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泥脚
一
张青青家的大黄狗,最近一到晚上,就常在朱坤荣家山墙外兜圈子。那里堆放着一大跺扎扫帚的原料——毛竹节枝,冷冰冰的、硬绷绷的,根头参差像锥刺,没有任何值得迷恋的地方。也许是黄鼠狼钻在垛里做窝被大黄狗发现了吧?可现在还未交白露,天还热,黄鼠狼钻在垛里找罪受吗!那么,是不是和邻村的大花狗约在这里幽会呢?这样的事情以前确实发生过,但现在不行了。地方上缺少狗种,生下来的小狗可以卖钱;大花狗变得金贵了,主人看出它怀了孕,就管起来,不让它乱跑。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这只有朱坤荣知道。
每天晚上,朱坤荣一家都要扎扫帚扎到半夜,别人去睡了,朱坤荣独自还要坐一阵子,等到熄了电灯,还轻轻开了大门到山墙边看一看,看见大黄狗的身影闪过,他就无声地笑,心里高兴得很。
这个朱坤荣呀,他打了大黄狗的主意,耍了点手腕,把大黄狗吸引住了。
这只大黄狗,曾经在一篇题名“陈家村趣事”的小说里出现过。当时,陈家村上的懒汉陈龙宝,偷吃了寡妇顾招娣的儿子陈苦生养的大白兔,在屋后挖个坑把兔骨埋了。大黄狗在村前村后游转,闻出了味道,把骨头发掘出来吃,无意中揭了陈龙宝的阴私,破了偷兔案。
这一赫赫战功,奠定了大黄狗在陈家村上的重要地位。有些贼手贼脚的人,干那小偷小摸勾当的时候,就会虚着心四面打量,怕被大黄狗看见。好像它就是福尔摩斯。可见已产生了一股威慑力量。所以,公社刘书记来检查工作,也常会想到它,总要问一声:“大黄狗呢?”这就不同凡响,可见名声之大。大黄狗的肚子,自然比从前容易填饱。不光是陈苦生、国生、张青青、生产队长陈洪泉的二儿银生、三儿禾生、朱坤荣的小儿子金顶,以及兴兴、洪洪、华大、小芳这一班老朋友宠爱它,常往它嘴里塞面饼、馒头甚至糖果;就连成年人也慷慨起来,碰到大黄狗来串门,总拍拍它的颈项,一碗半碗新鲜粥饭供它受用。所以,到头来连大黄狗也懂得了责任制的好处。终究是粮食多了,人们才有这么大的气量呀!
至于朱坤荣,大黄狗一直知道他吝啬又凶狠,它清楚地记得,有生以来,从未尝过他家一口汤水,就连门都不许进。前年偶然溜人他家猪圈屋,舔了舔猪食桶;还没有来得及品出味道,朱坤荣就拿了根粗木棍赶来,凶神恶煞般拦在门口,扑地一声打下来,真如泰山压顶。幸亏大黄狗学过武术,脚疾眼快,一纵身躲闪过了;否则早就被剥了皮。吃了肉。还有几次,大黄狗匆匆和朱坤荣在路上扑面而过,竟闻出他身上有一股极其可怕的味道,那分明是大黄狗的同胞们被他杀掉吃了,肚子里透出那狗肉的发酵味来。看这有多残酷,简直胜过刽子手。从此,大黄狗见了他又恨又怕,屙屎也离他三个麦垅头。但奇怪的是,最近一阵,这朱坤荣似乎也信了佛,发善心了。只要看见大黄狗走来。就像弥勒佛一样眯着眼睛、嘻开阔嘴献媚地笑,还发出一串啧啧啧的声音,引诱大黄狗靠近他。有几次甚至倒了大半碗白米饭在阶沿石上,招呼它就餐。大黄狗始终弄不懂朱坤荣为什么会表现这种高姿态,认为内里必有阴谋,所以总乜着眼睛,侧身走开,不敢造次。
其实,朱坤荣倒真是一片好心。他同大黄狗本来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过去是穷急了,不但养不起狗,甚至还不得不偷偷摸摸杀来打牙祭。扪心自问,难免内疚。特别是现在,朱坤荣很需要狗的帮助(天哪,谁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然就会有过分的热情。他买了一百五十担毛竹节枝,家里堆不下,堆在山墙边,这可不能锁在保险箱里,若有人打主意,背走三捆四捆,挑走一担两担,是极容易的事。这类小偷小摸的事情,报案都不够条件,睁着眼睛吃了亏都没得话好说。朱坤荣的心事可担得重呢。老话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眼睛一霎,老鸡婆就会变鸭。”朱坤荣尽管提高警惕,还是怕打呵欠被割了舌头。所以他想起狗来了,能有一只看家狗,夜里帮帮忙,一有动静就汪汪叫几声,把贼吓走;那么,他睡觉会落(目忽)得多,免得困着了也心惊肉跳。
但是,狗也不是要有就有的,“文化大革命”里,狗种都快吃光了,一时竟无觅处。张青青家的那只大黄狗,是陈家村上独一无二的幸存者,大难未死,劫后余生,真还是个宝贝呢。但这东西是讲义气的,你不待它好,它就不理你。朱坤荣过去虐待了它,现在陪礼道歉还找不到共同的语言。
怎样打开这个僵局,朱坤荣确实动了一阵子脑筋。他果然不愧为万物之灵,轻而易举就想出了一个绝招。他把后墙根供猫进出的小洞,增设两道铁窗,外商是固定的,内窗可以开阖,朱坤荣就在这两窗之间,经常放几块骨头或其他荤腥。哈,陈龙宝埋在黄土中的兔子骨,大黄狗能够唤味而来,那么,朱坤荣家的墙洞仓库,难道还会不被发现吗!天可怜见,大黄狗果然上钩了,它闻着味道,看到食物,就是无法到嘴。于是,有许多时间,它在这里兜圈子,不忍离去,或徘徊,或低吟,或怒扑,或长叹,几经挫折之后,则瞪目长坐,俨然像个伟大的哲学家在思考。朱坤荣不费一兵一卒,就达到了目的。大黄狗做了许多义务工,还不懂是什么回事。应着“掉了脑袋还不知是怎么掉的”这句话。朱坤荣自然不计较它有没有觉悟,只要它“身在曹营”就管用。
二
大伏天,稻田烤了苗,田间管理刚告一段落,朱坤荣就赶到百里外的山区去买回来两大船毛竹节枝。从那以后,全家就日夜忙碌,吃饭大小便都要算算时间。真正于得白天流汗,晚上流血(蚊虫咬),全不顾惜。朱坤荣的小儿子金顶,被爹管得没法脱身,跟着做辅助工——将竹叶从竹枝上勒下来。“管制”起来了,完全没有自由。先是手上起了泡,然后破了皮,碰着就痛,眼泪流出来洗脸,朱坤荣不但不让休息,反而骂他“没得出息”,教训道:“你当饭是容易吃的吗?一个人不肯吃苦,将来能做什么?做贼!”就凭这个理,不许儿子讨价还价,强迫他负了伤也要坚持下去。
晚上,别人家的孩子坐在门板上乘凉、吃瓜、猜谜语,金顶却跟着全家在门口露天地里苦干。因为这儿风凉。有月亮的晚上,连灯都不点。董火虫到处飞,闪着一明一暗的微光。金顶真羡慕它的自在劲儿,心里便计算着还有几天才开学,自己也就可以飞开了。
金顶听见小伙伴们又在唱起了那只老掉了牙的儿歌:
萤火虫,夜夜红;
阿公挑担卖胡葱,
阿婆沿门做裁缝,
儿子、媳妇种租田,
还要出门做短工;
四时八节无空闲,
一年到头还是穷。
金顶却不肯唱了,他抱怨小朋友不懂事。他想:“哼,你们也来尝尝这‘无空闲’的味道!”
