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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简山川皱起眉头:

  “我并不是不劝阻,你知道的,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非得自己吃了亏才认头,还不准别人说这件事。……简松和她真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唉,别说这些了。这都怪我——自从她死了妈妈,我被关在农场里,她带着简松在外受苦多年。因此我遇事总由着她,这样惯了,我的话对她就不再起任何作用,她反而对我意见还很大。”

  爱?爱中有多少是非呵!

  我再一次想起,在车站食堂他姐弟俩吃包子时的情景,难道利益就能使这苦难中结成的深厚的手足之情破裂?利益和利害就有这么大的破坏力?我真恨透了风靡社会的这股赤裸裸的利益至上的风气!它毁灭了人与人之间一切美好和诗意的东西。好象河里无水,空中没有氧气,原野上没有一点绿色……一切精神追求,理想、信仰、事业、爱、友情,都被利益取而代之了。一瞬间,我好象想法极多,但此刻又都来不及深想,我问:

  “她什么时候走?”

  “三天后。你应该去看看她。当然你也劝阻不住她。但你可以嘱咐她遇事冷静,别太任性……你的话,她还是听的。”

  对,我应该见见她。但我预料到,见了也无非是一场空对空的辩论,似乎我比简山川更了解她的个性。果然不出我料,我去看她,我们只在门口谈一阵子。半年左右没谈话了,这位生活的嘲弄者变得更加顽固,对我任何好心的规劝都报之以讥讽,她还多了一种表情——轻蔑的嘲笑——这仿佛是从刘海那里学到的吧!辩论到达激烈时,我们双方都不免动了气。她就在这次戏称我为“小马克思”,也不请我进她家,大概不愿意叫我看见她那位速成的丈夫。她带着远走高飞的渴望,龙头牛也拉不回来。但我所担心的是从她的话里。看不出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信心。一片美丽而虚幻的海市蜃楼,等待着这位艰辛又疲倦的长途跋涉者一步步走去。出国后一切都会好的——她用这种假设麻醉自己。她宁愿在这麻醉之外什么都不想,也不肯让进入幻境的大脑有半点清醒。因此我每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她气瞅瞅地打断驳回。我们就这样分手了。还不如以前每次平平常常的分手有内容。

  过了不久,我在王府井大街上碰到简松和他的女友。这女友是位俊俏又洋气的北京小妞。简松用夸耀的口气告诉我,他姐夫是英国怡和洋行的特别雇员,简梅随这人离开香港去英国了。一去万里,她已经到地球的另一面去生活了。此生此世,恐怕很难再见到她。这时我已经和一位普普通通、性情温厚的中学女教师结婚了。

  我很少再想到简梅。人与人失去联系,渐渐就会互相淡忘掉。我猜想她的生活肯定不错的。冥冥中真象有神安排:谁料到我会到英国来访问,在异国相逢。谁又料到,她竟独身了。这情况简山川并没对我说,到底是简山川瞒着我呢?还是简梅瞒着她爸爸呢?如此生涯,她却无忧无虑?满意又富足?我很想到她家看一看究竟,我不大放心,也可能我这忧虑是多余的

  夜寒袭人,我起来转动暖器的调温纽。忽然发觉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透进一缕淡淡的光。掀帘一看,天已发亮。高高的楼宇的下半截依旧浸在未有消散的黑沉沉的夜雾里,上半截却在晨光初显的天幕上明晰地现出它的剪影;那天幕上还有阴影很浓的云块和几颗碧绿色的晶亮的星。看不清的大街上已经有早起的跑步声了。难道长长的一夜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我这才感到浑身倦意缠绕,却不敢入睡了。我怕一觉误了早餐和上午访问活动的时间。英国讲究守时,中国人更讲信用。于是我用电炉烧了一壶开水,沏了一杯咖啡,不加糖,喝了下去,这真象一副醒脑剂,很快除尽拥满脑袋里的往事的影象,就象外边渐渐廓清雾气的天空,清亮起来。

  六

  左边一排高大、阴森、旧式的公寓建筑,门牌是单号。17、19、21、23、25、27……79号在哪里?在那里。那儿道边站着一个通身穿深红色衣服的女人。在灰暗大街上十分鲜明,象一长条火苗,她正远远朝我招手,她是简梅。

  她穿一身红?我忽然想到,前天我说她很适合穿红。她为我这一句话才换了一身红?

  我走近。她穿红的确很美。一件深红色的披肩上衣,深红色的宽褶的短裙,一条深红色的长裤的裤腿塞进一双深红色的长筒的纯牛皮的靴筒里。肩挎一个同样颜色的小皮包。这就使她的头发显得更黑,脸儿更白。

  “我一眼就看见你了。”我说。

  “是吗?”她立即显得兴致冲冲,“别看这里的衣服一人一样,我这身衣眼还是引人注意。这是苏格兰人喜欢的颜色。深洋红,有时加上白色和银灰色的方格。请进吧!就这儿——”她手指着一扇厚厚的、雕花纹的木门。

  铜门牌上刻着花体的阿拉伯数字:No79。

  我随她身后进了门,穿过一条又宽又高又黑的走廊,拐一个弯,前这更黑。只听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然后是她的声音:“请进——”眼前忽然一亮,在打开的一道门里边,现出一个宽阔的房间。

  “这就是我的房间,欢迎小马克思先生批判。”

  “噢?”我笑了,“不过在这里,你够不上马克思批判的对象。”

  “这种生活方式不该批判吗?”她似乎叫我欣赏一下她的财富。我目光横下一扫:双人软床啦,电视机啦,沙发啦、镜台啦、零七八碎的东西啦……

  “你就这一间住房?”我问。

  “里边还有卫生间,你想参观吗?”

  “卫生间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她耸耸肩,有点懊丧。跟着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看来她急于想拿出一样显示她生活上富有和优越的东西压倒我。当她的目光碰到桌上的一架电视录象机和一架录音机时,就立刻显得兴高采烈。她叫我坐在一张特大的三人沙发上,一边说:

  “听音乐吗?古典还是现代的?伯莱·斯力的歌曲你肯定没兴趣。我这里古典名曲很全,大都是卡莱扬指挥的。要不你看看录象影片。山口百惠的《炎之舞》?想看鬼片吗?《第六感》很神!算了吧,你还是看点郑重其事的东西吧,这里有一部美国影片……。

  “随便什么?鬼片也吓不死我。当然我更习惯于认真对待生活和艺术的——”

  她故意以快速又熟练的动作,通过闭路电视播放出一部影片。

  “《往事难忘》?”我问。

  “对,在国内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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