他去,他赚到一个钱都不容易,自然要看重。这也好。总比有一个败家当的弟弟要缠牢哥哥,吊在哥哥的裤带上好。”
浩林去了供销社,第三天浩泉带了信来,问哥哥几时有空回来,说定一个日子。第四天陆存秀也带了信来,说周吉娣在田里劳动的时候都不着边际骂山门了。第五天快午餐的时候,他娘李玉媛拐着一双缠过后放大的脚跑来找他了:“浩林,无论如何,你抽身跟娘回去一趟。哎呀,娘为难哪!他们夫妻两个在家里骂人,怪熬我这娘,好像你不回去是娘教你的。”她知道这样说,最使浩林动情。
浩林果然着忙了,他尽量张罗使娘吃了顿美餐,让她睡了个午觉,自己安排好了工作,向领导上请了个假,扶老娘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骑着回去了。
到了村头,李玉媛便下来,关照浩林说,“你先回家,不要告诉存秀说我来叫你,她晓得了也要骂我的。我像夹骆驼,两面都受气。”
浩林叹了口气,笑笑点点头,先走。回到家,存秀田里去了,还没有回来,等到她回来浩泉和吉娣也都回来了。存秀进门,看见了他,就气恼地说:“快点分分清楚吧,自家人都没有商量过,外面倒飞飞扬扬了。”浩林奇怪道:“有什么好议论的呢?”陆存秀正要回答,浩泉就进来了,存秀便说:“喏,叔叔来了,你们亲兄弟商量吧。”拿了一篮猪菜,上河边洗去了。
这么一来,空气就有点僵。范浩林摸不着头,不好说,等浩泉开口。浩泉因为被存秀明显的不满刺激了一下,要缓一缓情绪,也沉默着。这时候有两个老人进来了,一个叫范连生,一个叫范良春,都有靠七十岁年纪,是近房里边最重要的长辈。他们一进来,范浩林马上就晓得是浩泉请他们来做中人[注]的。连忙请坐、寒暄几句以后,还是浩林开口向浩泉说:“两个长辈来了,最好不过,你就说吧。”
浩泉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慢吞吞地说:“这几天你没有空回来。我一边等你,一边也同几个长辈通了通口;只是不曾同你商量,也没详细同他们说。现在当大家的面,我都说了,好不好?”
这真是一副私事公办的神气,十分的顶真。浩林点点头说:“你讲吧。”
浩泉说:“哥哥你从前说过,照现在分开住的房子,你是应该贴出钱来的。”
浩林又点点头说:“对呀,所以我要讲明不算正式分房。我也贴不出钱来。”
浩泉:“你也说过,这房子要搭配成两份分开,总是搭配不公平的。”
“对。”浩林说,“所以我总说还是建了新房再分。”
浩泉摇摇头说:“造新房到何年何月?不等了。我想着几个办法,说给你听听。第一呢,照原样不动,哥哥你贴我钱,你也没有钱贴。如果换一换,我住你那一厅一楼,贴你钱,我也算不来,有钱不如造新屋,何必贴在旧房上。再说,换过了,你住我的,你人多,也住不下,那一间半畜舍柴屋和双侧厢,都不是住人的地方。所以,即使我肯贴,你愿意,我做弟弟的心里也不安。旁人也会说我势利,把哥哥逼去住坏房子。我想把房子重新搭配一下,后(广带)一间楼房,和一间半畜舍搭在一起,算做一份,前面两间厅屋,和双侧厢搭起来,另算一份,这样就差不多了。就是吃亏沾光,也极有限。这点高低,兄弟之间是可以通融的。”
浩林一听就笑了,说:“老弟,这可不好办,一楼一厅,没法拆开,后(广带)
的楼屋,要从前席那间厅屋里出进。如果拆散了分到两家去,势必砌断,住在楼屋里的人,就没有路进出了。”
两个长辈也说,浩林的话对,没有出路,走天上飞吗?
浩泉却笑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就精彩在他们想不到。便从从容容说:“这就是老房子的弊病,总要走破,我的想法,就是要砌断它,不让厅屋走破,就管用了。”
“那住在楼屋里的人,走哪儿呢?”
“容易,西山墙外头就是空地,只要在天井的西围墙上开一个门,就可以进出,墙外的地方,如果像从前那样属于私有,那主家是不让走的。现在是队里的,公有了。当然可以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为什么不利用!”