可是,朱坤荣愈是辛苦,劲道却愈足。他主持着这个一家五口(其余三人是老婆、大儿金发、女儿金秋)组成的家庭工场,心里高兴得很。他就是在“四时八节无空闲,一年到头还是穷”的家庭里长大的。从小披一块、挂一块,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衫;有一顿,没一顿,没有吃过一餐像样的饮食。冷冷热热,稀稀汤汤,似乎谁也没把他那条小性命当一回事。可是偏偏穷人命大,他苦苦拉拉,跌跌爬爬,像条小狗似的无毛无病地长大了。而且,祖祖辈辈数他运气好,才过十六就进入了新社会。三五年之间,大展鸿图,确实翻了个身。凭他精神、勤劳又吃得来苦的习性,本来很快就可以富裕起来。但是忽然竟被捆住了手脚,连陈家村上这扎扫帚的传统副业(而且是农业生产上必须用到的工具)都被一刀砍掉了。从那以后,朱坤荣想了许多年,盼了许多年,心都想酸了,眼都望穿了。想想,望望,熬不住了,也曾经大着胆子冒险去碰,鸡蛋碰石头,碰碎一次又一次,真要有“过了十八年又是一个好汉”的气魄!难哪,实在难!金山银山不许你靠边,困在米屯上白白饿肚子;只许穷,越穷越光荣!就这样挨着挨着,一直到心枯了,眼干了,朱坤荣自认不久就要做棺材里的馅心,不敢再存希望了。而希望,却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变成了现实。打开金山银山的钥匙,拿在自己的手里了,朱坤荣怎么能不高兴,怎么能不精神振奋呢!如果他懂得文艺,一定也会说出“生命之树常青”之类的话。
他一下子变得年轻了,他干得好厉害哪,就像战士冲锋!
原来四十八岁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哪?!他长久把自己忘记了,现在像第一次发现那样惊异。
只要田间劳动一结束,朱坤荣就坐在矮板凳上干起来。毛竹节枝和铁丝在他的手里灵活地翻滚,发出轧轧的声音,好像要被捏出油来。扎成的扫帚,像是模子里压出来般坚实。朱坤荣不知不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手臂上的肌肉像青蛙般跳动,他的心情是多么舒畅呀!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过几十年,错过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好不容易总算盼来了好时光,再也不能让它白白溜走。朱坤荣有了自信心,他知道自己能创造更多的财富,懂得生命的价值,他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子子孙孙传下去,晓得曾经有过他这样一个创业的祖宗。
颠颠倒倒的日子终算过完了吧,朱坤荣是个开朗的人,现在回想起来,痛苦的感觉已多半淡去,被坚持过来(或者说‘熬过来’)的自豪感代替了。他想着想着就开心地发笑,笑那些曾经斗他、批他、罚他的人,笑那些声称他迟早要犯法吃官司的人,……
唉,究竟是在干什么呀,大家都一个劲儿同自己过不去,一个劲儿闹穷,一个劲儿同自己人撕破脸……就连生产队长陈洪泉,这个同朱坤荣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兄弟,拖鼻涕朋友,居然也翻脸无情,实在叫人伤心。当然,做了干部,也有难处,不能全怪他。但是能够通融的地方不通融,就是他的刻薄了。那一年,朱坤荣织了三百双芦花靴,大队书记下命令没收,归生产队,斩断资本主义尾巴。好,命令应该服从,表面上可以这样做,但过后就应该私底下还给我。因为你对我是完全清楚的,这一切都是我起半夜、磨黄昏。苦熬出来的劳动果实。可是不但不归还,连成本也充公了。还有……还有那整整七个月不许我离开生产队,哼!现在呢?究竟是谁做错了!如果你错了,为什么不检讨?如果我错了,为什么你也走了这条路?当然,你愿意走就公开走吧,为什么又遮遮掩掩?上趟我进山买货,你请我带些原料;可以嘛,君子不念旧恶。但你自己不出面,派儿子禾生来同我商量,这是什么意思?别说年龄、辈分、在家庭里的地位都不相称,不宜交谈这类金钱往来的大事,何况这小子在“勾引”金秋,……(口扎),挖劳动力,这缺德!
事情没成功,这不能怪他朱坤荣,是陈洪泉不对。
三
陈禾生在“勾引”朱金秋吗?是的。
这也很自然,他们同是一年生的,同在一个村上,从小在一起长大,他们彼此都很熟很熟,如果他们爱上了,那有什么奇怪呢。说真的,倒是因为太熟悉了,早就习惯得像兄弟姐妹一样,所以好久不曾想到他们之间竟还要恋爱,因为这从小建立起来的亲密、纯正的友谊,常常使异性的吸引力失去光彩。他们总是很信任,很亲爱,总是心贴着心,直来直去,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曾发生过疑虑或尴尬。直到一年前,有一次晚上看电影,回来路上,该死的小金顶竟发生了一次超龄求知欲。
看电影回来,一路都是人,金秋、禾生、金顶就在这个列队里。大家看了电影,自然会有感想;三人一群,四人一排,各说各的。禾生同金秋也在谈。金顶忽然问道:“他们吃的什么呀?”
“谁吃什么了?”
“电影里的那个国均。”
“那个男主角吗?”
“对”
“他没有吃什么。”
“吃的,你们怎么没看见!”
“我没看见,他吃什么了?”金秋奇怪极了。
“那么,为什么他和那个女的两张嘴合在一起呢?”
