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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冯景藩,走到台前,手里没有拿讲稿,却抱着一摞奖牌和奖旗,那是从大队办公室的墙上卸下来的。他没有大声疾呼要求社员三九寒冬到沙滩上去卖命,却以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震慑了冯家滩。

  “啪嚓!”玻璃装面的“卫星”奖牌摔破了。

  “刺啦!”绣着金字的紫红色平绒奖旗撕破了。

  冯志强站在景藩旁边,挡住他的手:“大叔,这太可惜了,上等丝绒哪……”

  “那……谁要谁拿吧!”冯景藩停住手,“做块尿布,还有用……”

  没有人笑,会场里那些面呈菜色的男女,默不作声地瞧着党支书的举动。

  冯景藩突然扬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颤抖着声音说:“入社时,大伙把土地牲畜交给我,现在弄得人没粮食、牛缺料,我对不住冯家滩父老兄弟……”

  新任冯家滩大队年轻的大队长冯志强,经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抱头趴在讲桌上,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整个会场,唏唏嘘嘘,哭哭溜溜,悲壮激越,感天动地。

  冯景藩热泪纵横,大声说:“这次修河堤,天冷,肚子饿,我不强迫大家。谁相信我冯景藩,谁跟我下河滩……”

  男人女人,婆娘女子,扛着铁锨,挑着担笼,一哇声跟冯景藩下到白雪皑皑的沙滩里……

  “稻地整好了,大堤修成了。白米吃到嘴里了。冯家滩男女的脸上放光了,菜色褪净了。我跟冯志强可成了罪人!”景藩老汉磕掉烟灰,痛心疾首地唉叹,“冯家滩刚刚还过阳气儿来,‘四清运动’开火了;‘四清’还没收完场,‘文化大革命’又闹上了。这下好,冯志强娃娃赔了一条命,我活剥了几层皮,冯家滩乱成一滩泥沼了……”

  “爸,你为冯家滩出了力,受了苦,社员还是记着你的好处的。”马驹安慰父亲说,“现时党的农村政策,就是纠正前多年的瞎折腾……”

  “有人把我叫‘维持会长’,我知道;有人还说我是‘湿湿木柴,只冒烟不冒火’,我也知道。”景藩老汉苦笑着说,“我不管,谁爱说啥由谁说去。我的火嘛,早给‘四人帮’浇灭了,冒不出火罗!”

  马驹听着父亲的话,深深同情父亲那一辈“老上改”干部的不幸遭遇,如果没有那些挫伤他们积极性的“左”的失误,而是给他们以党性和政策的教育,给他们以科学和文化的武装,他们自己以及他们领导下的农村就绝不会是那样要死不活的局面。他庆幸自己正当年轻有为的时候,遇到了现在全面恢复农村经济的好时机,便安慰父亲说:“现在,振兴农村的时候到了,所以我想放开手大干一场。”

  “土地耕畜下户了,跟单干没啥两样。你干啥呀?”景藩老汉说,“政策一天三变,你能保住日后是咋回事吗?”

  “现在政策是在变,是往完善的地步变哩。”马驹不能同意父亲的意见,“不是过去那样搞‘大呼隆’了……”

  “十年二十年以后呢?”景藩老仅严厉地提出一个问题,“你能保证日后再没有害人的运动了?”

  “我相信不会再发生那号事了。”马驹说。

  “发生不发生,谁也难料。”景藩老汉只相信自己的亲身经历,根本不把儿子的话当一回事,只是用藐视的口吻说,“冯家滩这一摊子,谁也弄不好。”

  “难弄肯定是难弄,现在是人穷地薄,社员没信心,干部不管事,确实难弄。”马驹说,“再难总得有人弄。我想试火一下……”

  “你甭试火,不行。你那点本事我看得见,你不行。”景藩老汉说,“我没本事,把冯家滩没有搞好。冯志强呢?高中毕业,本领比你强多了,也没搞好嘛!何家营的何永槐呢?老模范,现时也要撂挑子,觉得没法干了!你娃娃有多大本事?你想试火啥?我试火了一辈子,也不成!”

  马驹闭了口,说不出话来,父亲故意这样灭他的志气,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今日见了永槐,他也说你应该快走,不敢再把脚伸进泥滩里。”景藩说,“我知道你二心不定,今黑把话扯明,只怕你再走老子的那一步错路;后悔来不及了……”

  马驹仍然不开口。父亲今晚的谈话,表明老人的态度更强硬了。父亲对他去县饮食公司的态度,不放心。他不能再和他争辩。父亲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自己中午不也想到过十年二十年中间会不会遇到无法干下去的境况吗?他需要再好好考虑一番,也许能定下一条好主意来。

  “话说得不少了,能说的话,我都说给你了。听我的话,由你;不听,也由你。我今黑有话说在你当面——”景藩老汉站起来,攥着烟袋的手背握在身后,“你愿意去,明天早晨起来,高高兴兴到县上找你安国叔去报到;你不愿意去的话——”

  老汉突然顿住了。

  马驹盯了父亲一眼,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咱们父子一刀两断!”

  景藩老汉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里头去了。

  马驹低下头来。他相信父亲的话不是吓唬他。怎么办?明天早晨不去县饮食公司,这个家里就有好戏看了。去不去?今晚必须作出抉择,不管他心里怎么左右为难,时间却仅仅只有一夜了……

  马驹站在牛娃家破烂的木栅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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