浩林听罢,不禁笑着注视了浩泉一阵,觉得弟弟的算盘,真有独到之处。但还是摇摇头说:“门是可以开,不过这样一来,从楼屋到言舍去,要转一个圈子,不大方便吧!”
浩泉不在乎地说:“兜那么个小圈子算什么?方便。城里那些工人上班,住远的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还不是照样干!”
浩林沉吟不语,觉得有点为难了。半晌才说:“我呢,横竖不大在家,方便不方便,是你嫂嫂的事,等我同她商量了再说好不好”
“哥哥你不用同嫂嫂商量的。”浩泉连忙说,“我不会让嫂嫂觉得不方便。她一个妇女劳动力,带一堆孩子,我不能把麻烦推给她。我同你们换一换,我分楼房和畜舍,你们分两间厅屋和双侧厢。这样,你们就方便,而且也住得宽敞些。”
这一番话,说得两个长辈,点头簸脑,十分称赞。范浩林倒呆住了:这不像弟弟的为人哪!他心里寻思。
“哥哥你不用为难。”浩泉表明心迹,“我是说的真心话,你只管放心。哥哥嫂嫂一向来待我也不差,我心里有数的。况且吃亏沾光,横竖都是自家人。”
他说得非常诚恳,偏偏这范浩林最会感动,最受不了别人有心要给他好处。他连连摇头说:“老弟,这个我不答应。我是老大,倘有出入得失,我理应该让小的三分,怎么能占了好的呢。再说这八九年里,我住了好房子,也没有贴你什么,已经沾了你的光了,还能继续沾下去吗?不,若要这样分的话,我一定还是住楼房,把厅屋分给你。”
浩泉连连摇头说:“哥哥你不要替我争,这分房搭配的办法,是我提出来的。倘若我沾了光,倒像是我为了沾光才这样搭配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呢!住了进去,旁人还要骂背皮。不,我宁可住楼房。”
浩林感动地说:“不,我不会答应你的。哥哥的脾气你知道,越是别人让我,我越不领情,我一定让你住厅屋。”
“厅屋一定让你住。”浩泉说。
“我还是住楼房。”浩林说。
“我说了,我住楼房。”
“我也说了,我不住厅屋。”
“我也不住厅屋。”
“我住楼房!”
“我不搬,不让你住!”
……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争论的用语越来越短,似乎很激烈。左邻右舍,都闻声来看,蹲了一屋子的人,陆存秀上河边回来,以为他们为争夺什么吵起来了。看见大家都在笑,她走进去,隔着板壁在灶下听了一会,才弄清是这么回事,觉得很诧异,想这浩泉吵着急急要分房子,总是要留点好处的,怎么倒像是为了吃亏呢?实在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也好嘛,他自己愿意,就由他住楼房好了。同他推让什么呢。就算沾了他的光,也是难得一次,我进范家的门十三年了,看着他长大的,手脚工夫也不曾少花在他身上,委屈他一点不见得雷打电劈的。
陆存秀想罢,便在灶下放开喉咙喊道:“阿叔,阿叔。”等他们听见了,停下争执,她才说:“阿叔,你可是真心?”
“当然真心!”
“真心嘛,我是要答应下来的。”
话刚说完,就听浩林喝了一声:“你不要横兜里插进来好不好!等歇我同你说,别先答应。你答应我也不答应。”
大家听了,嘻嘻哈哈,七嘴八舌,乱哄哄热闹了一阵。因为他们都是谦让而不是争夺,自然没有严重性,不构成什么威胁,所以挺乐。但这样下去也没意思,不及打架好看,就陆续散了。两个做中人的老辈,也觉得这事好办,很轻松。建议他们再合计合计,不忙。想周全了,免得以后反悔。范浩林自然赞成。起身送客,临出门,浩泉还说:“我是想周全了,哥哥,我不反悔的。”才回去。
当天晚上,陆存秀就同范浩林怄气,说他眼里没有老婆,分家的事,她陆存秀为什么不能开口,这家是什么人的?你范浩林往供销社一溜,高兴回来就回来一趟,不高兴回来就寻不着你的影踪,如果分家分得不好,还不是她陆存秀受害!难得浩泉这么开通,说了些像大丈夫说的话,自然就该答应。让什么呢?说不定过了一夜,他就改口了。
范浩林这时早冷静下来。他历来不同老婆口角,所以一只碗也丁当不起来。他回味今天浩泉的意思,也不免怀疑。不懂是为点什么。这时他就回答陆存秀说:
“你都想到他过了一夜会改口,这件事还能照他的话办?不是小孩子闹着玩吗!”