“别瞎说,你懂什么!”禾生连忙说。
“你才不懂呢,看见了还说他们没有吃什么。不吃什么为什么嘴对嘴?你懂你就说出来!——嗜,说不出吧!还骗我懂呢。”
他们果然“不懂”。剩下的一段路,竟都不再开口了。
明天早晨,禾生上码头挑水,碰着金秋洗好了衣服往回走。
按理金秋就会说禾生起晏了,但是今天竟不曾说。有那么很少几秒钟,两人自然而然面对面停滞了一下,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珠悠悠地转一圈,然后眼光溜到旁边去,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看,就擦身走过了。
不必再说了,该死的金顶,全是他惹出来的!
从那以后,他们就担了心事,知道两家老人有疙瘩,不大容易称心如意地结合。陈禾生很想讨这位未来丈人的欢心,他知道朱坤荣喜欢能干、俭朴、吃得来苦的人,这些陈禾生自认还够格。也许朱坤荣还不曾看出他的精明处,他倒是摸着了朱坤荣有些贪多算小的弱点,他随时都在找机会扮演“努力为你服务”的角色,尽可能让朱坤荣接受他这无偿的劳动。应该说,小伙子做得相当成功。
陈禾生估计也没错,朱坤荣对他的德性倒并无异议,但一听到有那么回事,就别扭了,恼火了,闷着一肚子不快。但又不肯发作。孩子是自己从小看他长大的,而且长在自己身边,就在他爹狗屁倒灶同自己闹矛盾的时候,也没有影响孩子之间的来往。他也不曾对他有另外的看法。现在自然不便对他说什么了。他只有生陈洪泉的气,从前亏待了自己,如今又坏着心计来讨朱家门上的便宜。女儿养到这么大,正好帮着自己挣家业,况且又碰着了好时代,有多少能力尽管可以使出来,收入能成倍成倍地增加,陈洪泉倒使个招儿来挖他的墙脚了;走着瞧吧,没有那样的便宜事。朱坤荣不打算把女儿看成赔钱货。现在提倡晚婚,晚婚好嘛!朱坤荣举双手赞成,第一,女儿应该帮父母多做几年生活,报答养育之恩。第二呢,将来出嫁的嫁妆也要靠自己挣出来。当然做父母的也有一份心意,但不能靠这一点成什么气候。将来朱坤荣怎样打发女儿出嫁,就全看女儿自己的努力。现在,八字还没写一撇,早着呢,对象是天皇老子,也得先穿破几件龙衣再说。至于到陈家门上去做媳妇,那得多看看情况,不光考验女婿,还要考验考验公爹呢。
一句话,朱坤荣要难一难陈洪泉。你陈洪泉是共产党员、大队支委、生产队长,十多年来一直领导大家走那个“集体富裕”的道路,结果把大家弄穷了。你算是个正派人,并不曾像有些干部那样“集体不曾富,自己倒富了”。你同大家一样穷,但总不能再穷光荣了吧!这两年大家在富起来,真正要集体富裕了,你也该显显自己的能耐!你的能耐在哪里?你还不及我朱坤荣,身上穿的、碗里端的不说,你那三间破屋几时才更新?我女儿不是王宝钏,休想把新房做在寒窑里。你的任务重着呢,自顾自忙几年再说吧,别先把眼睛看着人家的姑娘!
朱坤荣是向前看的,并不记他,不过因为过去有过不愉快,现在要求苛刻些罢了。这也算通情达理了。真的,他对陈洪泉也像大黄狗一样,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嘛。
朱坤荣这样想着的时候,往往同陈禾生的出现联在一起。有时候,是陈禾生站在自己面前了,他才想起这些来。而另一些时候,则好像是一种感应,往往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这真是缘分。
自从朱坤荣买回毛竹节枝以后,陈禾生虽然自家不曾买到,但却得到了一个为朱坤荣报效的大好机会。扎扫帚是陈家村上的传统副业,陈禾生从小就跟着大人们到供销社的作场里去做过加工活,天下无没用的技能,现在可给他大开了方便之门。靠了这一点,他可以随时随地走进朱坤荣家大门,在那儿同心爱的金秋姑娘一起操劳,爱待多少时间就待多少时间,决不会成为讨厌的人物。
聪明的陈禾生把这种机会利用到艺术化的程度,每当朱坤荣吃完中饭,打着饱嗝,努力克服午睡的渴望坐到矮板凳上去扎扫帚时,陈禾生就潇洒地走进来了。他常常穿着天蓝色的西短裤,印有红字的白背心,轻轻快快地叫了一声伯伯,并不在乎朱坤荣是否答应,就走过去把愁眉苦脸的金顶从坐位上推到一边,一面动手操作,一面说:“去午睡吧!”他做得自然而亲昵,完全像一家人。金顶得了空,扑刺就往外飞,可以玩一会,朱坤荣呢,也听出“去午睡吧”那句话是对着他说的,虽不肯答话,脸上平板板地像不曾理会,其实心里像吃了杯冰淇淋那样舒服。
这种时候,他会对懒散地坐着还未动手的儿子金发不满地说:“还不曾歇够哪,这像是给自家做事吗?”一句话泄露了天机。他本无心,别人却听懂了。
“不怕猪头不烂,就怕火功不到。”陈禾生想起这句不大恭敬的话,其实倒也确切。他有的是工夫,他舍得工夫替朱坤荣赚钱。他不在乎,他要人!他相信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四
朱金发不像陈禾生那么乐观、浪漫,他比禾生大两岁,“对”的“象”还同受高频干扰的电视图像一般,模糊不清。
那个姑娘读到高中毕业,相貌普普通通,朱金发本来不存妄想,自认配不上她,因为他只读完小学,人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可是朱坤荣看中了她,觉得她会做,有耐心,又是独女,家中就只母女两人,没有什么拖累。一旦成事,把岳母养起来,那边一份家业也就归女儿女婿了。有一件事情朱坤荣一直感到遗憾,就是不曾让儿子、女儿读中学。那时候眼看上学也是乱弹琴,倒不如让儿女在家养羊养兔。想不到乱中也有稳的人,那姑娘倒有真学问,去年一笔账,会计不会算,还让她算清了呢。朱坤荣明白儿子的弱点就是不大会谋划,只会死做;要能有那么一个贤内助,就文武全才了。这件心事,前几年一则内虚,一则“资本主义的尾巴”抓在人家手里,没有条件说话。近年来兜底翻身,钱也有了,屋也造了,心也宽了,人也香了,就自信娶那么个媳妇,也不算高攀。于是就叨念起来。一家人稍稍交换意见,自然无不赞成;所以就托人传过信去。那边倒也客气,虽未允诺,也未拒绝;只说女儿还小,家里人少,要过几年再说。朱坤荣听了,一来合理,一来也提高了信心。他设身处地想想,这姑娘十九还是嫁在同村最好,母女随时有个照顾。过几年就过几年,横竖自家今后条件会越来越好,越来越能使姑娘动心,那就耐心等一等吧。因为两家传过这种信息,之后表面上很客气,暗底里倒很注意动静。
农村里的青年男女,大都是这样先说破了再谈恋爱的。双方一开始似乎也都有意要接近。可是朱金发三趟一跑,就不敢去了。一则嘴拙,找不到几句话说,二则姑娘文化高,说的事他不大接得上茬,像学生上考场,发虚了。朱坤荣知道了,心里说,对,这就是我的儿子。谈恋爱什么的,本来就不是空口说白话。老婆不是靠嘴巴骗得来的。归根到底要讲条件。老话总说‘柴米夫妻’,很实在嘛!因为我们都是凡人,不能吃西北风过日子。现在儿子年轻力壮,碰上了这个好时代,第一就是要把家底垫扎实,这就叫根基。家底有多厚,根基有多牢,屋顶上的毫光就有多高,额头上的皮肤就有多显!不用宣传,别人一看就晓得。别怕没有媳妇,到那时候,送上门来的有的是。
朱金发不敢去,并不是不想去,他同姑娘待在一起,心里觉得甜、觉得实在、觉得有一股清泉在潺潺地流,也许这就叫做幸福吧。他就怕这幸福不长,才不敢去。到了这时候,他才同妹妹金秋一样埋怨他父亲了。为什么你不让我们多读几年书?现在连谈恋爱都不够用啊!
