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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祥说话的表情是忍让的,语气是沉痛的:“我,一九五四年八月出生在本省红安觅儿寺村,农民的儿子,从小光着屁股在地上爬,五岁开始放牛,六岁下地插秧,七岁烧火做饭,八岁下河挑水。”金祥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喉咙里似乎有些哽咽,他叭叭地吸烟。

  曾善美盯着金祥,说:“九岁?”

  金祥:“九岁我才上小学,开始做所有的农活。”

  曾善美:“在什么地方?”

  金祥:“当然是乡下了。”

  曾善美:“告诉我那地方的地名。”

  金祥:“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我他妈过的是苦胆掉进黄连汤,苦上加苦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你逼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

  金祥现在是真的动了气的模样。他气呼呼地指着墙上的钟。镶着金边的石英钟是一副超然的我行我素的态度,没有因为金祥的发指而刷刷地转动。大家都明白,在这种时候,时间证明不了什么。既然时间证明不了什么,你还要拿它做证明,这只能证明金祥在找借口回避对方追究的东西。如果说在此之前,曾善美对别人告诉她的事情还不敢十分地相信,现在她已经完全陷落在最坏的预感之中了。金祥还在一径地愚蠢下去,指点着钟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写一点东西。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不想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往事对我没有什么用途。”

  曾善美直奔主题:“九岁,在哪里?”

  金祥瞪了曾善美一眼,进了房间。这是愤慨的一眼。如果使用在大众场合,旁观者就会因此而激起正义感,会去指责女人的胡搅蛮缠。但这不是大众场合,是两个人的战争。愤慨瞪出去如同孩子吹出的肥皂泡。金祥在节节败退。他在曾善美看不见他的房间的墙壁后面胡乱抹着额头上的汗。他的心里也翻涌起最坏的预感。

  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结束。

  当金祥曾善美夫妇之间的战争帷幕徐徐拉开之后,一个晚上的结束与另一个晚上的开始便自然地连贯起来。有意义的时间流向是从黑夜到黑夜。睡觉仅仅是语言的停顿,白天完全就成了假象。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

  金祥不可能一碰到这个提问就跑进房间。他被这个问题钉在了曾善美的对面。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他深藏起来的一座堡垒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他得赶紧堵住这个漏洞。也许那些人只是无意中对曾善美提起金祥九岁那年离开了家乡,在湖北的另一个地方襄樊呆过三年。他们还会说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那种强留青春的欢乐聚会,人人亢奋,讲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聚光灯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傻笑着与人打哈哈,能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大概曾善美一听到她不曾知道的情况之后吃了一惊,再屈指一数,算出金祥在襄樊的三年是与她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她当然要起疑心了。女人总是多心的。女人总是因细节的不符而直接怀疑主题。再一个原因恐怕是她没有生过孩子。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和老处女一样敏感,刻薄和僵硬。

  金祥走近曾善美,一边慢慢地走近,一边揣摩着在她身边蹲下的可能性。

  金祥在曾善美身边蹲下,触摸了两下她的手背。他注意到曾善美没有拒绝和退避,还注意到她的手背皮肤给他的细嫩爽滑之感,这是从别的女性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一个成熟男人的心就是这么地无奈,它更重视被女人身上游丝般的细微感觉缠绕。他是不可能放弃她的。所以他决定把一番话从肺腑里吐出来。

  金祥:“善美,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已经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十五年,我们还将相依为命地白头偕老。我们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只有彼此。我们不是一般的夫妻关系,我们是血肉至亲。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事情的。过去的一些小事,如果我没有告诉过你,那可能是我忘记了忽略了,我是一个粗人,一个农民出身的粗人,你得原谅我。至于我九岁到十一岁的经历,也就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我离开了家乡三年,过继到我表叔家做儿子,那个地方叫襄樊九龙沟,也就是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后来我过不习惯,我爹妈就把我接了回来。八,九,十,臭狗屎。这是我们乡下形容男孩子的。那时候的我,也是调皮的臭狗屎一堆。后来的我,根本上就把那一段日子忘记了。再加上九龙沟是你最伤心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只注意到尽量不提九龙沟,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隐瞒经历。臭狗屎的年纪,谈得上什么经历?又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呢?”

  金祥的这一番话带着一股极大的真诚和热情。金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效果,他希望冰冷的曾善美雪人一般融化,嘴唇恢复红润,倾倒在他的怀里。

  金祥的话说完了。冰冷的曾善美没有融化,依然固执地蜷缩在她的睡衣和橡皮树混合而成的晦暗环境里。但她听得十分认真。

  曾善美:“说完了?”

  金祥:“完了。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曾善美:“我需要?重要的是你还需要对我说些什么。”

  金祥:“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曾善美不说话。

  金祥:“真的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他们嫉妒我们。哪一天我们去找他们对质好吗?”

  曾善美依然不说话。

  金祥又抽了一支烟。香烟是男人思考和缓冲矛盾的道具。金祥在一支烟的工夫里又想好了一个对策。这个对策就是性。丰富的经验告诉金祥,如果这个女人让你进入她的身体,她对你再恨也是爱的,稍有耐心你就可以化险为夷;如果她死活不让你进入身体,你就趁早死心,你拿原子弹都是与她解决不了问题的了。

  金祥雄性十足地挥手扔掉烟蒂,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了曾善美。他原以为要费一点劲的,因为他估计曾善美要扭捏一下,没有想到一抄就起来了。这使他的事先准备好的重心点出了一点问题,他往后可笑地踉跄了几步,不过幸好没有可笑地摔倒。他正当盛年,每天中午都打太极拳。这都有助于他站稳脚跟。曾善美没有出声,没有意外的紧张,这倒叫金祥诧异,如果是从前他就要问她了,他们就要大笑了。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可能。卧室里的大床一步步迎到眼前,气氛却是南辕北辙,金祥的身体先自就意兴阑珊了。为了大局,金祥不得不继续做出十分冲动的样子。他把曾善美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在这个过程里他很专业地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好在他们夫妇的作风和习惯一贯都是不慌不忙,温文尔雅的,金祥因此而获得了比较充裕的时间,他努力调整精神状态,用手暗自地搞一搞机械性的刺激,到底还是顺利地在曾善美的身上做成了事情。曾善美没有热烈拥护,也没有激烈反对。关键的是金祥进去了。意味深长的是他进去了。毕竟前途是光明的。

  曾善美在金祥正要恍惚入睡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做到仁至义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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