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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他一仰脖子,把满满一盅酒灌进喉咙,两只眼睛多情而又庄重地盯着她的眼睛,期待着。

  她想哭,却无法张口出声。她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对他这种果决得有点突兀的举动无法预料,现在感动得热泪滚滚了。她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大叫三声“哥哥”!饭店里人多,不是她放纵感情的地方,她擎起透明的玻璃酒杯,一滴不洒地倒进口里了,平生里第一次尝到这种烈性白酒的所有醇香了。她无法抑制自己,把头歪到他的胸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鹏——哥——!”

  他们坐下来吃饭、喝酒,饭菜不剩一口,烧酒不留一滴,干干净净地吃到肚里了。

  “你把被子背到我们家去吧!”他说,“咱们明天到公社领一张结婚证就行了,任何仪式都甭举行了,免得两头的老人做难!亲戚问起来,就说我们在学校举行过婚礼了!”

  他已经把一切都准确地设计过了,她能说什么呢?她完全信赖了这个赵鹏,把自己的行李背到赵村来了。

  “我们生活在一起,你会了解我是个啥样儿的人!”他对她说,“我不大喜欢给人许愿。”

  她和他走进赵村,走进赵鹏家的门楼。赵鹏向老诚的父母宣布,他和她已经在学校举行过“革命的新式婚礼”了。二位老人完全听信了,挪出一间厦屋,她和他就这样走进洞房……

  淑琴把麦捆全部栽起来了,夏天午时的太阳像火,晒得被雨水泡软的麦芒又支扎起来,在阳光下发出轧轧轧的响声。她感到口渴,喉咙像呛进一团烟雾,又干又涩。她要回家去了,瞧一眼正在推着小碌碡碾压着场面的王秀珍,赤红的脸膛因为汗渍,因为太阳暴晒,已经变成紫黑的猪肝了,她不时腾出右手或左手,用腰部顶着拨架推着小碌碡前进,撩起左边或右边的衣襟擦拭脸颊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腹部就暴露出来了,丝毫不怕附近的男人们瞅见。淑琴瞧着她,心里好笑,这个活宝王秀珍,刚才说过那样酸溜溜的烂脏话,真是好笑哩!她的亲爱的男人赵鹏,那是怎样耿直而又心志专一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啊!好你个活宝王秀珍,即使用钢筋,也把他捆不到你的腰里……

  第八章

  后窗玻璃上的红色霞光渐渐淡了,暗了,终于消失了。从左侧的窗孔望出去,河川里被乳白色的雾气遮掩得迷迷漾漾,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杨柳,树冠和树冠粘糊成一堵庞大的城墙了,只有梢部在星空的光亮里呈现出参差不齐的波浪似的形状。

  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少见的紧张和忙乱景象,极易使人联想到战争。是的,一场全民参战的战争场面,莫过于此吧!从河川里通到各个村庄的田间小路上,被一溜一串负载着麦捆的车辆拥塞着,流向村子里去,一切先进的或落后的机械全都派上用场了,大量的小推车,架子车占据了窄窄的小路。手扶拖拉机快一阵儿,又慢一阵儿,等待拉着小推车的人避一避道儿。汽车被夹在中间,无法施展威力,气得哼哼直叫。小孩在给大人推车,女人们背着麦捆。河川里,男人吼叫儿子的粗哑的声音,女人喝骂偷懒的儿女的调门,纷乱而嘈杂地组合在一起,造成一种特有的紧张忙乱的气氛。

  赵鹏的心里,被这紧张的气氛搅得不安了。

  按他离家时的估计,至少需得三天,河川的麦子才能熟透,才能搭镰收割,想不到,一场暴雨,反倒促进了麦子的黄熟,在他三天之后回来的时候,河川的麦子已经收过大半了,看架式,明日一天,河川里就会一扫而光了。

  他的心里很沉重。天!淑琴割过多少了?她一个女人,怎么往回拉运?河川虽然是平路,进村上场时却有一道坡,她怎么能拉得动呢!产品交易谈判的胜利所给予赵工程师的喜悦心情,完全消散了,那三位洋大哥的颇为友好的交情淡忘了;淑琴和麦捆,镰刀和小推车,现在乘虚而入,占据了脑海,充塞进胸间,担忧压迫着他的心。

  轿车开进赵村,他跳下车,拉着司机老盂去喝水,大门上却吊着一把铁锁。老孟不是外人,早已被沿途所见的夏收的紧张气氛所感染,毫不介意自己没有喝到一口水,坚决地退回车旁,钻进驾驶室,赶回城里去了。

  赵鹏把提兜从门道下扔进去,就往麦场上跑。打麦场上空亮着一盏大灯泡,场地被麦捆塞满了。有人拉着麦子进场。有人推着空车出场。有人在垒堆麦捆。有人在叫骂丢了两捆麦子。

  赵鹏在麦捆堆积的“海滩”上,找到自己的那一绺地场,女儿倩倩正坐在一捆麦子上,十分忠诚地看守着麦子。他问:“倩倩,你妈呢?”

  “拉麦去了。”倩倩说,“俺毛娃哥也去了。”

  “在哪块地里?”

  “北渠口。”

  女儿倩倩肯定还没吃晚饭,他顾不得了,扯开长步,走出麦场,转下场楞,下了河川。他从路边匆匆走过去,来不及和拉车的乡党打一句招呼,照直朝北渠口那块责任田走去。

  “赵鹏!”淑琴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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