他心里觉得苦,就发狠干活,省得多想。朱坤荣给他安排的生活是永远干不完的,朱金发陷了进去,永远也拔不出来。他也常常想要赶快做一阵,把一切做完了之后就去探望那位心上人。但逐渐变成了一种不断延期的托辞,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给自己希望。要等空下来了再谈恋爱,他父亲决不会作出这个安排。他能说什么呢?为了他的幸福,父母都在拼老命,他能不发愤图强吗?世界上有“舍己”、
“忘我”的说法,但“舍己”、“忘我”都有一个“为什么”?那么,朱金发这种
“舍己”、“忘我”是为了什么呢?是为自己。这有多矛盾呀!可世界上都有这样的事,而且自认为很值得。为了别人的事,多干了会喊苦;可为了自己,倒是做死了也不怨。真叫为自己而毁灭自己。为什么呢?就是朱坤荣那句话;只要手里有钱,就有老婆送上门。
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姑娘始终不曾像陈禾生那样自动送上门,朱金发的吸引力显然不及朱金秋。如意算盘不好打;而且也有难题,例如手里究竟要有了多少钱之后,才会有老婆送上门?有几个?有几等?钱数、个数、等数的比例关系怎样?恐怕大数学家陈景润也算不出。朱金发就不知道自己该有了多少钱之后,心爱的姑娘会送上门。也说不清自己到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么多钱;因为人家不曾开过口,就没有价。倒是事情在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村子里起了谣言,有说金发是个呆子,连谈恋爱都不会;有说金发眼睛大,谈恋爱都摆架子。更叫人不安的是邻近村上看中那姑娘的不止金发一个,人家可活动得厉害呢。眼看这桥不但造不成,连砌了的桥墩都要拆了。朱坤荣这时才慌了,他不怕肉痛,叫老婆怂恿金发花工夫去缠住对方。金发不去,他没那一手本领,去了更尴尬。他问声不响,谁说都不听,一个劲儿埋头扎扫帚。真是一个好劳动力,朱坤荣这时候总算尝到滋味了。
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朱坤荣心里明白,村子里只有一个人最能帮他扭转局面,但要请得动他,却不容易。
这个人就是陈洪泉。
五
朱坤荣有一条适宜繁殖任何菌类的热线,能够一直通进陈洪泉的灵魂里去。他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婆,老婆便告诉女儿金秋,金秋便告诉禾生,让禾生去央求自己的爹。这些嘴巴和耳朵都绝对保险,总是畅通无阻,毫无后顾之忧。人类历史上靠了这一类热线曾经创造出奇迹,但比奇迹多出万倍的则是肮脏。面对这夫妻、母女、恋人、父子、未来的翁婿和亲家这一连串至为亲密的关系,一个人的灵魂几乎总是赤裸裸显现出来。
朱坤荣交代老婆说:“你同金秋讲的时候,不要说是我的主意,是你的。我只当不晓得。”他对金秋同禾生的关系,还不曾拿定主张,不肯留下把柄。否则,万一将来陈家不争气,自己不让女儿嫁禾生,人家会骂他过河拆桥。再则就怕陈洪泉知道了是他的主张会起反感,本来肯帮忙的事也不肯了。
母亲交代女儿说:“他对你究竟好不好?真好还是假好?就看他答应不答应帮忙,能不能办成功!乘这机会也算是考他一考。如果连这样的事情,在你们还不曾凿定[注]的时候就不听你的话,将来你过了门,还有什么事情会听你?我女儿可不到他家去做丫头!”
金秋却向禾生说:“这都是我爹娘作的孽,眼皮薄,见识浅,生了儿女,不会替儿女前途打算。哥哥小学毕业时,成绩挺好。老师都来动员他升学,我爹拿定主张不让读。他说:‘一个人书读得越多,越容易变坏,你看共产党一次次搞运动,揪出来的人,十九都是知识分子。可见读了书能做好人的不多。就算我儿子好,但在坏人沟里待久了,总沾不着光。弄不好连祖宗八代都挨骂,亲戚朋友受牵连,还不知到哪一代子孙才能安稳。算了吧,顶好还是不识字;像我这样,尽管他们割我的尾巴,就不能叫我写检查。我不会写嘛!光这就省掉好多麻烦呢。’结果我哥哥现在就变成这种样子,只知道死做,别的计算一点也没有。其实他心地好,老实又勤快,不过世面见得少就是了。真正了解他的人,谁都不会嫌他,你说不是吗?”
“我能说‘不是’吗?”禾生开着玩笑。
“谁强迫你了?”
“你最民主了。”禾生继续开玩笑说:“我们两个正在民主地商量干涉别人的婚姻大事呢。”
“这不是干涉,是帮忙。”
“帮一方干涉一方。”
“你顶坏了。不肯就拉倒!”
“别‘拉倒、拉倒’的,我在爹面前不香,你朝‘公公’说去。”
“你坏死了。”
“你说声我顶好。”
“你顶坏!”
“顶好!”