“我马上接口答应他,他改得了口吗?”
“唉,你倒看得容易,极麻烦的,这老弟!”
“反正我不管他为什么想这样分,我就答应照办。”
“反正我不弄清楚他为什么想这样分,我就不能答应。”
“不亏他,这是他自愿的!”
“他自愿,我也不能亏他!”
……
两个人争了几句,也不曾有结果。谁知声音大了点,隔墙本是有心人,正尖着耳朵在听。一听见,倒安心了,晓得自己想的事情,浩林和存秀全没猜着。那么,要劝浩林答应,也就不算难了。当夜浩泉和吉娣商量了一会,便去把老娘叫来低低同她说了几句。那李玉媛像得了令箭似的一面连声答应,一面还拍了拍手,轻轻地说:“哎呀,我都没有想着,这倒也是真的,是一件头等大事,我去同浩林说,他不能不答应。”
李玉媛打了包票。她很有把握,一夜睡得好熟。早晨起身,看见浩林家的门开了,就走过来。见存秀在灶下烧早饭,叫了她一声娘。李玉媛说:“浩林呢?”存秀说:“在楼下吧,有什么事?”李玉媛神秘地说:“有几句话,浩泉、吉娣都说不出口,所以叫我来告诉他。喊浩林出来,我全都告诉你们。”
正说着,浩林听见娘的声音,就从后屋走来说:“娘,你要说什么我听?”李玉媛说:“我昨天听你们争了半天,浩泉也不曾把话说出来。你晓得他究竟为什么要住楼房?”
“就是不晓得呀,娘,你说呢?”
“你想想,浩泉娶亲也两年了,为什么没有孕?”
浩林无从回答,只好静候她说。
李玉媛压低声音,却加重语气说:“命也算过了;风水,也看过了。浩泉的新房做得不好,是一块不育之地。”
陆存秀连忙问:“真的?”
“真的。都这么说。”李玉媛有根有据地说:“想起来,你们的爹和大伯伯,是现在分给你大伯的那间老屋里出生的,当年我嫁过来,新房是做在你们现在住的楼上,生了你们兄弟俩。后来让给你们做了新房,又生了三男一女。浩泉的那新房,真想不起来谁在那儿生育过,大概老辈早就晓得了,是不能做房的。”
浩林听了,笑着摇摇头说:“这是迷信,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看他们可养了?”李玉媛严重地说。
“哦!”陆存秀终于彻底明白,“是为了这个。那就直说了嘛,何必兜圈子!害得你忠心耿耿的大儿子还怕他吃了亏。这么一说,他是想借一块传宗接代的宝地,浩林,你肯不肯换?”
范浩林抚了抚脸颊,像抹掉什么粘着的东西一样,正想开口,李玉媛却抢嘴说道:“这还能不肯的吗!你们已经四个了。还养吗?不换给他,就是绝了我一房人马。”
这话如果说对了,那范浩林不肯换房,简直天理不容!
