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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关山林打心眼里承认吴晋水这说法有道理。但他不说是不是,只问,你老婆呢?吴晋水说,我老婆怎么了?关山林说,你老婆在哪个部门?吴晋水深谋远虑地说,我老婆在军部后勤,管民工。关山林就有些羡慕,说,你狗日的好。吴晋水得意地笑笑,说,可不是,我有计谋,有仗就打,不打了,要想要人,顺手就能摸来,省得鞭长莫及。关山林也笑,说,难怪让你狗日的做政委,你这心眼,不做政委做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又说了一会儿,看着先头连已分别乘着几只船渡过了对岸,并很快在对岸构筑起滩头阵地,先头团团长也打发人来报告,说徒步涉河的地点已选好了,问大部队是否现在过河。袁正芳走过来征求两个人的意见。吴晋水说,怎么样,老关,咱们也挪窝吧?关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先前的那些儿女情长的念头全部都从脑海里赶走,赶得一丝一毫也不剩,然后大声地说,走!说罢他带头大步走下河堤。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机巧。在关山林的九师挥师渡过大凌河的时候,乌云所在的救护队也开始向大凌河进发。他们的任务是与北上歼灭廖耀湘兵团的迂回部队保持最近距离,以便战斗一旦打响,就能立刻抢救伤号。乌云所在的救护队日夜兼程地往黑山大虎山方向急行军。救护队和九师走的虽说是一条大道,但九师做为迂回部队先行了一步,本来相差了两天的时间,他们两人根本不可能碰上,实际上,当时各个部队集结的地点不一样,就是锦州战役之后北渡大凌河追击廖兵团的部队行走的路线也不尽相同,乌云所在的急救队能和九师走一条路线,这本来就是一个巧合了。而更巧的是,九师刚刚渡过大凌河,正准备轻装开拔的时候,兵团总部一道命令下来,因为要渡河参加围歼廖兵团的部队太多,大凌河的渡口需要扩大并加以保护,九师停止前进,原地构建新的渡口,并保护所有后继部队安全渡过大凌河。

  关山林已经过了河,并且已经坐上了随后运过河来的吉普车,一接到兵团的命令就来火了,本来锦州战役,让他作为二梯队上,他就意见一箩筐。原以为这次先行一步,打的又是廖耀湘的十万精锐之师,总算能一泄积怨,过一把子瘾,谁知人都坐到桌面上来了,筷子都操上了,又让自己撤下席来,站在一边给人家当跑堂,那股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当时就在那儿骂开了。也不只关山林骂,九师的指战员都骂,骂也不敢骂下命令的人,下命令的人是兵团首长,兵团首长那是能骂的吗?骂只能骂自己的运气,骂在那里悠然淌着的大凌河,骂风和日丽的天气和附近村庄围来看热闹的那些狗。

  倒是吴晋水冷静,知道光骂没有用,现在是大兵团正规作战,不比过去打游击,连兵团都是东野首长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战役怎么打,部队怎么运作,那都要讲究个战略战术,讲究个合作支援,轮到自己做跑堂时,骂也是没有用的。吴晋水就劝住关山林,并要通讯员立刻把几个师首长找来,就在河滩上摊开地图布置任务,谁谁收集渡河工具,谁谁搭栈桥,谁谁担任警戒,谁谁加固码头好让大部队的辎重顺利通过。任务一布置完部队就分头行动。毕竟是支纪律严明的部队,懂得军令如山倒这条戒令,说动就立刻动起来了。一时间,大凌河两岸人喊马嘶,炸药也用上了,把河边碍着事的土堆都炸掉。除了担任警戒的那个团外,其余三个团全都就地变成了工兵,不出半天,两岸就扎扎实实搭起了好几座渡口,河面上也浮起了几座栈桥。

  就这样,关山林和乌云在大凌河河边邂逅便成了必然。

  乌云所在的急救队日夜兼程地往大凌河边赶。在同一条大道上,急行军的还有别的主力部队、地方部队、支前大队。那是一支阵容庞大的队伍,队伍踏起的尘土遮天掩日,使1948年的秋天完全不像一个秋天。急救队在这支庞大的如同滚滚向前的泥石流的队伍中就像是一粒沙子。一天之后,这粒沙子到达了大凌河南岸,那里已经集结了很多部队,大家都急着过河,都急着找渡河工具和道路,到处都在吵吵闹闹,还有的部队因为争抢船只打了起来。负责安排渡河的九师就派出战士来阻止。打架的部队说,我们得先过去,你得让我们先走,我们去晚了就捞不着打了。劝阻的战士一点儿也不同情,气呼呼地说,你捞不着打,你起码还能闻着点儿血腥味吧?我们连血腥味都闻不上,我们只能闻你们留下的马尿味,我们怨谁?打架的部队看没有通融,就打算动手抢船。劝阻的战士拉开枪栓朝天就是一梭子,说,谁敢犯抢?谁犯抢老子立刻把他撂倒在这河滩上!打架的部队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不能硬来,硬来伤和气,再说你渡过河去打仗是你领有军令,人家守在这河边安排队伍过河人家也是领有军令,于是就乖乖地待在河边,等着人来打发自己过河。

  急救队到达河边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万部队渡过河去了,河南岸至少还有十几万人马,大多是地方部队和支前的民工,还有更多的队伍正在源源不断地开来。大凌河渡口两岸的庄稼地全被过往的部队踏成了操场,附近的村庄被过往的部队弄得面目全非。南岸原来有几百丈长的一段泥土垒的堤坝,现在全被踩塌了,滞留的部队就在那段新鲜的泥土上埋锅造饭,并且留下大量的战争垃圾。急救队队长是个年轻的政工干部,他下令急救队原地待命,他自己则穿过四起的炊烟和炮车留下一地的机油到河滩边去联系船只。关山林那个时候正在河的南岸指挥部队渡河,他和吴晋水站在那里,身边围着一大群参谋警卫,参谋长袁正芳和副师长在河的北岸,两岸互相呼应。急救队队长让人把他带到关山林的面前,他向这位看上去十分瞟悍并且十分冷峻的渡口最高行政长官提出安排他们尽早渡河的请求。

  关山林听说是战地急救队的,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战友金可,想起了金可坐在一地的黄豆上胸口被机枪打得稀烂的样子。他看着眼前那个显得十分疲惫和焦灼的年轻人,目光中突然有了一种温柔的东西。他转过头去对身边的一个参谋说,安排他们先过河,去几个人帮她们一把。参谋答应着去了。急救队队长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高兴地向关山林举手行了个礼,颠颠地跑去集合队伍了。关山林朝队长跑去的那个方向瞟了一眼,他看见河边一群扛着担架的军人和一群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那里面还有几个女兵。他只瞟了那么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不知道乌云此刻就站在那群人之中。他不再管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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