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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三

  李翠到茶园不到半年,水家三叔便病倒。李翠顺理成章地接过三叔的掌印,开始打理茶园。初始,刘金荣还三天两头跑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话,仿佛监工。有一天,在来的路上,黄包车被一个英国人的汽车撞倒在路边,英国人连车都没有刹,径直开跑。刘金荣的腿被新修的马路牙子蹭破了皮,旗袍也撕拉出一条大口。她在家里哭爹叫娘好几日,此后,便不再过来,心想懒得管了,不如乐得在家打麻将以及去戏院看看戏更舒服自在。

  李翠自到了茶园,心情便比以往舒服。纵是刘金荣隔三岔五地过来罩着她,她也仍然觉得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刘金荣不知何时起,已不再来。茶园成了她说话算数的地方,这个发现,令她瞬间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负。她在茶园里来回走动,招呼客人,非常勤奋。茶园似乎也因为她的勤劳而生意渐好。李翠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就算没有男人,但吃有鱼肉,穿有绸缎,走到街上,光鲜亮眼,这难道还不够吗?李翠想,她一个乡下女人,无父无母,能有今天,应该知足。她不能要求太圆满,如果太圆满,命都不长,就像水成旺。有店有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结果死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

  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李翠数钱数得手发抖。晚上,向水文交账时,还忍不住那份激动。水文看了看她涨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只是顺手给了她一笔钱。李翠从来就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泪水汪汪。

  回到自己房间,她把钱摊给菊妈看,然后说,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换来的,你说值吗?菊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值吧,总比没有强。

  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那声音雨水一样绵延不绝地落着,如歌如曲。日子在李翠这里就变得有味道起来。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鲜衣亮足,十分地打眼。有个伙计眼尖,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几个戏子。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也在其间,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曾经听过两人的戏,喜欢俊美的万江亭,也喜欢风骚的玫瑰红。便也兴起,凑过去观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脸上。李翠想,这女子怎么这样眼熟呢?

  李翠不禁走近。那女人看见走到跟前的李翠,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李翠说,你认识我?难怪我看着你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女人大声说,翠姐,我是珍珠呀。我干娘是你的舅妈。记起来了吗?你男人出事的那年,我到你家去过。

  李翠终于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日子,想起那个小姑娘站在她的房间里的仰望,想起她环视屋子发出的那一番撞击心头的感慨。甚至想起她临走前说过的话。她说,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李翠高兴起来,啊,是你呀,珍珠。你到底来汉口了。

  李翠拉了珍珠到里间叙旧,又让伙计给珍珠泡了杯上好的新茶。伙计端茶进来兴奋地说,想不到翠姨跟玫瑰红是熟人,往后我们茶园有好戏看了。李翠惊异道,她就是名角玫瑰红?珍珠笑了起来,说是呀,翠姐,你没听过我的戏?李翠说,我去美成戏院看过哩。不过你化着装,我竟是没认出来。珍珠便朗声笑起来,说往后我演戏,你想看我就给你派票。李翠说,那就太好了。我家好几个戏迷,还都迷你。尤其二少爷,每次看了你的戏,都回来说他看到天上的神仙姐姐了。珍珠便哈哈大笑。李翠忙说,他脑子有时候会出点岔。

  伙计沏过茶,拎着茶壶出了门。李翠说,今天跟玫瑰红小姐一起来的茶客,茶钱一应都记在我的账上。伙计应了一声。

  珍珠看着李翠指派伙计,不由说,翠姐现在过得可好?李翠说,也说不上好,不过有口安稳饭吃就是了。珍珠说,看样子,翠姐在管茶园的事儿?水家信得过你?李翠说,大少爷信得过我,叫我管着,我能不管吗?珍珠说,他家大房那个婆娘没有再欺负你了吗?李翠忙嘘了一声,说轻点儿。她成天忙着看戏抽大烟,有我来给她水家挣钱,她还怎么欺负我?她也欺负不了哇。珍珠说,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还是拼出个天下来了。李翠说,主要是大少爷做主。他不准其他人拿我当下人看,说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过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场面上哪还有半点面子。再说,又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说,哦?水家还有这么明事理的儿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吗?李翠经她一问,眼圈立即红了,摇摇头说,没有。也不晓得现在哪里。别提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说,是呀。不过,翠姐像这样熬出了头,想想也值当呀。要不,还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哩。

  李翠没再接她的话,倒是转过话头,说你怎么进了戏班?还成了名角?珍珠说,也是走投无路吧。李翠说,听说那个万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说,翠姐,你也拿我开心。李翠便笑,说是不是呀?他那么俊俏,你若得了他,让多少女人伤心呀。珍珠笑了起来,说翠姐也伤心吗?李翠笑出了声,说那是当然。珍珠说,别人我是铁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让给你了。李翠说,呸呸呸,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你也不小了,赶紧嫁掉吧。珍珠说,江亭倒是催了几回,这男人就是脸皮子厚。可是班主没答应,说是我一嫁了人,名声要跌份。戏迷不肯来捧场。他实指着我赚钱哩。李翠想想说,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富家老爷少奶奶们,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珍珠说,也是。没有男人,就谈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别老死在水家,趁年轻,看准眼,再找个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过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说,现在我还不这么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对得住他们。珍珠说,把你的女儿都给扔了,还算厚待你了?李翠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很知足。珍珠便叹道,翠姐,你大概就是这命。哦,对了,过些天,我们戏班要在乐园演戏,你出来散个心吧,我给你留座。李翠说,好呀,多留几个座。我家大小少爷和大太太都喜欢你和万江亭的戏。珍珠凝视李翠片刻,又是一声长叹,半天才说,命。翠姐,我还得说,这就是你的命。我没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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