范浩林只好点头。虽然他明知是迷信,但是迷信还是这样的普遍。假如不换,范浩泉能生下孩也罢。当真不生,那么,舆论会谴责范浩林居心绝小房的后,独占祖产,要成为范家千秋万代的罪人。
七
因为有了这样正经而且庄严的理由,世界便按照着范活泉的意志被征服了。新社会里分家,事情本来就极简单,因为有许多身外之物,早已被革除了。范家兄弟,别的早已分得清清爽爽,没有任何纠缠,没有任何一方要提出复议,无非就是换一换房子,议定了就可以搬,搬好了就算完成了。
可是,这毕竟是范氏兄弟完成正式分家的一件大事,所以一切都按传统的规矩来办。免得以后再有话说。陆存秀以前就埋怨浩林当年分家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话。这一次范浩泉要换她的宝地,她可不能保险这对夫妻住进去之后就会出后代。若再要改悔,她是不答应的。范浩林要马虎办,她也不答应,定要做得郑重其事。双方商定以后,请了一个本家叔公写了一张分家契纸,定了一个佳期,办下两桌酒,请了娘舅、公亲、族里的长辈、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和会计来坐坐,在分家契纸上签个名或画个押,盖个图章做中人,才算功德圆满。
随后就是搬家。迁人新居。一开始总要修理、粉刷,甚至改变屋内布局结构。范浩泉的工程更大,除了在天井的面墙开门外,还把天井的一半架了两步矮屋做厨房,前前后后,两家的人,都忙碌了十天半月。
范家村上的人,对于范浩林兄弟在分家中表现出来的谦让风度,有过各种各样的议论,对范浩泉特别感兴趣,简直当作一个谜语在猜,但是酒席一摆,分家纸一写,中人的印章一盖,便成了铁的事实。天下既定,两家已在各搞建设了,议论也就很快平息下去。
此事过后还不到两个月,范家村上的人,忽然又越来越关注起范浩泉来,先是有人发现,房屋整修以后,陆存秀、周吉娣都下田参加劳动了,独独不见范浩泉,便开玩笑说浩泉住到楼上去,就成了千金小姐了,楼也不下。有人说搬家以后,只在那新开的侧门口碰到过一次范浩泉,好瘦,脸皮白里泛青,看上去吓人。后来又有人看见村西头的范老医生——一个中药店的退休店员被请到范浩泉家去看病,大概就从他那里传出范浩泉的病是中了邪气。于是关心的人便抽空来探望,果然见范浩泉形销骨立,神情惰疲,眼睛看着客人,心思明显地不知用在什么地方。三两句话说过,就像忘记了面前还有人在,独个儿不声不响想什么了。问周吉娣究竟是什么病,吉娣说没有什么病。医生连药方都没有开,说休息休息,再增加些营养,就好了。
这话也很确实,周吉娣和李玉媛,三天两头都上街去,买些鱼、肉回来。那时猪肉还相当紧张,自然又是请浩林去买的了。浩林听说浩泉病了,也回来看过他,送过一斤奶粉,一斤糖,都是紧张品,当时已算贵重的礼物了。但从那时候起,陆存秀在田里劳动时牢骚就多起来,讲分家花了多少钱,耽误了多少工分,费了多少神思,受了多少委屈……人都给累死了。幸亏人生一世,只有一次,否则的话,寿也要促矮一半呢……接着,便隐隐约约有人传出小道消息,说范浩泉后悔了,想搬回原先的房子里去住、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叫娘和老婆上供销社同浩林说。浩林没有答复。此消息是供销社的干部传出来的。街上人都知道了,当笑话说。都叫浩林莫再依他弟弟。范家村上的人上街去,街上的居民还打听这件事。没想到本村的人倒还不知道,真叫照远不照近。简直令人气愤。因此回村来就起劲地传播,让大家都晓得,免得再有人不知道,上街去出洋相。
这件事从供销社传出来,倒是事实,但并不是范浩林要臭他弟弟。范浩林是个烂好人,从不臭别人,更不愿臭弟弟,倒是他母亲和弟媳妇那阵子忽然来得非常勤。今天母亲,明天弟媳,轮流地来,来了就缠着他咕咕咕地讲。如果是难得一两天呢,范浩林还能够抽出身子来蹲在宿舍里耐心听他们说,但次数多了,他有时很忙,不能耽搁,只能去办公室做事情。这一老一少的妇女,还是缠住他,就在办公室也忍不住要诉说。而且神情优郁苦楚,甚至眼眶里还有一汪泪水。自然就要引起旁人的好奇,尖着耳朵听了几句,知道了因由。过后不免要问问,浩林也只好简单说明了。同事们对范浩林当然是了解的,一听就抱不平,不说说都在心里受不了,倒也不是故意同范浩泉过不去。
