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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她有种身心疲惫感。也有种百无聊赖感。自己还能干什么呢?只有唱戏。好好唱戏。唯有把生命全都投入到练功、排戏、唱戏中,才感到自己是没有伤痛地存在着。要不然,她就会联想到很多很多:儿子、家人、刘红兵、石怀玉……几乎没有一件不让她不淘神挠心的事。尤其是石怀玉,还连婚都没离,就钻进深山,音信全无了。她忆秦娥到底算咋回事?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活着人。不排戏、不练功、不一成一个多小时地在门背后平板支撑着,她还真不知日子该怎样打发了。

  好在她心中,还有好几本大戏要排。她给自己暗下的决心越来越坚定:那就是到六十岁时,演够五十本戏。忠、孝、仁、义那四个老艺人都说过:往日,一个名角,背不动一百本往上的戏,那就算不得大名角。戏越少,被人超越、替代、顶包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们强调说,名角是靠走州过县唱出来的,而不是喊出来的。她怀疑,她这一生,已经没有能力和精力排够一百本戏了。但五十本,还是有希望实现的。演的戏越多,她越感到了拿捏戏的自如。真应了那句话,叫“从量变到质变”了。也唯有不断地排戏、演戏,她才觉得是在有意义地活着;是填补了生命空虚、空洞,忘却了哀怨、伤痛地活着。

  除了自己排练演出,她还有给养女宋雨教戏的任务。直到如今,她也没有觉得让宋雨学戏是件好事。一切的一切,还都是怕孩子受伤害。成了主角,是众矢之的;成不了主角,也会活得进退两难;有时甚至还会觉得痛不欲生、脸面全无。总之,唱戏,就是一个让人爱恨不得的古怪职业。可没想到,她给孩子只排了两个折子戏,竟然就引起了这大的响动。听说全班毕业大戏,都要根据宋雨的条件“量身定制”了。至于上什么戏,薛团长对外还都保密着。有人说是《杨排风》;有人说是《白蛇传》;有人说可能是《游西湖》。可把秦八娃老师请来干什么呢?难道还要对这几本戏进行大修改?要不然,杀鸡何用宰牛刀呢?

  忆秦娥在精神逐渐恢复以后,就想见秦八娃老师。她还有一个梦想:就是在有生之年,再演一部秦老师写的原创剧目。如果能再演一部,也就是三部了。一生能演秦先生的三部原创作品,也算是没白当一回演员了。她觉得,演原创剧目,更过瘾一些。尤其是演秦先生的戏,几乎每一部都是巨大的挑战。需要你使出浑身解数,去理解人物,去创造角色。她也知道,全国很多知名演员,都在找秦先生写戏。可秦老师说,他只熟悉秦腔,写不了其他剧种的戏。他说不了解剧种特性,没有那儿“抓地”的生活,写出来也是干巴巴的。因此,他一生只为秦腔写戏。写得很少,但“出出精彩”“个个成器”。秦老师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几年一直在为她打理戏。他答应过,是要再给她写一部原创剧目的。还说那也将是他的“压卷”“封山”之作。

  秦老师最近一直在西京。她因为遇见这么些龌龊事,并且把先生也牵连其中,也就没心思、更不好意思去叨扰了。当乔所长说出楚嘉禾这个名字时,她反倒有了一种释然感。她从来不自大,但也从来没把楚嘉禾当回事。那就是个功底很差,但又特别想“上台面”“出风头”、当主角的演员。即使老天爷帮她搭了镶金嵌玉的舞台,让她站上去,也就只能唱那么几出,发不出任何光彩的“凉桄戏”来。她致命的弱点,还不全在功夫差,更差在缺乏内在情感调动上。她的戏,迟早都只走了表皮,与内心发生不了任何关联。任导演再说,同行再提醒,包括自己,也是给她说过多少次的,可都无法改变她演戏“不过心”的“顽疾”。“顽疾”二字是封子导演说她的。还不能说她理解能力不够。她的嘴,甚至比任何演员都能说,角色也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一表演起来,就是“温吞水”,就是“凉桄”,就是“傻皮”。谁也拿她没办法。这大概就是演员这个职业的残酷了。内心不来电,无生命爆发力,骂死、打死、气死也是枉然。也许到了今天,忆秦娥才突然有点不管不顾起来。哪怕别人说她是“戏妖”“戏霸”“戏魔”,是薛团长“他姨”“他婆”“他奶”,甚至“他祖奶”,她也要唱戏。不知谁还给她起了个“忆爷”的外号,叫得到处都是。她明明是女的,怎么就被称作“爷”了呢?又不是自己叫的,爱叫让他尽管叫去。反正她就是要占领着省秦的舞台中心,成为省秦无可替代的“金台柱子”。唯有这样,她才可能真正从社会的谣言、诋毁,甚至妖魔化中,找回忆秦娥来。

  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老师的确在写戏,并且是原创戏,剧名叫《梨花雨》。还是以女角为主的戏。写的是旧艺人的命运。但主角却不是她。

  《梨花雨》的主角,是她的养女宋雨。

  她当时就傻愣在那儿了。她甚至失态地问:“为什么不是我?”

