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陈忠实 > 最后一次收获 >  上一页    下一页


  他摸着右边的脸;被车把打得好疼呀!裤子溅满泥水,真有点狼狈不堪,丧魂落魄的架式。他不想在淑琴面前流露出哭丧相,仍然嘻嘻哈哈地嘲笑说:“哈呀,真是老了呀!腿脚不灵便噗!尽翻跟头……”

  他和淑琴扶起车子,挪到沟底的小路上。

  “我来拉吧!”淑琴说,“换一下,你歇会儿。”

  “我拉!”他使起性子。是的,很快就要进入村子了,让老婆拉重车,一个男人家倒跟在后头,够多难看!他说,“我今日付了学费,一定得拉回去!”

  他重新扛起车子,从沟底往前,就是平路了,重负不能减轻一毫,却不会翻跌了。淑琴在后边使劲推着,他在前边拉着,进入村口了。

  “割了?”乡亲们问。

  “割了。”他笑着答。

  “成色不错吧?”

  “还可以。”

  “鹏娃吔!你没看拉车祐不祐?”有人和他开玩笑。

  “祐哇!”他也自作乐地笑着回话。

  “少拉点儿!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有人很诚恳地叮咛说。

  “唔!不累……”他勉强做出不累的样子。

  从村巷里拉过去,乡亲们和他打着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边的大场上,第一车新麦终于上场了。

  大场有三四亩地大小,是生产队历年夏收碾打麦子和秋天碾谷的场地,现在已经分成一条一绺了。各家碾压了自己的那一块场面,用灰撤在场地上。他和淑琴把麦捆卸下来,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绺场地上,卸完之后,坐在小推车上,点燃一支烟,想到还得爬上那个干梁去拉麦捆,心里有点怯得惶惶了。

  “赵鹏呀!你算给咱的娃们办下一件好事。”淑琴坐在他旁边,情真意切,倒像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显的感恩戴德的语气说,“要不哇!咱娃们就得在这山旯旮里拉一辈子手推车。你看受的这份罪……好了!累死累活就这一年了,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车咧!”

  他看一眼她,没有说话。他和她的儿子以至将来的孙子和曾孙,都将不必在这个黄土旯旮里抓摸了,不必拉着麦捆翻跟头了!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汽车路大约不会在十年间通到地头吧!现在的庄稼人和他们没有考上学的儿子,还得继续使用这种也许是从西周传留下来的小推车,他的父亲在这黄土塬坡上拉了一辈子小推车,现在已经归于黄土中去了,装进棺材的时候,却无法把那两条罗圈腿摆直。没有办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变成罗圈腿了。他们年青的时候,也长着两条端直的腿,几十年里从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车来,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长长的双腿朝外弯曲了,变形了,变成适宜于在山坡上拉载重负的罗圈腿了!

  他和她的儿女将一劳永逸地放下这小推车了,从他这一代开始,将要过一种城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粮店去买米、面,用网篮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买菜,烧蜂窝煤,住楼房,再也不必挑着铁桶到沟底去挑那混浊的泉水了。这将是一个永久性的告别,与小推车告别,与黄土塬坡告别……

  大场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络场面上碾压着,小碌碡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把撒过灰的场面碾轧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准备迎接上场的新麦。他们在悠悠地说着话,谈论着天气和川塬上下各路麦子生长的成色,声调是和悦的,洋溢着即将到来的满有把握的丰收的喜气,他们根本没有担心在这陡峭的黄土塬坡上拉车有多么辛苦,更不会惋惜自己变了形的罗圈腿有多么丑陋!是的,这坡地上的收成虽然远远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样丰厚,却依然吸引和迷恋着他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伏天里翻耕土地,秋后播下种子,上冻时用黄牛或灰驴驮上装满粪块的竹篓上坡,就等着夏天收获的这一天啊!

  他没有说话,推起空车,准备上干梁去。

  淑琴赶上来叮嘱他:“这回少装点!你不常拉车,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车挑担……”

  第四章

  “喝汤吧!”淑琴把腌制的蒜苔碟儿摆上桌子,又动手到锅里去舀稀饭。家乡的人把吃晚饭叫做喝汤,淑琴爱怜地瞅着他,“拉了一天麦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让我洗一下。”他说,“身上又扎又痒,真难受。”

  “唔,那我给你烧温水。”

  “不啦!我到河里去洗,痛快。”

  “河里水凉!”

  “没事儿!”

  “那我等你回来再喝汤。”淑琴温顺地说,“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俩一块去!”他说,“你也该洗洗。”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