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页 下页


  大维说:“你还敢提这事,你自己签了字,划了押,现在又来推翻,那么,追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蒙骗专政机关?让真正的坏人得不到改造的机会?故意给公安机关多弄出个冤案,你是什么目的?什么动机?凭这,不光拘你,说不定还判上几年,你想,这能开口么?”

  卢小波两眼发直,他脑子里嗡嗡嗡地乱成一团糟。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大维喝酒吃肉,望着他佯做同情地边叹息边揩油沥沥的嘴,又望着他点着了一根烟,无奈地摇摇头扬长而去。卢小波守着那桌残羹剩饭呆坐到半夜。后来。他隔着窗子看到了一颗流星倏地滑落,他想又一个人死了,这个人便是我。很多年之后,我告诉卢小波,大维其实什么也没对公司团委那老兄说,因为大维赢了那老兄的棋,两人有些不太愉快。那时的卢小波只是冷冷一笑说:“说不说都没什么意义。只是可惜了我那副好棋。”

  卢小波在站里突然之间就换了形象,以致于初始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说卢小波的神经是不是有了点毛病。有一天站里所有的自行车胎全部消了气,而站长的车连气门芯都被扔了。一时间站里骂声连天,都说干这事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在一片喧嚣声中,卢小波大模大样站出来说:“哥儿们,别骂,是我干的。”骂人的人都怔了怔,有个女孩问为什么这样?卢小波说要叫全站人重新认识我。所有听到卢小波如此说的人都吃了一惊,便从那天起,人们知道原先那个沉默少言的卢小波再也不会出现了。

  大维迅速组织团支部委员开会,制订“帮救”措施,即帮助卢小波,挽救卢小波。会上列举的卢小波的错误写了好几张纸,给人一种卢小波变化时间虽短,却已恶贯满盈之感。比方干活偷懒,投机取巧;比方在公共茶桶里偷偷倒洗脚水;又比方给书记的女儿打电话说书记出了车祸已送殡仪馆,而给书记打电话说他女儿被人暗杀尸体已入冰库;还有拼命纠缠卫生员小茹,对她挑尽下流话说。(不过这事总没第三者作证,只是小茹一个人向领导哭诉的,而这领导恰恰是她的表舅站长大人,故而很多人认为是小茹伙同站长一起陷害卢小波。)至于卢小波在开会时故意吵闹,跟领导唱反调,有偷办公室墨水和剪刀之嫌,等等等等。大维罗列了好几大张,然后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必须得把卢小波拉过来,不能看着他一天天滑下去而变成人民的敌人。”

  卢小波的如此之状,也极令我反感。虽然一度我曾同情过他,且帮他出主意洗白自己,可他后来见到我也一口的油腔滑调。有一次甚至尖叫着把烟灰弹到我的脸上,当时许多人大笑不止,令我愤怒异常。好在没多久,我便上了大学,离开了装卸站,永远可以不见到那个卢小波。

  大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我乘船过江,在轮渡上遇到了卢小波。他若不喊我,我差不多根本没认出他来。他戴了副墨镜,嘴角叼了一支烟,一脸的痞子气。我刚上船时,没坐定就看到几个男女青年在船尾打闹着调情,类似的场面我们平日也常能见到,这些人被我们称作“油子哥哥”和“油子姐姐”。整个城市中,他们无处不在,所以我颇有见多不惊的派头。孰料我刚坐下,他们中一个“油子哥哥”朝我走来。他摘下墨镜,痞着脸说:“小姐,不认识了?我吓了一跳,以为遭到流氓骚扰,正欲躲避,忽又觉得来者面熟,定了定神,方惊叫道:“是你,卢小波?!”

  便是在那一次的相遇中,我知道卢小波已经被开除了。我问他可是以干木匠活儿为生,他说那不是太累了?他说他隔三岔五地打打麻将,赢了钱就又能过几天。有一天赌到半夜,他赢了六百块,结果被公安局抓赌抓住了,钱被没收了不说,还劳他又蹲了三个月拘留所。卢小波说这些话时很轻松很从容,也很诙谐。他说:“我这是二进宫了。”他的脸上再也没有那一天警察将手铐戴到他手上时的那份惊恐了。我说你变得好厉害呀,他说你不也变了?原来是个拉板车的,现在派头好大,我笑了笑,觉得他说的是。

  船靠岸时,卢小波的几个狐朋狗友对他打着唿哨,其中之一笑喊道:“嗨,是你的老相好?”卢小波朝他笑笑又望着我说:“你心里只管把我们当一帮流氓你就不会计较了。”我没作声,脸上显然也不悦。

  几乎快跟卢小波分手,卢小波忽而说:“你还记得金苟不?他被毙了。”

  我大惊,问:“为什么?”

  卢小波说:“他拿了驾驶执照后,没多久便跑长途。路上有些乡下妇女想搭便车,他总是很友好地让她们上来,然后找个静处把她们奸了。他干了好几十回。有一回叫人撞上,逮住了。一审讯,金苟便屁滚尿流地交待出来了许多,这小子想着坦白可以宽大,结果,给毙了。也可怜,我代他受过,他老婆还是没跟他,只好走这条路,早知如此,当初岂不是送他去公安局,他不致于死,我也不致于……”

  我说:“真的,人有时真是把握不住自己,稍微的一个闪失,没准就错上十万八千里,谁也预测不了自己的明天会是怎么个样子,却只会望着昨天叹息,看着今天发愁。”

  卢小波说:“你真会说。到底是大学生。”

  我说:“卢小波,你打算这么过一辈子?”

  卢小波:“有什么不好?总归比金苟强多了吧?”

  说完这话,他便摆摆手,走向他那群朝着他挤眉弄眼且做些下流手式的狐朋狗友。我呆望着他的背影,想着过去的一些事,心道是不是每一个有着卢小波这样经历的人都会有如卢小波这样的现状?

  后来我便写了那篇《羊脂球》。我只想说一个人由好变坏往往身不由己,是社会和环境所迫,然后还想问,面临着同样的社会和环境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由好变坏?如果不是(显然不是),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分野?是不是人自己?人的本性在人的命运中究竟占了几分主导地位?一个人的堕落,是外界的一只手和自己的一只手同时拽下去的,是不是只有他们联手才会有力量将人战得一败涂地?当然,我那小说没这样直白地去说,但其疑惑却是尽在其中。

  卢小波对我那篇小说很不以为然。他甚至不屑,甚至觉得我这类人读多了书令人好笑。那之后,我好久没得到卢小波的消息。

  卢小波在很多年后一个刮大风下大雨的夜晚给我打了电话之后,我实在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我想他未必靠赌博发了财?或者出现了别的什么奇迹?一星期后,我忍不住给卢小波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约好了在长江大酒店碰头。

  好多人都说“长江大酒店”的窗口像碉堡的枪眼,果然也是。但是里面却极令人感到优雅舒适。见到卢小波,我说你现在是享受另一种人生了?卢小波说是的:

  卢小波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虽然仍是瘦削黝黑的,却不知怎么给人一种老练精明之感,卢小波说我那天忽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谁也预测不了自己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却只会望着昨天叹息,看着今天发愁。所以心一动,就给你挂了电话。

  我说:“你这儿好象出现了奇迹,你发财了?”

  卢小波说:“可以说是吧。你记得我老爸吧,国民党少将。”

  我说:“噢,海外来人了?”

  卢小波说:“是,我老爸的副手。我老爸以前说那家伙杀过不少人。1950年要镇压他,他从乡下跑出来,在我爸这儿藏了几天,然后借了点钱出逃了。现在是个大老板,回来投资办企业。”

  我说:“他来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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