“顶坏。”
“坏就坏,坏得刚巧配得上你。”
过了三天,吃晚饭时,陈禾生才碰到从城里建筑工地回来的爹,他一面吃,一面就把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陈洪泉。然后笑着说:“我声明,我把话传到就算了。你肯不肯帮忙,与我无关,别当同我有啥利害关系。”
这父子俩的关系,就这么显得不大协调。儿子像老子,都是硬性子。
陈洪泉平静地听着,一直没有开口。等到吃完晚饭,洗了脸,坐到矮凳上抽了几口烟,这才眼睛看着别处说:“同你有关系,我也没办法。”
“就是。”儿子说:“别让人家背后说你是为了儿子才帮他忙的。”
“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陈洪泉有点生气地说:“不靠关系,也要出卖劳动力!他们同你说清楚没有,‘长工’该做到那一年?”
“哎呀,老一套又来了。”儿子不屑地笑着说:“我几时耽搁了家里的事情了?”
陈洪泉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烦,真不想多说,随口指点道:“我是叫你清醒点!”这意思,陈禾生早就明白了,无非是因为朱坤荣在等着他家能不能造三间新屋。而自己却吊儿郎当,去帮朱坤荣挣家业,完全没有自己的算盘。
陈禾生哈哈一笑,针锋相对回答说:“我清醒着呢!”这意思是说,我同金秋完全有力量、而且能够提早完成结婚任务。诸位父老千万不要糊涂,自寻烦恼。
陈洪泉可不懂儿子的意思。想了想,认真地说:“你告诉他们,我倒不是怕议论。我倒是有点觉悟了,靠包办办不好事情。一个生产队,我管了十七八年,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总是巴望办好的,谁知道会出毛病!包办办不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信仰集体化的人,害了集体化,自己的年纪丢在水里流走,一事无成。早知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出去做瓦工好得多。现在大家的事大家办,搞责任制,就好了。我这就叫想通。朱坤荣要人家的姑娘做媳妇,谢谢他想到要我做介绍人,这自然是晓得我从前搭救过这寡母幼女,我总算也还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我可不愿让她再被我毁了,让她自己作主吧。”
道理虽简单,但陈洪泉是经过了整整一年半时间痛苦的思索之后才想通了的。世界上难事不算多,真能认识错误却是其中之一。要说不错也难,事实在驳斥你,你的哨子不吹了,出勤却比从前早;你的拳头放松了,把握却比从前牢,算盘不再包打了,完成任务却更好,……事实胜于雄辩,已是无话可说。说落后,陈洪泉是落后了,能干的人开始富起来,一般的人已经跟上去;等到他想通了,时间又错过了那么多,现在朱坤荣他们睁着眼睛看着他,这个领导他们近二十年,几次三番保证社员生活逐年高却高不起来的能干人,现在能不能赶上来?别弄得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笑话——或者说悲剧呢。
然而,一旦想通了的陈洪泉,觉得自己损失了那么多宝贵的东西之后,回过来再想着如何个人发财实在毫无意思了。说真的,这二十年里当干部发财的真有一批呢,别看生产队长官儿小,他想发财,只要心一黑,也早就发了,不至于会穷得年年超支、欠生产队的钱;也不至于使老婆累得不能睡午觉,去捞水草淹死在河浜里,把一个家搞得散散落落,凄凄惶惶了。失去的这一切都不是有钱就能赎回来的。
那么,经过努力,能够读得回来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是想方设法使全队社员尽快地超过像朱坤荣那样先富起来的人吧!是要让朱坤荣们看到集体有力量比他富得更快些吧!
但这又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啊!
而且,现实又是多么无情,过去总觉得劳力缺乏,耕作误农时。责任制以后,偏偏劳动力竟有剩余了,包下几亩田不够种,当队长竟也有时间加入公社修建站去重操旧业当瓦工。
这顶好,多几个收入不是小事,儿子眼睁睁望着成家呢。再说,在城里砌房,听到的事情多,他真希望多看看这伟大时代的各个方面啊!
六
朱坤荣一家,在秋忙之前,是来不及把一百五十担毛竹节枝全部扎成扫帚的。剩下来的,过了秋忙,一时再无人要买,得拖到明年四、五月里才能脱手;别说赚钱,那本钱搁死了,连银行利息也损失掉。尤其吃亏的是,这原料堆放久了,发干发枯,损耗很大,颜色也变灰了,扎成扫帚就不惹看,销不过现货。所以,朱坤荣想尽天法,也要争取在秋忙前全部完工售出,才能赚更多的钱。
所以,朱坤荣全家一定要超额完成任务才行。在生产队里,朱坤荣绝对不赞成生产队长陈洪泉过去那种开早工、磨夜工、大权独揽、说怎样就怎样的做法;可是在家庭里,他却比从前的陈洪泉更霸,无论是老婆儿女,都没有开口的余地,谁要累了不干,他把脸一沉,就骂:“我还不是为了你们!我死都快死了,创了家当带到那里去,棺材都没得困,都掉给你们的!难道倒是我要靠你们吗,要讨价还价?!”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立秋之后是处暑,处暑匆匆赶白露,晚稻抽穗一崭齐,已经扬花灌浆,等到秋分一交,都含羞低头了。只在这一个月内,就要成熟、收割。扎扫帚的日子已剩下不多了,朱坤荣的毛竹节枝却还剩着一半,虽然不曾有短缺,但大黄狗也会拆烂污,吃不着肉骨头,却常常留几堆屎在捆好的毛竹节枝上,朱坤荣去掮来加工时,便弄得一手脏。他哭笑不得,倒不是怕脏,却怕耽搁时光清洗。他现在不但浪费不起时间,而且最好有人帮忙,可是说也奇怪,社会上的风气,说变就变的,两年以前,私人造屋、运输,要别人帮忙十天八天,只要开口,有的就是人,吃饭不要钱,顶多再供应些烟酒,便当得很,可现在,一切都讲钱,连至亲来帮了一两天忙,也辞谢说什么家里竹子要赶快做成篮,去赶下次集,叫你无法挽留。朱坤荣还算有办法,除了陈禾生自愿义务劳动之外,还有两家曾经请他进山带买毛竹节枝的人,自家扎完了,被央来帮着扎几天,也碍着情面,不好推却。所以,这一阵子,朱坤荣家的作坊,人丁兴旺,十分热闹。看那架势,一天能出一、两百把扫帚,值百多块钱呢。真是太阳东西转一圈,家中长出金银来,说声富就富,容易煞的。
