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页 下页


  大维说:“这个结果是无疑的。但是你若出头顶一下,那就会是另一种局面。你顶多关个十天八天,不算什么大错,也不记档案。我也不存在过关的问题。而且你出来后,我人在位子上,你入团的事还不易如反掌?”

  卢小被这下才弄清,他到底是吃下了饵。他很是不悦,有一种上当受骗感。他说:“你有话早该直说,扯什么人命关天!”

  大维惊讶道:“这是政治生命呀!你不觉得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比他肉体的生命更要紧一些吗?”卢小波愣一愣,找不出词来驳他。他把大拇指放在牙上咬了一咬,翻着白眼望望大维,一跺脚,就出门了。

  卢小波那天一出门正好遇见我们一帮女孩子。他冲着我们大喝一声:“什么政治生命,狗屁!”吼得我们一个个发懵。直到卢小波后来对我复述团支书大维的话时,我才明白缘故。很多年后卢小波还笑说:“我哪里晓得人还有两条命?我什么都不是,那不是等于我没有政治生命?”

  卢小波那天到底还是拿了他的搭肩去工地卸黑粉了。岂料他刚一出现,金苟几个便迎上去,金苟说:“小波,找个荫地歇着吧,你那份我们来干。”

  卢小波冷笑了一声,没理他。

  金苟伸出他的大巴掌,扳住了卢小波的肩,说:“小波,打起点精神,今晚,我们几个请你喝酒.”卢小波一反常态,厌烦地吼道:“有屁快放,别跟我兜圈子。”

  金苟说:“小波,大哥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又何必这样!”

  卢小波头一拧,说:“喝就喝,没什么了不起的。”

  金苟说:“你他妈这才像条汉子。”

  卢小波在仓库的荫凉地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连家都没回,便同金苟一伙进了餐馆。除了金苟,另有四个,也就是在车站大打出手的,并且亦都有过前科。牢中滋味他们都领教过,人人都不想再去走一遭,况且这一遭走进还不知猴年马月可以出来。不知是故意还是很自然地,他们边喝酒边使劲谈牢中生活和苦难,一些片断,使卢小波毛骨悚然。酒醉饭饱后,金苟终于开了口。

  金苟说:“小波,你我是兄弟,所以我今天才开口求你。换了别人,我说不定懒得一求。你这回伸个头,帮我们几个大哥顶一下吧。”那几个也说是呀是呀,兄弟一场,帮个忙吧。卢小波说:“别的事我都可以帮,但这可不是儿戏呀。”

  金苟说:“儿戏的事还用求你?话说转来,也算不了多大事,你是一碗清水,干干净净一个人,打了一回架,了不起拘个十天八天,放出来站里也不计较。我们哥儿几个,都至少五年十年不见天日。号子里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也听到了。”

  卢小波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可不能冒这份险。”

  金苟不以为然,说:“莫说得那么吓人,你大哥我也被拘过几次,现在不一样赚钱吃饭?再说,我三十出头了,刚找下对象,如果熬个十年不见人,这辈子别想找老婆了。你就帮帮我吧,大哥日后定当重谢。”

  卢小波开始有些心软了,他晓得金苟找了八年女朋友都未成功,眼下这个刚刚订婚。另几个亦纷纷然叫苦连天,有说八十老母得他赡养,有说弟弟是个神经病需他照顾,有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尚未满月,等等等等.

  卢小波开始权衡,他想他一个人吃点亏等于帮助了这么多的人是否值得。他心上的天平开始朝违背他本意的一方倾斜。

  正想时,金苟说:“你就这么难求?是兄弟是朋友,就是天塌下来,你帮忙撑一会儿,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我们平日都有理无理地照顾你。为了你我还骨折过一回。我本不想提这个,你又何必逼我非说出来呢?”

  卢小波抬起了头。他想起一年前干活儿时,一扎角钢垮下来,是金苟冲上去用撬杠撑了一下,否则他卢小波一定会压断双腿。金苟救了他,自己反叫一根角钢反弹起把大脚趾砸成骨折。卢小波想,为这,报答他金苟一次也是应该的。

  卢小波想到此,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对金苟说:“再别说了,我去顶就是,是好是孬我都认。”说罢,他将那酒一饮而尽,卢小波后来回忆说,他那一刻觉得自己像一个英雄,心里充满了去为他人牺牲的悲壮感。他身边几个逃出灾难的人纷纷欢呼些什么,庆贺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这到晚上,卢小波喝得烂醉如泥。他一路吐一路跌跌撞撞地寻找回家的路。在街头乘凉的人们都捂着鼻子对着他吼吼叫叫,他在到处的吼叫声中迷失了方向,几乎在下半夜他才看到他家涂着蓝色油漆的窗框。

  公安局的人依时而来。他们在楼上办公室呆了片刻,便下楼来带走了卢小波。那天下着绵绵细雨。公安局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装卸站大门口,我们所有的人都涌了出来,淋着雨,沿路而立,形成夹道。公安员给卢小波戴上了手铐。卢小波十分惊慌,他朝金苟他们站的地方望去,眼里充满了悲哀和无望。金苟紧张着面孔盯着他。卢小波正欲说句什么,未及开口,就叫一个公安员推上了汽车。只几分钟,汽车便开得没了影。我们观者在汽车开出去好一会儿还呆站在那里。一个女孩长叹了一口气,说:“卢小波真傻呀。”我当时也说了话。我说:“他一定会后悔的。”

  事实上卢小波一被戴上手铐就后悔了。他说他是看了那个拿手铐的公安员的眼睛才生出的悔意。那眼睛望卢小波时没有一丝的怜惜,有的只是冷漠和鄙视。卢小波突然感到手铐的冰凉一直侵入到心底,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一层层剥着他的内脏直插深处.他想是否会有一天,人们迎向他的目光也是如此?这么一想,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懊悔如血流了全身。他于是想说句什么,可业已太晚,一个很有力的巴掌抓住他的胳脯,只一搡,他便被塞入了车里。没来得及再望一眼他工作的这个小小装卸站,车便驶出了好远。

  卢小波说他一路根本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什么头绪都没有。莫名之间,便到了公安局。

  真正倒霉的事则是进了这扇大门后发生的。

  他先被交给了联防队员看管。那年月的联防队员乃由各工厂机关的职工组成。卢小波自己都搞了半年这个。联防队员只要没前科,皆可轮着干。这便使联防队员联不联防都没有质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做了联防队员后如果受了老婆或领导的气,可有个地方发泄——抓个什么人来恶揍一顿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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