散布这些消息,对于当事人并不算什么,他们不在乎,也不关注。因为他们忙着制造更新的消息。范浩林这一阵回来得比平常勤得多,不像平常那样随和,见人就打招呼,倒变得有点像他弟弟范浩泉了,老是低着头走路,不关心碰着谁了。也不见陆存秀像往常那样,范浩林一到家,动作立刻轻捷柔软,眼睛里光闪闪,用肥皂洗头发,然后上菜畦寻菜、从瓮头里掏腌鲜,吭吭吭铲刀在铁锅上炒得直响,香味儿热腾腾冒出来,引得邻居直流口水……不,现在一反常态,陆存秀像一头愤怒的女神,仰着满脸怒容的头,冷落范浩林,任他一个人间坐。她走出走进,睬也不睬他。有一次吃过夜饭,竟突然吵起来,陆存秀的喉咙拉开来,声音又尖又高,简直在呼喊着说:“我不答应,只要我活着,我就不答应!我不曾见过有这样作弄人家的,就没有理讲了吗?”……
范家村上的人,挺关心这件事,不知闹到多严重的程度了。在田里劳动的时候,有些人挺机智,旁敲侧击,欲擒故纵,故意同陆存秀开玩笑,问昨天范浩林回来吃了几个氵普鸡蛋?可曾高兴高兴?陆存秀心直,不知就里,就吞饵上钩,一发火,就失去控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还吃氵普鸡蛋呢,要么给鸡屎他吃,我不要他回来,他这么起劲三天两头做啥,给狐狸精迷住了吗!”狭隘的农村妇女,恨起心爱的丈夫来,是不顾一切的。
这边夫妻谈不拢,闹矛盾,后面楼屋里像装了偷听器,真正是“同步”,马上反映出来了。他们倒不闹矛盾,只是一片沉默,不但范浩泉不出门,连周吉娣、李玉媛都不大见,都躲在家里,偶然出来,一脸愁容,怕地震天用似的。范老医生也来得勤了,还开了药方,周吉娣上街去抓药,其中有一味叫天麻的,缺货。找上了范浩林去药店说情,实在是没有,不曾买到,谣言进一步传开,有人说范浩泉发神经病。有人说他自从住进楼屋以后,屋里一直闹鬼,夜里边通通通乞乞乞,嚓嚓嚓……
发种种怪声。有人说他住进楼屋就失眠,他是想困呢,但只要一闭上眼,就有狐仙压到他的身上来……他总是没有住这楼屋的福分。各人各说,有同情的,有疑惑的,有莫名其妙的,有觉得好玩的。有的人连看都不敢看范浩泉了,怕他发了痴打人。痴鬼打人不管轻重,挨了打还最不合算,旁人不同情,反会笑话,你“怎么被痴鬼打了呢”,只有最关心的几个人才去探望他。见屋里乱糟糟,地无人扫,台无人揩,衣无人洗,柴仓无人收罗。李玉媛像只偎灶猫,蜷曲着坐在灶下的小板凳上,两只眼睛干巴巴,似乎再挤不出水来了。周吉娣蓬头散发,在楼上伴范浩泉,范浩泉像个青皮罐头,难看得叫人心酸。一副刚柔失调、呆头木雕的样子。见人来了,点点头,笑笑,也不说话。那笑很惨,比哭还丑,全是一种筋肌的抽动,不是一种表情。引他讲话,他就比较清醒,也就开口说。总是这样讲:“你们不用来的,别耽搁你们的工夫。我又没有病,别人都瞎说。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我看见你们来的呢,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也不会相信。我不骗你们,我要骗你们做啥呢!这不是我瞎说,我娘也亲眼看见的……”接着便往往一吓,惊诧地说:“又晃了,又晃了……”什么晃了?周吉娣苦着脸说:“他老说这楼屋在晃。”于是客人的汗毛也竖起来,悄悄地走了。
他真痴了吗?
“其实他早就有点痴。”有人表示他有先见之明,“他的眼睛一直鬼门鬼门的。他那分房子的主意也忒特别,怎能那么个分法呢。活颠倒!”
“不过还好。”去探望过范浩泉的人贴出安民告示,“是文痴,不是武痴。”
要赶快医呀!这是不能耽误的。范老中医来过多次后,情况也摸着些了,他同周吉娣的看法一样,最有效的医法,就是把房子调回来。
可是陆存秀把牙咬得紧腾腾,水也泼不进。道理全在她一边,范浩林都奈何她不得。吃了酒,画了押当了中人的,不管是娘舅,公亲,旅里的长辈,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和会计,心里都非议范浩泉,不肯管。
李玉媛可作孽了。她一个一个去央求他们帮忙。真求他们去看看范浩泉。劝劝范浩泉。大家也没法表态,只好咂嘴。
范浩泉老叨念那些话,叨念得周吉娣终于找到了打击对象;她一天到夜在家里骂李玉媛。说这祸全是李玉媛闯出来的,她丈夫是眼花,才看见有白光的。李玉媛呢,你也看见了吗?你讲讲,你说老实话,你这害儿女的,你的良心呢!