  秦老师还反问了一句:“把你女儿宋雨推出来不好吗?”

  “她才十六七岁,能担得起这样的主角吗?”

  “秦娥,我记得你出道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啊!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你已经是北山地区的大明星了。这个戏的创作还需要一段时间,等二度完成时,宋雨也该是年满十八岁的人了。”

  忆秦娥双手微微有点颤抖地说:“你……你不是答应……再为我写一部吗?”

  秦八娃两只眼睛分离得很开很开地说:“我没有觉得这部戏不是为你写的。”

  “明明是……”忆秦娥激动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秦娥,宋雨是你收养的孩子。她排的两个折子戏,也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团里所有人,几乎都自然而然地把这孩子叫小忆秦娥了。为她写戏,把她推上秦腔舞台的中心,难道还不是在为你写吗?”

  忆秦娥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悲凉感,是从心底慢慢抬升起来,直到手脚都有些冰凉的。

  这时,薛桂生也突然来看秦八娃了。他见忆秦娥是这般魂不附体的神态,就有些不明就里地看了看秦八娃。

  秦八娃继续说:“秦娥,培养这帮孩子,是秦腔事业的需要。托举宋雨,我觉得既是省秦的需要,也更是你的需要。你的艺术生命,走到今天,唯有依托徒弟的演进,才可能继续延展下去。否则,等到你六十岁的时候,这帮孩子已二三十岁了,再站不到舞台中间,一切也就晚了。我已是七十七岁的人了,真的感到写戏有些力不从心了。但看了你女儿宋雨的折子戏,觉得这一生,若不为这个孩子写个戏,我的生命可能都是不完整的。这里面有对秦腔的感情,有对一个好苗子的感情,更有对你忆秦娥的感情啊!我觉得,我是在为你赓续生命哪!”

  无论怎么说,省秦上一个原创新戏,主角已不是忆秦娥了,这让她还是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致命一击。

  她对薛桂生从来都是尊敬有加的。可今天,她突然感到,这家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阴谋家了。他翘起的兰花指,也是那么恶心、做作。秦八娃也是从来没有如此丑陋过的,尽管那眼睛过去就是“南北调”。有人说,那是一对还没有进化过来的古生物眼睛:一只是仰望着天空,一只是扫描着大地的。他的眉毛昔日就是两只相背而去的“小蝌蚪”,但今天看上去,就更像个老戏舞台上,总在暗中摇着鹅毛扇的“大丑”了。在她生命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竟然合谋着,把自己朝秦腔舞台的边缘上推。并且推得如此决绝,如此心狠手辣。

  她绝望了。

  尽管宋雨是自己的养女,其实也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另眼相待的亲闺女。她也希望孩子既然唱了戏,就得唱好,就得唱成台柱子,唱成秦腔响当当的名角。可不是现在。不是今天就站出来跟自己抢主角,抢名头,抢位置。自己才刚过五十岁,还有好多戏要唱呀!舞台中心她是会让出来的,尤其是让给自己的女儿,但不是今天。今天就让她退场、谢幕、下台……真是太残酷太残酷太残酷了。她觉得这是比那些毁灭她的谣言、“黑材料”,更让她深受伤害的事。

  她慢慢站起来,甚至还摇晃了一下身子。

  薛桂生用兰花指扶了她一把。她怔了怔,一把推开“薛兰花”,愤然走出了秦八娃写戏的房间。

  她听见,薛桂生和秦八娃在身后还叫了几声,但她没有回头。

  走了很久很久,也不知是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大学校园里。看着满园的樱花,她的泪水,就一直伴随着樱花雨,纷纷飘落起来。

  也就在这个当口,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石怀玉突然回到西京,办起了规模宏大的个人书画展。

  石怀玉也来邀请过她,但她没有见。也没有任何兴趣,去参观他的什么破画展。加之她是至今还都不能原谅,石怀玉那晚不让她回家所造成的刘忆坠楼悲剧。要见他,就是谈离婚。可现在,又觉得不是时机。她不想把本来就一团糟的生活,弄得更加稀里哗啦的破败不堪。

  谁知开展的第一天,有人就给她耳朵传来话,说石怀玉画展的第一幅作品,就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并且咋看,这个女人都像你忆秦娥。忆秦娥听说后,几乎肺都快气炸了。她顺手袖了一瓶平常练字练画的墨汁,就去了画展现场。一看,狗日的石怀玉,果然是把画她的那张裸体画,公然悬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并且围观者多得让她几乎不能近身。

  她是戴着棒球帽和墨镜进展室的,没有人认出她来。但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这画的是忆秦娥。说忆秦娥曾经是这个画家的老婆。在她勉强能挤到画作跟前时,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地掏出墨汁,哗,哗,哗,哗,连打叉带挥洒地将一瓶墨汁全泼了出去。一幅丈二画作,很快就成了一坨一坨的墨疙瘩。

  也就在这天晚上传来消息,说画家石怀玉自杀了。他是用一把利剑,把自己刎颈在那幅丈二画作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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