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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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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屋里用温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们大了,让娃们看着他大他妈一块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强,笑着从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出门去。 “你到下河里去洗!”淑琴赶出门,叮嘱说,“上河湾里女子们晚上洗哩!你别冒跑……” 一进入夏天,小河边就是天然浴场了,男人们在下河里洗,女人们在上河里洗,互不侵犯,约定成俗,习以为常,虽然男人们能听见上河里传来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夜幕却保护着各自的领地。夫妻双方一起下河,有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块下河来。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顺着河堤走到下河里来,蒙蒙的星光下,可以看见河湾的水道里,有一伙人影在晃动,传来嘻嘻哈哈的说话声。从声音判断,大半是些年青后生们。他们爱干净,讲卫生,劳动一天之后,到清凉的河水里洗掉浑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庄稼汉们,早早地在水盆里抹一下手脸,喝罢汤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们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热得不分早晚的时候,才下水来泡一泡,凉快凉快。赵鹏意识到自己已过中年,和这些后生们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就走到稍远一点的河水边,脱掉了衣裤。 河水好凉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浑身一紧,冒出鸡皮疙瘩来,挥开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里游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头发,粘着尘土的头发在河水里涮洗得干干净净,头皮顿然清爽了。他用毛巾使劲擦拭着皮肤,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边的浅水里,枕着一块光滑的沙石躺下来,清凉的河水从他胸脯上流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酸疼的胳膊和双腿。满天繁星,明明暗暗,闪闪眨眨,对岸的苇园里传来呱呱鸟的叫声。河滩,柳林,瓜园,渠岸,整个河川的角角落落里,没有一处不留着他的童年的脚印。在堤坝下的石缝里摸鱼,冬天在柳林里攀折冻死的枝条烧柴禾,到沙滩上的甜瓜园里去偷瓜…… 他跟着老师在河那边的公路上走着,天不明爬起来,兜里装着几个黑馍,要到城里去考中学了。他只有十二岁,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走过一个一个陌生的村子,太阳西沉,即将落进河滩的时候,他们走到大平原上来了。一眼望不到边沿的平地,看不见土丘,天也顿然变得无边无际开阔深远了。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过十二年的小河川道,南塬和北岭之间的那一络蓝天,就是那么窄窄的一络。走出小河川道,第一眼望见这开阔的苍穹,他觉得自己愈加小得不知所从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靠双脚走过了40华里路,脚上打泡了,腿疼难挪了,口里又干又涩,怎么也咽不下那干硬的杂面馍馍,鞋后跟已经被公路上的沙石磨透,脚后跟蹭着路面,磨得火烧火燎地疼。 猛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从树林后边传来,伴随着轰轰隆隆的响声。他一扬头,一列绿色的长蛇似的列车自西向东,奔腾呼啸,从树林那边急驰过来,又钻人远处的树林里去了,树梢上升起一团团白色的烟雾。 “火车!” 和他同行的三十多名男女学生,一齐站在路旁,向奔驰的列车行注目礼。这一帮山沟里的学生,十之八九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出山,第一眼看见火车,第一次知道有比人的双腿跑得更快的这种庞然大物。他站在那里,对着火车逝去的树林,呆愣愣地瞅着,树林上空的白烟悠悠飘散着,向远处弥漫……在他熟悉的小河川道外边,有这样广阔的世界啊! “赵鹏——”老师喊,“走啊!” 同学们跟着领队的老师,已经走了,他的脚不疼了,腿上有劲了,跑起来,追上了同学和老师,大伙围着老师,问这问那,火车怎么会自动跑呢?两列火车对面开来怎么办?老师笑着,一一解答,他听得似懂非懂…… 老师给他们介绍着沿路所看到的那一座座建筑,这是一家工厂,那是火车桥,更远处的那座最高的烟囱是发电厂…… “国家正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需要建设人才,你们好好念书,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毕业念大学,给国家造火车,造飞机,造大炮,造机器……加紧走啊!小鹏鹏!”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学班主任的话,读完大学了,现在是制造机械的工厂里的工程师…… 赵鹏穿上衣服,坐在河边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着。第一次走出黄土塬坡狭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脑海里保持着清新的记忆。三十多年来,他在城里上学,后来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日,回到乡下,在山沟里度过一个礼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从山沟里飞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还在这黄土塬坡下生活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也还生活在家乡的土地上。他的根哪,还是扎在这黄土地里呢! 现在,准确地说,麦收以后,他就要举家大小从这儿搬进城里去了。工厂里可能给他分配下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那是对他这位知识分子的照顾措施,报纸上大声疾呼抢救中年知识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经先后离世,两个妹妹已经出嫁,一个弟弟也分居另过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后,没有什么牵挂了;以后,也许只有在清明节时,回乡下来给逝去的双亲的坟堆祭烧一把阴纸…… “赵鹏叔哎!你也洗澡来啦?” 他一抬头,两个小伙子已经走到跟前,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衫子和长裤搭在胳膊弯里,嘴角咂着烟,在沙滩上坐下来。这是俩晚辈青年,模样虽然熟悉,名字却记不清了。他连忙搭话说:“身上钻进麦芒了,扎得难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里可没有这样好的水!”留着长长的头发的一位说,“我一进西安的澡堂子,闷得头昏,直想吐!” “当然,哪里有这样好的水呀!”赵鹏附和说,“城市近郊也没有这样好的水了。咱们这儿偏僻,现代工业的污染还没有延伸到这儿来……” “叔吔!”光葫芦脑袋的另一位亲切地叫他,“你们厂里有啥活儿没?俺俩想出去干点活儿。” 没等赵鹏回答,留长发的那位补充说:“俺俩都在公社建筑队于过,盖房垒墙,没麻达!建筑队给的钱太少,工资者也不加,干着没劲!俺俩想自己包活儿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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