“……这不是我瞎说,我娘也亲眼看见的……”范浩泉每天都在唠叨,李玉媛不用媳妇骂她,早已痛得心如刀割。
她一次次去央求浩林:“浩林呀浩林,你娘对不起你。你娘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还要求你一句话。”她的喉咙很沙哑。
“娘,你别这样说,娘总是娘,有什么对不起儿子的呢!快别去想那些。”浩林连忙安慰她说。
李玉媛张了嘴巴,喘了几口气,才发出低哑的苦声说:“浩林,娘也不要你安慰,娘是对不起你的。你是吃了娘一生的亏,娘还要求求你再吃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就算吃亏吃到底,答应了吧!”
范浩林用最亲切的软语说:“娘,我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答应你呢!实在是我答应了也没有用啊!存秀不肯,我也没办法。就算我不在乎过什么日子了,同她闹,同她打,她横竖不让,还是解决不了啊!”
李玉媛流着眼泪说:“娘也不想睁着眼睛看你弄到这步田地,娘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范浩林连忙说:“有办法的。娘,你别急,等一阵,让我慢慢劝劝存秀,会劝醒的。”
“要等到几时呢?”
“唉,娘,你也要劝劝浩泉,不能够依着自己要怎么就怎么啊!”
“我还劝啥呢?他都痴了,还劝得醒吗?”
浩林顿了一下说:“娘,不见得就痴了。他要是真痴了,换房不换房,他都想不着了。他还想着,就不痴,劝劝他,有用。”
可是李玉媛没法劝。她一回家,周吉娣的眼睛就像两颗钉子把她钉死了。一连串的责骂就像排炮般射出来。“你说呢,他答应不答应,哼,一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你没用。老东西,你还当他们会听话呢!屁,你死也没有用,你只会害人!”
于是李玉媛就只好前南地说:“我只会害人我只会害人。”
早早晚晚,她在灶神前点三炷香,磕三个头,默默祈祷:“灶神爷,你保佑我的儿子好起来。他是个苦人,没有糟蹋过钱,没有享过福。他没有罪,不曾作过孽,作孽的是我。倘若要怪罪,就怪罪我。就算他有错,也怪在我身上,我愿意替他受这份罪!”
“灶神爷,全靠你的大力,保佑我的浩泉好起来吧!我的大儿子已经答应换房子了,过一阵就换,你让他度过这难关吧!”
……
一有机会,她也去央求陆存秀:“存秀呀存秀,我来求你一句话……”
陆存秀一见她来,不管自己在做什么,连忙叫了一声娘,就急急忙忙走开,既不得罪她,也决不答理她。
陆存秀绝不松口,李玉媛知道再去求浩林也没有用。有时候看见浩林回来了,她也不去,她知道只要陆存秀一答应,浩林马上会来告诉她的。
她走投无路,不想吃,不想喝,整天像一枯木,靠墙坐在小板凳上,默默无声。周吉娣咒骂她,她似乎也听不见了。
她真是精疲力尽,睡倒以后,每次都几乎爬不起来,但那颗做母亲的心,却旺烧着她仅存的一点燃料:“总要想出一个办法来呀!”就因为这一点,还能使她撑持下去。
她日日夜夜在想着一个办法,但是下不了决心,反反复复受着煎熬。
刚巧碰到她公爹范全根的忌辰。往年常常会忘记,今年想到要祖宗保佑,买了点酒菜香烛(烛买不到,是用油盏代替的),祭了一番。李玉媛百感交集,跪伏在拜垫上长久不起身,默默视道:“公爹,你显显灵,救救你的孙儿罢!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范家的事。我拿走那一百块银元,成全了一对姻缘,也是替你们范家积的阻德。我受到这样的报应,天理不公!公爹,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给小房留下窖银?如果有,埋在哪里?如果没有,也说个清楚。不要折磨我们了。三天之内,你托个梦给我吧!”