谁知干了几天,金秋姑娘就病倒了,先是说肚痛、头晕,躺了半天,朱坤荣就急了,骂女儿偷懒,这样能富起来吗?赚钞票可不容易,也是打仗哪!你是个共青团员,为什么不学学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才是好样儿的。可你不但不肯拚命,连一点苦都吃不来,娇得像个千金小姐,一点点不舒服就躺着不起来,肚痛有什么关系,饿一顿不就好了,还省点粮食呢!至于头晕,更不能算病,扎扫帚的生活是坐在凳子上做的,又不用奔跑,还怕跌筋斗吗!金秋姑娘被骂得气不过,又让亲爱的陈禾生在旁边听见了,特别不受用,一赌气就干开了。没能坚持满两天,就发了高烧,再也爬不起来。赤脚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一连来看了两次,就不轻不重地数落朱坤荣夫妇说:“女儿是你们养大的,总是心头一块肉吧,多顾惜些!钞票好虽好,究竟还是人要紧,年纪轻轻做败了身体,要苦一世呢,不要害了她啊!”朱坤荣这才不再咒骂;但心里总是不快活,觉得生病也该看个黄道吉日,早不病,迟不病,偏偏要在这紧要当口病,似乎居心同做爹的他过不去。换个情况,倘使她嫁了,自己当家过小日子,就未见得有点小毛小病就安心躺下来。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啃爹娘的老骨头罢了。加上陈禾生又乘此机会,时常跑进女儿闺房去献殷勤,不但浪工费时,而且也容易出纰漏,惹得朱坤荣更加烦躁。有一次陈禾生进房看金秋,似乎待得长久了一点,他就心神不定,禁不住要跑去监视。他一进去,分明看到陈禾生的右手迅速从女儿的额头上缩回来,气得他的脸紫不紫,黑不黑,像刚同讨命的小鬼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才把口气转过来。大概陈禾生也有点难为情了,当天直到夜工结束,不曾再进金秋的房门。
可是,等到半夜里,朱坤荣出门查看堆放在外面的毛竹节枝,转过山墙,就听见后包檐有切切的细语声,还有一股煮熟了的鸡蛋香味,赶忙抢过去看,黑暗中呼地跳出只畜牲扑他来。他吓呆了,等到弄清是大黄狗,听到脚步声早就跑远了。不用说,是陈禾生送好吃的给金秋补身体来了。这“小贼胚”,要不是金秋房间的窗子上装了铁栏杆,什么事干不出来!想着这点也叫人出一身虚汗呢。……因此,扎扫帚的进度就明显地放慢了。
最可怜的是三年级小学生朱金顶,一个暑假不曾捞到一个玩得痛快的日子。现在早已开学了,可还不得安生。每天天不亮就被朱坤荣从帐窝里拉出来,要勒完一捆毛竹节枝的竹叶才允许吃早饭上学去。下午放学回来,又要陪着大人劳作到深更半夜才能去睡觉,两眼熬得红通通,头脑敲得昏冬冬,跌跌撞撞跑到学校,上课一坐定,眼睛就直闭,忍不住就伏在台上呼呼大睡,老师喊也喊不醒,推也推不醒;摸摸他的额头,又不发热。好容易把他弄醒了,问他为什么这样贪睡,他把嘴巴张了几张,不知是有口难言,还是不屑回答,没有发出声音来,脑袋一歪,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老师拿他没有办法。
如此三天,老师断定他有毛病,等他来了,就赶他回去叫爹娘同到医院去看看。他死也不肯,定要挨在学校里,表现出对学校高度的热爱。可是一坐上位置,又很快就睡着了。在他看来,这里作为休息场所实在太好了,连爹娘也管不着。老师毕竟好说话,不会像爹一样穷凶极恶动手打人,顶多不过批评几句而已,况且他又不影响别人,元妨大局。老师有那么多学生要管,不会花许多工夫在他一个人身上,所以容易混过去。如此,他后来干脆连书包都不带了,反正学校就是他的床,还带那干什么呢。
大约过了近两个星期,老师才了解到真相。一天下午,就陪同金顶回家,访问朱坤荣。劝他要关心孩子的学习和健康。这时的朱坤荣,又早把文化知识丢在九霄云外,他算算自己每月的收入,比一般教师职员强多了。文化还是无啥用处,花本钱上学还是不合算。老师来的时候,他正盼着金顶回来劳作,现在老师劝他,他心里不耐烦,嘴里却满口应承下来,赶快把老师支走。回头就把金顶打了一顿屁股,说他装死腔,要抽掉他的懒筋。逼着他马上勒竹叶。然后就叽哩咕噜骂老师,说教师不识时务,多管闲事,他朱坤荣的儿子何在乎“学”什么“习”!文化值几钱一斤?就算学到同你老师一样,也当老师了,又有什么了不起。一不掌权,二不经手货物钱财,开后门都没得本钱。说到底无非是陪小孩儿玩一世,到死还是个老师。真是当了老师到老死,没有出头的一天,还有哪个瞧得起!记得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大家舍不得粮食喂狗,狗倒是少了,一时找也找不到,可是老师算什么,一喊就有一大群。到了“文化大革命”,有的老师挂着牌子。双脚双手在地上爬,完全狗化了;又不如真种狗神气。比如张青青家那只大黄狗的娘,就曾几次咬伤过那些企图狗化者。
可怜那老师就这么被牵丝攀藤骂了一顿。
七
转眼之间,就到了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天,陈家村上的小学生们,上午各自在家里做完了作业,下午就集合在五年级学生陈国生家里,练习为国庆演出的文艺节目。张青青家的大黄狗也参加了,因为它要扮演一只老虎,由英雄的主人公牵着上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细节,观众看了就会明白那主人公不同凡响,于是英雄人物就被创造出来了。
张青青为了把大黄狗化装得像只真老虎,很用了一番功夫。现在她摸到了窍门,只要在黄狗身上用墨汁画几条虎纹就可以了,看上去还真像呢。
大家在屋子里蹦蹦跳跳,各干各的。而陈国生却把青青和银生找来,蹲在屋角里、研究一个严重问题——解放朱金顶。因为朱坤荣太不讲理,对新中国的儿童进行残酷的压迫和剥削,金顶已经沦为他的奴隶,没有一点行动的自由。他的手脚已经被朱坤荣钉上了“镣铐”,锁在家里,不能前来参加集体的活动。功课已经一塌糊涂,身体也不行了。原来活泼泼,现在呆钝钝,如果再不想尽一切办法去解放他,他就可能牺牲。历史的责任显然已经落到了以陈国生为首的小朋友们的肩上,他们必须行动起来,进行抢救。
但是,究竟怎样行动,是文来还是武来?文来罢,老师的话都没有起作用,朱坤荣难道还会理睬他们这班小头鬼吗!看来讲理等于嘴上搽石灰,白说。那就要动武罗!这武又怎么个动法呢?论打,他们又打不过朱坤荣;如果冲进去“劫狱”,无奈朱坤荣家的阔门总是关着的,好像怕元宝滚出来,所以小英雄也无法闯进去。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复杂,不动武不行,要动武又动不起来。弄得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候,别的孩子也想起了金顶,因为金顶历来是文娱活动的积极分子,没有他参加就显得冷清了,苦生和兴兴两个,不懂得利害,莽莽撞撞就去喊金顶。
走到朱坤荣家门口,见半闼关着,里边啪啪、叭叭、嘻嘻直响,正忙着呢。苦生双手抓住半闼栓格,爬上去透过栓格一看,家里毛竹节技摊得满地,朱坤荣、金发、金秋、金顶都在,哼,别说了,陈禾生像药里的甘草,当然在。苦生做了个鬼脸,心里顶瞧不起他,觉得这禾生哥哥往时也不愧是个英雄,现在变得熊极了,尽钻女人的裤裆。另外还有几个人,也吃家饭、屙野屎,对朱坤荣比队长还服贴,实在不像话。苦生把头一撇,全不看了,单看那朱金顶。
哈,好样儿的!别看朱金顶萎萎地苦着脸坐在屋角里勒竹叶,其实一肚皮鬼念头,他手里捏一根毛竹节枝,眼睛却盯在朱坤荣的脸上,朱坤荣不朝他看,他就一片竹叶、一片竹叶地慢条斯理摘着磨洋工,惹得苦生都笑了。
这时候金顶也看见了印在栓格外苦生的脸,便低头搔搔脖子,想办法要脱身。却又找不出理由来。
苦生不耐烦了,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抬头看看苦生,又看看坐在门边的朱坤荣,摇摇头,还是不敢动。
苦生看着,很有点瞧不起,索性提高了喉咙喊道:“金顶,出来!”
