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页 下页


  两月的时间在卢小波的焦虑和痛苦之中踱着方步缓缓而行。如同二十年漫漫时光,终于到了张榜公布的这一天,然而卢小波却榜上无名。却见金苟的名字赫然在纸上。卢小波站在榜前两眼发直,忽而他一下抓了榜纸,直冲站长办公室。

  站长正呷着茶同书记两人谈着什么,见卢小波来,不等他开口,便已知来由,站长把手一指:“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卢小波说:“慢你妈的屁!你当初红嘴白牙是怎么说的?”

  站长说:“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的嘛,有些事情的发展是始料不到的。”

  卢小波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金苟打人,我顶他坐牢,结果他倒成了青工尖子,选拔去开车。我呢)”

  书记说:“小卢呀小卢,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吵也没有用,关键是上面不同意你上。”

  站长说:“是呀,上面要挑一个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拨来拨去,还只有金苟合适。过去他每隔半年都要犯点事,来我们站现已一年多了,没惹麻烦,所以只好推了他。”

  卢小波说:“上次打司机,不是他惹的麻烦?”

  书记说:“在档案里是看不到的呀。上面认定他合适,我们也没办法。”

  卢小波说:“上面为什么就不同意我?”

  站长说:“这不明摆着,你不是刚刚从拘留所出来吗?”

  卢小波说:“上面怎么知道我去了拘留所?不是说不记档案,不是说当一样特殊的任务去完成吗?”

  站长叹口气说:“所以你不了解情况的变化罗。我们是打算不记档案的,可党支部开会一研究,觉得不记是违背党的原则的,所以还是记了。而上面,只看档案,不听解释。”

  卢小波挥起拳头在站长的桌子上猛砸下去,他吼着:“王八旦!婊子养的!”然后吐出一串串污秽话,骂得站长书记面红耳赤。这大骂之中自然不少指向他们的隐私的,比方书记睡了吊车班的小熊,才把小熊送去当了保管员。又比方站长叫大维去公司汇报书记作风败坏之类情况,想自己当书记。等等等等。装卸站的站长书记在几十年前也不过是小贩或扛散包的人物,几乎人人都有不甚光彩的历史。我们常听老工人们编排他们,卢小波是顶职去的,想必知道得更多。卢小波骂了差不多半小时,门口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看客。看客们很安静地听骂,无人扯劝。卢小波骂得没力气了,喊了声“天哪!”悲愤而去。门口自动闪开一条道,许多女孩情不自禁在眼眶中流满了泪水。

  卢小波一走,站长起来整整衣衫,说:“就凭他这样谩骂和污蔑领导,再关他二十天也是应该的。”

  书记则面色苍白,他颤抖着手指点着站长说:“你,你凭什么到公司告我和小罗的事?你跟三八队的吴嫂的那一腿,当我不知?”

  站长说:“那不一样。小罗是姑娘,吴红妹是个破鞋,她两个本质上有区别。”

  门外未散的看客们哄声大笑,把适才的悲哀和眼泪又笑得退了回去。

  卢小波说他在很多年后看了小说《基督山恩仇记),他说他好佩服基督山伯爵。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可操纵些什么,他第一个愿望便是想把他的站长和书记吊死,用一根女人的裤带。不过卢小波始终没有机会。在他腰缠万贯颐指气使地行走在大街上,前后雇了两个保镖的日子里,早年的站长业已作古,他患的是鼻癌,而书记则瘫倒在床,每日被儿媳妇喝来斥去,眼巴巴地讨一口饭水度日,比吊死还令人觉得凄惨。他是骑自行车摔跤而中风的。卢小波为自己没有报复的机会而叹息不止。

  卢小波在那天夜晚开始了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习惯的沉思。他想这事怎么会走到这样一步?他想究竟是他自己错了还是别人错了?他想倘若是他自己错了他又有什么可以抱怨?而如果错在别人,那么他又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们?一时间,他想得双泪长流,他觉得自己何其渺小,又何其软弱无助。

  那时的我正做着团支部的一个委员。我觉得如此对待卢小波显然很不公平。虽然世上公平的事少得可怜,但这么明摆着地欺负人也未免过分。我对卢小波说不如跟大维谈,让大维通过青年人的组织帮青年说几句话。卢小波一脸的不信任,他说大维这个狗娘养的会帮我说话?他是他们的狗。他不咬我两口我倒感谢他了。我说不妨试试。

  卢小波那天便专门去拜访了大维。卢小波属沉默少言之人,俗话里有“不叫的狗才咬人”一语,其意乃是不叫的狗比叫狗多一份心眼。卢小波显然也还是有心眼的人,他居然知道大维擅奕,最喜围棋,便去友谊商店买了副云子,携带着上了大维的家。

  大维见云子自然眉开眼笑,爱不释手。及至卢小波提及正事,言需他大维帮忙叫屈之时,大维却如烫手般将云子放了下来。大维说要得这副云子还不那么容易呀。卢小波说我并不想要你帮我争取一个司机名额,我只想请你帮我说明我是怎么进的拘留所,打架时我不仅没动手而且是准备扯劝的。大维作思考状,一只手又不由自主搭在装着云子的草藤盒子上。好一会儿,大维方说:“好吧,我去试试。”

  卢小波说大维的答话很聪明,那态度使他不知道说把这副云子送给他还是拿回去。既是试试,就有可能什么都不干,送他一副云子不值。如果不送,他恐怕连试都不试。卢小波犹豫几秒,还是放下了云子回家了。

  卢小波再次去找大维时,大维正用他送的那副云子与入对奕。没等卢小波开口说,大维便将他拉到外面。大维说晚上我来找你,这下棋的老兄是公司团委的,我准备他下得高兴时跟他谈你的事。卢小波心里涌出几分感动。他说那你晚上来我这吃饭?大维说好吧。

  卢小波到餐馆端了几个菜,又买了些酒,红、白、啤三种都买了。不论大维喝哪种,他都有对付的。

  天擦黑时,大维来了,坐下即喝酒,白的。不等卢小波劝,便呼啦啦喝下三杯。卢小波殷勤为之挟菜,且问怎么样?

  大维长长地叹息着,嘴里塞进几块肉,方嚅嚅不清地说:“我先提的是你入团的事,我知道你迫切想入团。可是,那老兄说不行呀。如果,没记档案,包在我身上不成问题,可惜,入了档,我这边就没办法了。”

  卢小波来了气,说:“我现在也不想要入团了,只要平这个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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