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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善美对金祥使用的也是与平时一样的态度,她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地说:“遇上也没有戏了,都老太婆了。”

  金祥摸了曾善美一把,说了一句夫妻间的挑逗话。一个男人与女人这么地分手出门上班,他这一天的工作情绪肯定是良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个早晨看起来都还不错。

  甚至可以这么着,关于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只在关键的时刻记一记。

  一般说来,金祥曾善美的白天与他们在设计院十几年的白天没有什么区别。首先曾善美是有备而来的,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本能她一直将自己隐藏在暗处。所以一到早上她就绝口不提晚上的事情,举止行动可以做到完全地一如既往。接着金祥也自然地首选了曾善美的做法。他这辈子所受的关于夫妻关系的全部教育统统来自于乡下,那就是他奶奶和母亲常说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两口子吵架不记仇,黑了共个花枕头。再就是:夫妻无隔夜之仇。再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加上每天早晨曾善美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食堂为他们买早点,这在金祥看来,曾善美始终是维护和珍爱这个小家庭的,她无非是在聚会上听来了什么话,与他闹别扭。这个女人在闹别扭而已。

  金祥满有把握地想,他是不怕女人闹别扭的。他是什么人?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娃折腾成为国家级的副研究员,他与多少人斗过?他与人斗其乐无穷。他是哪方水土养大的?湖北红安。拿共产党的话说是将军的摇篮,拿国民党的话说是土匪窝子。他的父亲和几个叔叔都是杀人如麻的人。他还真的怕她闹别扭不成?

  在金祥和曾善美不约而同的共识下,他们把生活掰成了两半。白天是延续着过去的白天,与时代与社会与设计院的同事们一道往前走着。然而他们的晚上不再是从前的晚上。

  6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大门和防盗门一道道锁好,每扇窗户的窗帘一幅幅垂下来,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形成了。它好像被镶嵌在集体中间,实质上可以升腾与逃逸。它与世隔绝,光线黯淡,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具有了从事任何阴谋的多种可能性。城市里的公寓楼因为拥挤给了人“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感觉,可那不是它的真实面貌。曾善美没有移动他们家的一草一木,就从根本上创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最初的那个夜晚,金祥忽然觉察到了自己家里的怪异,他四处端详了半天,又在几盆高大的常绿植物跟前观察了一会儿,后来才发现是他的爱人发生了变化。曾善美穿着一身金祥从来没有见过的睡衣,这套睡衣一反曾善美的清丽风格,图案和颜色都很浓重很不协调,就像干枯的瘀血。曾善美将自己苗条的身体蜷缩在松垮的睡衣里,坐一只小板凳,躲藏在橡皮树的阴影里面;她面无表情,嘴唇苍白,眼睛像黑夜的猫一样闪着不寻常的光——这就是从聚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一直到金祥死亡那个晚上的曾善美的形象。最初当然是让金祥吓了一大跳。他问她这套衣服是从哪里来的?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曾善美懒得回答。金祥只好把曾善美的变化往精神出了毛病方面想。可这个时候曾善美说了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正常得很。我只是有一些话要和你谈谈。”

  金祥松了一口气。用一般结婚多年的丈夫对妻子毫不在意的态度说:“谈谈吧谈谈吧。”

  但是很快金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曾善美把他们晚上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种生活。另外的生活就是另外的生活。金祥想:他是不怕的。他是什么人?也许别的人他搞不定,自己的老婆还搞不定?

  金祥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说:“那就谈谈吧。你又怎么了?”

  曾善美:“我没怎么。我绝对正常。”

  金祥:“昨天晚上回来就一副不对的样子,今天我还以为过去了呢?肯定是有问题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别老是这个样子,明天把这身睡衣扔掉。”

  曾善美:“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好。你重视了就好。是有问题了。”

  金祥:“说吧说吧。”

  金祥点燃香烟,把烟灰缸拿到沙发上。

  曾善美:“你别着急,有你发急的时候的。是这样,我想听你给我讲讲你的人生经历,比方几岁在哪里几岁又在哪里,从出娘胎开始讲到与我结婚为止。我希望你能如实地告诉我。”

  金祥:“……”

  金祥有所警惕地注视曾善美。

  曾善美:“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吗?”

  金祥:“不是的。善美,你开什么玩笑?老夫老妻了,你还不了解我?一定昨天晚上谁给你说了什么?他们在开我们的玩笑,你明白吗?”

  曾善美:“都老夫老妻了,你真的认为我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你只管讲就是了。”

  金祥:“谁?是谁?谁给你说了什么?”

  曾善美:“我们现在谈的问题与别人无关。我只是想听听你的人生经历而已。”

  金祥:“听听你说话的这种腔调!看看你这种样子!老天爷!观音菩萨!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你中邪了、十五年的夫妻了!让人看看,你还要我说什么经历!”

  曾善美:“你激动什么?不过是一个妻子想听她的丈夫谈谈他的经历,如此而已!有什么不正常的?”

  曾善美那如同夜里的猫的不寻常的目光一直追索着金祥。她的嘴唇更加苍白,随着她说话的翁动在昏暗里泛着清寒的光。

  金祥沏茶,去厨房烧开水,到卫生间咳嗽吐痰,等等,做一些在家里显得合情合理的动作,试图用动作隐藏语言。可是曾善美非常冷静。她一点不着急。她蜷缩在橡皮树底下,耐心地等待着金祥回答她的问题。一个晚上不行,两个晚上;两个晚上没有结果还有第三个晚上。一连许多个晚上,金祥曾善美夫妇始终盘桓在第一个晚上的问题里。相持不下的结果是金祥作了让步。有一个晚上,他表示同意回答曾善美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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