金顶巴不得脱身,刚一动,朱坤荣把眼睛朝他一瞪,他又不敢动了,连忙勒竹叶。
“金顶。”苦生又喊。
“金顶。”兴兴也喊。
“金顶。”
“金顶。”……好像非喊出来不可。
“金顶没有空!”朱坤荣火了。
苦生是顶头货,他不卖朱坤荣的账。又大声喊道:“金顶,你出来!”
“不要来喊魂,他要勒竹叶。快走!”朱坤荣把毛竹节枝朝闼门一挥,表示赶他们走。
“今天星期。”兴兴理由十足地开口顶他。认为星期天应该玩嘛!
“屁个星期,滚,滚!”朱坤荣站起来,打开闼门,毫不客气地把苦生、兴兴推开,随手乒的一声,又关上了闼门。
这可把苦生惹火了,他顿了一顿,把兴兴一拉,说:“走,去喊人来。”
他们回到国生家里,苦生嚷道:“朱坤荣不让金顶出来,还骂人!”
这时,司令员们的作战方案还没有定下来,见前线已经接火,连忙就问:“他骂什么了?”
“滚、滚、滚……倒像赶狗。”
大家都生气了。陈国生不愧是领袖,他想了想,就厉害地说:“我们少年儿童,是国家未来的主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他凭什么叫我们滚,走,跟他讲理去!”
“他同你讲理?”兴兴提醒说:“他理都不会理你!”
“我们也去骂,骂翻本。”最小的洪洪说。
“不能骂。”国生老练地说:“少先队员不可以骂人。”
“那怎么办?”
怎么办。陈国生灵机一动,有了。就说:“我们还是去喊金顶出来,喊不出来不歇。朱坤荣再骂我们滚,我们就说他破坏庆祝国庆节,看他敢凶!”
“他打人呢?”有人不大相信这个办法。
“他不敢打人。”有人壮自己的胆。
“他打了呢?”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时竟没有人能回答。最后还是小洪洪老实地说:“他打,我们就逃。”
“好。”大家竟一致同意了。
于是,这一群小英雄出发了,雄纠纠,气昂昂,来到了朱坤荣家门外。那只刚化装成老虎的大黄狗,特别欢跃,围着张青青又蹦又跳,也跟着来了。
大家停下来,一片寂静,显得沉重又庄严,众小将的眼睛都看着陈国生,陈国生知道伟大的任务已落在自己的肩上,作为一个领袖,当然义不容辞,于是他像唱国际歌似的喊道:“朱金顶,快出来!”
喊过之后,没有动静。
“再喊,再喊!”啦啦队鼓动着。
陈国生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大家的胆子就大起来,竟你一声、他一声的喊起来:
“金顶、金顶、出来呀!”
“金顶、金顶、演戏啦!”
“金顶。金顶、出来吧!”
“金顶不要怕你爹!”
……
但是,朱坤荣家里一片劈劈啪啪的扎扫帚声音,闹得欢腾如常,没有人理睬这些小英雄。
朱坤荣当然不是没有听到,他早就听到了,明白是两只小活猕去拉了帮手来闹事。大人同小孩子纠缠,沾了光要被人骂刻薄,吃了亏还不能说,总之是大人的不是;所以他决心不理。只是严肃地交代金顶老老实实,莫要幻想,别指望做爹的会放他出门,也就算了。
谁知孩子们的决心,也是很大的。果然就不歇地呼喊。对于这个,朱坤荣比如在街上听卖狗皮膏药的人叫唤,没有什么大不了,倒是家里几个成年人的态度,把他激怒了,那陈禾生老是低着头在笑,似乎在笑他败在无名小卒手下了,甚至还朝金顶那边投过去同情、鼓动的眼色,女儿金秋更不像话,同禾生眉来眼去,分明都在搞他老头子的鬼。朱坤荣一狠心,噗啦丢了手里刚扎好的一把扫帚,一把拉开阀门,像金刚般冲出去大声骂道:“操你的祖宗,操你的祖……”
两句话还没骂完,突然发现有只老虎从孩子们那里直扑过来,朱坤荣吓得正要逃走,却见它并不扑向自己,竟一头冲进了大门。随即就听得金秋一声惊叫,禾生
“哎呀,哎呀”喊了几声,又一阵忙乱,那老虎被禾生追出来,嘴里却衔了一块骨头,分明就是昨夜放在墙洞里作为诱饵的那一块。这时朱坤荣也认出是张青青家的大黄狗了,不知是谁把它扮成老虎来吓人,真是又气又恨,想不到这畜生也通灵性,居然乘机夺门而人,抢走了骨头,可见它也是蓄谋已久的。啊,这该死的畜生,打死你才泄恨呀!