三天过去了,静静的,没有梦,没有一点征兆,没有一点灵性。
一切都逼着她走那条路。
如果她竟要那样做,实在太……即使是一个快要死的农妇,一个偏心眼儿的,谁也看不起的老太婆。但是她不能够……
能够吗?……不能够吗?……
不能够又怎么办呢?
她终于不顾一切,下了决心。
她知道再不能拖下去,她的时间不多了。
又过了两天,李玉媛看见浩林回来了,等到傍晚,她梳梳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浩林家去。
她走进门,见浩林一家六口——浩林、存秀、先来、正来。再来和好妹,都围着桌子,坐在那儿喝稀饭。浩林看见娘进来了,正要招呼,还不曾来得及开口,李玉媛已经端端正正朝着大家跪了下去。
范浩林大吃一惊,慌忙站起,连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上都不知道,说了一声: “娘,你怎么……”便赶过去扶她起来。
李玉媛伏到地上,不动不响。一头白发,一片凄怆!
范浩林扶住她的肩胛说:“娘,你起来……”
但是李玉媛像散了骨架似的瘫在地上不动。范浩林吓得浑身直冒大汗,扑步朝李玉媛跪倒说:“娘,你快请起来。你看,你儿子浩林给你跪下了,你孙儿先来、正来、再来给你跪下了,你孙女儿好妹给你跪下了,你媳妇存秀给你跪下了……”
范浩林说这些话,并没有看任何人;但是随着他的话声,孩子们一个个都跪下了。陆存秀从凳边站了起来,她只呆了一瞬间。这一瞬间,冷得浑身打颤,热得头发全湿;感情的激荡把一切都变得单纯了,不管李玉媛做过多少错事,可是她总是陆存秀的婆母,这一跪毕竟惊天动地!陆存秀眼眶一湿,跪下去了。
“婆婆你快起来啊,这叫媳妇怎么好做人!”陆存秀冤屈地说。
“娘,你起来,你起来,有话起来说。”
“我没有话说啊!”李玉媛伏在地上呜呜哭着,断断续续说,“我原想,我是不必来求你们了。我没有话说,也没有脸面。我只要一死就完了,最便当不过,我活得那么累,那么受罪,想着死我就很轻松。可是我又想,我不能够死啊!我死了,房子还是不会换,浩泉的毛病还是不会好。旁人还要说是浩林、存秀不肯换房才把我逼死的……我怎么死得了,死了我的小辈都不能做人啦……所以,所以我还是来求你们……”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婆婆啊!”陆存秀扑倒在李玉媛身上,哭了……
范浩泉得救了。没有多久就重新换了房子,搬好了家。分家的契约撕毁了,并没有再订新的契约,没有人相信这样的历史再能重演一次,重演就太滑稽了。搬家以后,一切如原先一样,范浩林仍住原来的一间厅屋,一间楼房。
搬家后不久,李玉媛就死了。她拒绝看病吃药,她说她没有病,只是累。她真不是病死的,而是消耗掉了维持生命的一切,干瘪掉了。
范浩泉将养了一阵,病就除了。能吃,能睡,也能够劳动了。周围的人,也并没有讲他什么,因为他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还讲给谁听呢。他的妻子周吉娣,仍旧一心一意,对他十分体贴。倒是他自己明显地变了,走起路来,头低得更下,眼睛里不再闪光,步子却越来越拖沓了,特别是那张嘴巴,一越来越闭得紧,沉默得快赶上他死去的爹爹范焕荣了。
至于那间房,倒完全是受了冤枉。它其实一点也不是绝地。过了两年,周吉娣就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家庭里稍稍恢复了一点活气。
那位创立家业的范全根,究竟有没有替小房范焕荣一家埋下一份窖银呢?按理说应该有。他给老婆留了一份,替大房留了一份,他就没有理由亏待小房。但是,他把大房的一份告诉了陈惠莲,也应该把小房的一份告诉李玉媛呀!他为什么不交代?他有理由不交代吗?难道他真的发现了李玉媛私下贴钱给娘家了吗?这只是一种可能,永远无法证实。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狡猾。他用两笔窖藏做了两种试验,要试试哪一种对子孙更有久远的影响。大房那一笔,早就完了。小房这一笔呢,它让小媳妇和范浩泉摔了致命的一跤。可是,它还没有被发现,还显得那么迷人,那么深不可测,那么幽微难明。它还在引诱他的更下一代去为它消耗精力甚至生命吗?那真是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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