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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五章 乐园

  一

  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水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顺着长江朝岸上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这里就是个水码头,有船有桥。是黄陂和孝感两地船民经黄孝河到汉口起岸的终点,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水码头”和“下土垱水码头”。后来水干涸成陆地,桥没有了,剩下的“六渡桥”三个字就成了地名。再后来,德商咪吔洋行牛皮厂将这里用来作晒牛皮的场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几里地。再再后来,汉口的有钱人想要建一处大型的娱乐场,选来选去,选中了这里。从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皮场的哄哄臭气。

  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汉口一座壮观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黄鹄矶头的亭台。七层塔楼的左右两侧是平铺着的三层楼房,它们就像鸟翅一样伸展,仿佛振翅欲飞。只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紧贴着它盖了座南洋大楼,这只鸟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对外永远只露出半边的身子,另一翅则永远地深藏在了高楼的阴影之中。

  乐园有着无限的玩处。它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游艺室、阅报室、陈列室、室内花园、哈哈镜、溜冰场等,还外加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进到乐园,就是玩上一天,也不足尽兴。

  现在,水滴便来到了这里。

  母亲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这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别人演戏时,她前去递个毛巾送份茶水。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来,赚不了几文钱。倒是偶尔遇到有钱的票友,看得高兴,顺手给点赏赐,往往比工钱还会多一点。但若遇上下流痞气的戏迷,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骚扰。这时候慧如也只能忍辱负重,否则她的这个饭碗就端不稳当。

  水滴跟着母亲去的头一个礼拜,便将乐园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个剧场两个书场,天天都有人演戏说书。好这一口的观众几乎坐进去就不出来。弹子房和游艺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水滴喜爱的是哈哈镜。小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站在镜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变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弯,奇形怪状得让她笑得腮帮喉咙都疼。连杨二堂这样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地大笑,无法自已。

  到第二个礼拜,水滴有些腻了,再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劲。乐园有一处小花园,叫趣园。有一天,水滴在趣园见到几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被阳光照耀得很是灿烂。水滴欢喜无比,她开始追逐着蝴蝶。不料奔跑时只顾仰头,未顾前路,懵懂中竟是迎面撞着了人。这人个头高大,纹丝未动,但水滴却仰头摔倒在地。那人连忙扶起水滴,连声问道,小姑娘,摔疼了没有?水滴说,当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没有哭。那大个头便背着她到乐园的茶房坐下。

  茶房里有一个烧水的独眼老伯。独眼老伯见大个子,忙说,余老板,茶已经泡好了。这个小伢是……被称为余老板的人说,刚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看看有没有伤。水滴忙说,没有伤,不要紧。独眼老伯说,余老板,你放心,小伢挞一跤,问题不大的。叫余老板的人便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糖,他递给水滴,说小姑娘,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在这里歇一下吧。说罢,拿了独眼老伯递上的茶缸,匆匆而去。

  水滴吃着糖,觉得好开心。虽然摔了一跤,但却得了糖吃。独眼老伯说,你是遇到善人了。水滴说,他是哪个?独眼老伯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天啸。水滴说,他是做什么的?独眼老伯便叹道,小伢就是小伢,我们汉剧的头块大牌就是余老板呀。汉口戏迷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见到了还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晓得他是哪个。水滴说,哦,这样呀。

  水滴第二天便决定去看戏。母亲慧如就在三剧场,见水滴来看戏,当是来了个别人的孩子一样,也懒得多搭理。

  这是水滴第一次认真地坐下来看戏。她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只知台上一个小姐不肯父亲将她嫁给皇上,于是装疯卖傻。她散发碎衣,怒甩水袖。忽而瞋目,忽而哀哭,忽而腾挪,忽而拧步,像个精灵一般,让所有人都围绕她转圈。她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里竟久久地回荡着她的声音。

  戏一完,水滴急不可耐去问慧如,这出戏叫作什么?慧如说,是《宇宙锋》。水滴说,什么意思?慧如说,不晓得,反正叫《宇宙锋》。又说这一轮是庆胜班占台。庆胜班原是汉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访贤》和《打渔杀家》演得顶有名。班里添了女角后,头一回到乐园来演,真把个《宇宙锋》演绝了。

  水滴说,那个演艳容小姐的叫什么?慧如说,叫玫瑰红,说是一出道就红了。水滴说,我蛮想学她那样。慧如立即翻脸,说好好的良家女伢不做,当什么戏子!水滴说,我看她穿绸褂子,戴金钗子,在台上又富贵又好看。慧如鄙夷道,你当他们真的蛮风光?这些女戏子都是从妓院里挑出来的。不是屋里穷到顶,日子苦到头,哪个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个火坑去?你晓得不?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

  慧如的话吓住了水滴。虽然她不明白,但却是信了。相信站在舞台上光鲜明亮的富家小姐,下了台过的是悲惨无比的日子。尤其是有一天,水滴看到一个演丫环的女孩,被班主踢倒在地,一个人缩在角落低声哭泣时,水滴想,原来真是被姆妈说对了呀。

  可水滴还是想见到台下的玫瑰红。只是玫瑰红每次一唱完,卸下装,便被人接走。水滴有天跑到后台,想看她卸装,可她的化妆间门口有人把着,水滴根本就看不到。

  一天,慧如送茶水出来,水滴那一刻正无聊,她跟在慧如身后。走廊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迎面而来。慧如有些呆怔地望着她,她似乎也望着慧如。突然那女子问,你是慧如姐?慧如惊叫了起来,说你是珍珠呀?叫珍珠的女子便高兴起来,说慧如姐,早就听二伯说你在汉口,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慧如说,你怎么会来这里?珍珠说,我这些天都在这里唱戏。慧如有些讶异,说你唱什么戏?珍珠说,我就是玫瑰红呀,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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