朱坤荣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大黄狗身上,奔过去追着要打,想不到还没走三步,陈禾生慌慌张张指着朱金秋走出门来了。那金秋就像个棉花塔袋,软绵绵地伏在禾生肩胛上。
“怎么怎么?”朱坤荣又惊又气地问。
“金秋昏过去了,送医院,送医院。”禾生匆忙地说。
“金秋,金秋!”朱坤荣急了,看着女儿抱在禾生怀里,实在不像样子,但又不能怪禾生,只得叫道:“我来背她,我来背她。”
“还是我来吧,还是我来吧,”禾生舍不得放,急匆匆跑得像一溜烟。
“慢点,慢点,别摔跤,等等我!”朱坤荣在后面追赶着。一面叫道:“谁作的孽?该死的狗!”
金秋姑娘已经醒过来了,她听见爹爹在骂狗,也知道自己被禾生抱着。她觉得很舒服,她装傻……
苦生不管这些,朱坤荣一走,他就赶忙去把金顶拉出来。
“金顶,金顶,快去练节目。”
金顶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我要睡觉。”
从那时候开始,朱金顶便失踪了,等到朱坤荣发觉,派老婆去找没找到。天夜了不见回来吃夜饭,一家子出动也没寻着。
朱金顶被藏在村头的张桂泉老公公家,一团整整困了两天两夜。因得张桂泉老公公流了眼泪,他从不骂人,这时也禁不住骂了一句“这该死的朱坤荣”!
八
就在朱金顶呼呼大睡了两天两夜醒来的那天傍晚,陈洪泉从工地上赶回来取粮食。他来往一趟要跑六十里路,所以平时宿在工地上,既省力气,也多挣工分。他离家出门做工,也实在勉强;无论对生产队的社员或自己的三个孩子,他都觉得抱歉。他一走,社员有事就找不着他,家里也冷一顿、热一顿不像过日子。大的管耕作,拼命挤出时间来到朱家去鬼混,两个小的从学校里回来,不但要烧,要洗,还有猪、羊、鸡、兔要喂,累得叫大人看了难受。可是,陈洪泉却不能不出门做工,因为光凭包几亩田,生活不见得会有多大好转。生了儿子就是欠了债,不得不替他们作个打算,尽管这打算似乎已经太晚了。做父亲应该完成的责任不得不让儿子来分担。
陈洪泉今天回来,心情也极不愉快,最近在工地上听人家说,地鳖虫有的地方降价,有的地方已经停止收购;蚌珠的价格也比去年减了许多。这些原来大家都认为很有前途的副业似乎又不景气了。一切都还不稳定,时下流行的德国毛兔,精明人赶在前头,已经发了财,不知有几年鼎盛期,后来的人会不会吃亏?这两年来,陈洪泉也曾劝社员干这样干那样,现在看看,又没有多大把握了。如今的情形真奇怪,东西只要少一点,就紧张得不得了;可是,东西只要稍稍多一点,就没有地方容纳,就糟塌掉。那么多人口的国家,好像在过着现做、现卖、现用的临时日子。少养了几只猪,吵着没肉吃;多养了几只猪,食品公司就限制收购。今年夏熟大丰收,社员的麦子没处存放,市里几爿面粉厂,以每百斤二十三元的贸易价收购小麦,一天就堆满了仓库……这里面都有很大的投机性,常常还是老实人吃亏,奸巧人沾光。想想真叫人生气。
陈洪泉回到村上,已是掌灯时分,天气热,月色好,大家端着碗,在屋前一边吃,一边乘凉或闲话。洪泉走过,一一打了招呼。走到自家门口,见山羊还系在树下,便跑去解开,牵进家来。到家一看,鸭子没有上棚,母鸡还缩在门角里;冷锅冷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估计禾生一定在朱坤荣家,但两个孩子哪里去了呢?
陈洪泉又跑出门,见各家孩子都已在门口乘凉,问他们银生、云生在哪里,都说不知道。
陈洪泉也没有空四处去找;孩子没娘,野惯了。横竖天夜了,总该回来了。那就等他们回来烧夜饭吧,自己还要上自留地去浇苞菜呢。别人家的苞菜早就剥叶喂猪了,自己的苞菜还只有碗口大,眼看山芋藤快过时了,再不把苞菜栽培好,青饲料就接不上手。禾生他几时想到这些了?还不懂当家过日子呢!
陈洪泉回身进屋,去挑粪桶。可是粪桶只剩了一只,扁担。料勺也找不着。他心里一动,莫非两个孩子去浇菜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
想到这里,他丢了浇菜的念头,出门朝菜畦走去。那块菜畦靠近河边,陈洪泉沿岸走着,心里忽然冒起了不祥之兆。他先是走得很快,后来惊怕似地慢了下来。
但也终于靠近了。
在月光底下,他分明看见,河滩上有一只粪桶。
陈洪泉吓住了,他想起了那只翻了的小木船和妻子的遗体。
他提心吊胆地轻轻走下河岸,沿河滩来到粪桶跟前。粪桶里满满一桶水,一把料勺横在河滩边,一支扁担靠在河岸上,两个孩子却影踪全无。
陈洪泉呆住不动,有片刻时间,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止了活动,地球也分明不转了。他看看河面,河面上波光泛寒;看看天空,天空中云彩苍白,柳荫深处,约约绰绰,野草丛中,秋虫唧唧。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河里,把陈洪泉惊出一身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之间,陈洪泉发觉有轻微的呼吸之声。细细听去,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好像就在岸上附近。
陈洪泉怀着一线希望,轻轻爬上岸头。这时薄云退尽,蓝天高远;一地明月,分外皎亮。他看见菜畦那边,灰塘囗上,在嘤嘤的蚊子声中,云生的头枕住银生的右臂,银生的左手拉着云生的右膀,两个孩子倒在一头,呼呼大睡。
原来,苞菜快要浇完,孩子劳累过度。银生再去河边舀好一桶水,喊云生来扛,不见答应,上岸一看,云生已经睡着。银生弯下身去,一手操起云生后脑,一手拉住云生手臂,想扶他起来;想不到一个瞌睡,自己也倒在旁边睡着了。
陈洪泉心头涌热,他伸开臂膊,跑过去弯下身子,把孩子们一把拥在怀里…… 顿见一串珍珠,滚到孩子脸上,在月光下晶莹闪亮。
“孩子呀!”陈洪泉在心里大声喊道:“不是你们拖累了我,是我害你们吃了苦啊!”
夜风拂拂,凉露点点,青草如茵,野花吐香。蛙鸣田间,鱼跃河心;几只迟归的鸽子,从夜空中轻轻飞过,发出一串铃声,叮叮然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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