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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护车一头冲进了大雨里,以最快的速度朝市郊一个叫做“臭塘村”的地方飞驰而去。霍乱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一0六号。肖志平,男,三十五岁,已经一周没有去工厂上班,由人代交过肠道门诊的病休假条,该人此刻不知是死是活,臭塘村的详细村址不详。

  最诧异的是我和秦静,我们议论说:“什么叫不详啊?”

  赵武装说:“不详就是不清楚。”

  这我就更加不相信了。我说:“一个大活人,有工厂有单位,怎么能够不清楚呢?从电影里面看,当个特务挺难的,随便改头换面躲在哪儿,总是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住址。肖志平未必比特务还阴险狡猾不成?”

  秦静说:“是啊。如果村址不详,我们的车往哪儿开?”

  赵武装说:“说你们幼稚吧,你们肯定不服气。刚刚受到了闻主任的表扬,许多领导和你们握手。你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但是实际上生活就是这样,不详的人不详的住址不详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往哪儿去?我们往大概的方向去。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寻找。我们的任务永远在寻找。”

  消杀科的老何击节道:“好!赵大夫说得有哲理!”

  老何是一个从来没有进入我们视线的防疫站同事之一。他的年龄看上去在四十七八到五十七八之间,一口黄陂乡下话,一双塑料凉鞋从初夏穿到深秋,平时埋头捣弄他的蟑螂、蚊子、臭虫什么的,除了偶尔看见他在楼梯口向站领导赔笑脸之外,很少见他与站里的同事交流,与我们年轻人更是形同路人。

  我和秦静还有化验室的小刘不约而同瞥了老何一眼。老何尴尬地一笑,说:“对不起,我没有对你们说教的意思,你们有文化,是大学生,我没有文化,我不会随便说教别人的。我只是被赵大夫的话所打动。”

  我与老何说话了,这是我参加了三年工作的第一次,我说:“何老师,我们现在在一个小组了,大家应该随便一些是不是?”

  老何听我叫他“老师”,非常巴结地说:“是是。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你们都有文化,不要计较我的粗俗就是了。”

  赵武装说:“算了。老何,不要总是这么自卑。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我是中专毕业,怎么样,我打赌臭塘村会被我找到而不是她们这些大学生找到。”

  秦静说:“那就走着瞧。”

  赵武装绝对不会放过一次与秦静打嘴巴官司的机会。他说:“小生奉陪到底。”

  救护车离开了马路,拐上了一条颠簸的碎石路。司机大声问:“是这条路吧?”

  我们谁都不敢回答,只有赵武装说:“没错。直走大约一百来米,路边大约是一个养路段。我们到养路段去问路。大家谁有意见?”

  谁能够有意见,追踪传染源是流行病医生的职责,老何和小刘平日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他们是来协助采样和消毒的。我和秦静有责任,但我们本来就不知道臭塘村在哪里,更加上这么大的风雨,谁能够摸得清方向?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意见。没有人吭声。

  养路段到了。趴在车窗上看,荒凉的雨夜里一排黑默默的平房。赵武装让我们在车里等候,他下去敲门问路。我还是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的,更何况刚刚受到一系列的表扬,职业荣誉感空前高涨。我说:“我也下去。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的,别被人家怀疑是强盗。”

  秦静说:“那我也下去。”

  赵武装说:“太好了。你们来吧。”

  赵武装首先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牵我下车,然后又牵秦静下车。赵武装是为了牵秦静的手,才牵我的手的。我也是为了秦静与赵武装牵手,才把自己的手递给赵武装的,要不然,在我身后下车的秦静肯定不好意思让赵武装搀扶她。为了成人之美,我变得善解人意了。一夜之间,一切都在生长与成熟。

  我们打着雨伞,踩着泥泞,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养路段的门前。赵武装敲门,里头没有动静,我敲门,一敲里头的电灯就亮了。隔着房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秦静突然抢着说了话。说我们是医生,来寻找一个住在臭塘村的病人。里头说:“是吗?世界上有这么好的医生?”

  于是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侧身出来,反复地瞧我们白大褂上的号码,说:“我能不能记下你们的号码?“”我们说你尽管记。男人露出放心的样子,拿圆珠笔在他的手掌上一一写下了我们三人的工作服号码。然后才给我们指出了臭塘村的方位,臭塘村有两个,一个甲村,一个乙村。甲村在东头,乙村在西头,两个村子相隔四五里路。由于目前正在修路,两个村子之间就不那么方便了,要从公路上绕,大约要绕十里路。

  疫情卡上的地址没有写明甲乙。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要跑两个村。我一路走一路抱怨起来。秦静一不当心,滑进了水坑里,她没命的尖叫响彻夜空。赵武装一下子把秦静拦腰抱了起来。我从水坑里拎起了她的一只长统套鞋,里面灌满了泥水。

  上了车之后,赵武装征求大家的意见,先去哪一个村?我说先去离我们近一些的甲村,如果肖志平在甲村,我们就免去了多跑路的辛苦和麻烦。秦静说:“如果不是甲村,我们岂不是要花更多的时间掉头去乙村?”

  自从赵武装抱起了秦静,她就一直平静不下来。她不住地甩着手指上的雨水,渴望说话。秦静的话使我犯糊涂了。我说:“去乙村要更多的时间吗?”

  赵武装说:“那就先去甲村吧。”

  我说:“好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秦静说:“这是我的意思,你说的是去乙村。”

  我说:“我随便行不行?”

  秦静说:“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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