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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四十一

  忆秦娥从艺四十年演出季,算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的。她回避了所有采访宣传,就只当平常演出而已。四十多场戏,让观众,尤其是“忆迷”,过足了瘾。自己内心,却是始终处于一种恐惧与隐痛中。

  在活动持续降温的同时,有关方面的调查,却一直在升温。查到最后,把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到了省秦内部。见天都有警察进进出出。他们挨个找人谈话,要每个知情者都提供情况。只要平常跟忆秦娥有过摩擦的人和事,几乎都要问个“底儿掉”,弄得气氛十分紧张。也搞得很多无辜者怨言四起。是忆秦娥主动找领导、找乔所长,要求赶快停止调查,省秦的惶恐与人人自危,才慢慢平息下来。她弟为这事还跟她大吵一架,怨她就是一个软蛋、窝囊废。说坏人不查出来,以后还会变本加厉。可她依然坚持,不让再查下去了。

  她觉得,这件事与自己一生所受的侮辱,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知道秦腔的人,就知道忆秦娥。知道忆秦娥的人,就知道她十几岁就被一个做饭的糟践了。还说她“裤带很松”,谁都可以解开的。你跟谁论理去?对手到底是谁?敌人隐藏在哪里?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几乎让人人皆知:忆秦娥就是个“破鞋”;忆秦娥是谁都可以拉上床的“贱货”。其实这些侮辱她的文章里面提到的男人,还远远没有真正想接触她的男人多。如果她的口风不紧,甚至可以给她罗列出成百上千号人来。多少爱她戏的男人,通过短信、微信、电话,甚至邮件,向她表示过暧昧的情怀与好感哪,但她都悄然删除,从未回复接纳。如果是“破鞋”“娼妓”,她可能都跟成百上千个向自己献殷勤、示好、设套、围猎、追逐的男人上过床了。有的男人下的功夫之大,真的让人无法想象:他可以直接送你一个价值数十万的钻戒,甚或一套房子、一辆宝马……她觉得自己的嘴,是严实得可以用铁壁合围、固若金汤这些词了。

  她懂得,演员这个职业,就是大众情人。不过你得牢牢守好自己的底线而已。

  为了不惹闲话,为了省却更多麻烦,为了躲避无尽的尴尬、无奈、困窘,她从来都是演出完就回家,既不去任何公众场合凑热闹;也不参加各种名目的宴请;更不赴约去谈天说地。并且她平常总是穿着一身练功服,连淡妆都是懒得化的。平板支撑之所以能撑一小时,现在甚至能撑到一小时四十分钟,就是因为她能静下来,像乌龟一样一动不动地缩伏静卧。即使在家里,她也不太说话,娘说三四句,她能回一句。手机大多时候也是关机状态。因为她已饱受了人生最致命的侮辱,甚至对性,都有一种天然的憎恶感。连夫妻生活都一定是要在黑暗中进行的。第一任丈夫刘红兵,是她说啥就是啥。石怀玉这个“野人”,倒是把她折腾得有所开放。可自打儿子从楼上摔下后,她就越来越觉得,可能正是自己如野生动物一般的“放浪形骸”“荒淫无度”,而让儿子遭受了报应。她到现在都还恨着石怀玉。觉得自己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而石怀玉是走狗、帮凶、递刀人。总之,她对自己是越来越不满意了。她甚至还暗暗觉得,那些侮辱她的东西,包括提到的那些男人,与这个世界上真正对自己有觊觎、有想法、有行动的男人群体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了。正像“黑材料”里所指出的:“这些罪状,仅仅是忆秦娥丑陋人生的冰山一角。”她从来都没觉得,那些觊觎自己的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包括一些很有身份地位的人。但她也没觉得那是些什么坏东西。在她眼中,那些人,也都是佛祖说的“可怜的不觉者”而已。反正她每每就是傻笑一下,装作不懂、不解,回避不理也就是了。在她肚子里烂掉的东西,可真是太多太多了。这些事,如果都让恨自己的人知道了,再添盐加醋地炮制出来,还不知要毁掉多少人的生活与前程呢。自己为什么又要去毁坏这些可能是一念之差,也可能就是可怜得不能自拔的不开悟者呢?潘金莲就只染了个西门庆、觊觎了个武松,就成淫妇荡妇了。自己一生,竟然搅扰得那么多男人不得安宁,论起来,该是要比潘金莲坏十倍、百倍、千倍的女人了。即使凌迟处死,大概也是死有余辜的。

  有一天,乔所长突然把她叫去,有些神秘地告诉她说:“所有线索,最后可能都指向了一个人。啊?”

  “谁?”她问。

  乔所长说:“楚嘉禾。啊?你的老乡。她背后还有人,有写手,有推手。啊?这些文章、短信,大概出自两三个人的手笔,但都与楚嘉禾有关。啊?她没文化,不能写,但她有调动这些写手的手段。啊?最后发酵成这样,可能是他们希望的。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啊!整个社会,都被这种很是‘有趣’‘有色’‘有味’的名人‘丑闻’,传播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啊!”

  忆秦娥问:“敢肯定是楚嘉禾吗?”

  乔所长说:“还得进一步侦查,获取强有力的证据。啊!但网已收小。你的这个老同乡,几十年的主角争夺者,也是整个剧团人所提供的怀疑对象。啊?这件事可能要坐实。啊!”

  忆秦娥半天没有说话。大概过了许久,她十分镇静地说:“算了,乔所长,不要查了。”

  “为什么?”乔所长有些不解。

  “不为什么。”

  “你已经让这次事件搞得面目全非了,为什么不查?啊?为什么不惩治这样的恶人?啊?”

  “不为什么,我已经厌倦了。对于我来讲,澄清也是没澄清。只要有人想说几句忆秦娥,就会自然带出自己的许多联想来。我十四五岁时的伤痕,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结果说来说去,还是被说得不仅远离了事实真相,而且污秽了我做女人的一生。越解释越模糊,越反馈越令我憎恶,还是不说的好。一切都让它就这样过去吧!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任何害我的人,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愿意看到,他们经受比我心灵还伤残的惩罚。我需要安静。只要由此安静下来,再无人冤冤相报、兴风作浪,也就能心静如止水了。谢谢所长!也谢谢派出所的同志了!改天你们有空,我去给你们唱一次堂会。谢谢了!”

  乔所长还想说什么,忆秦娥已经起身离开了。

  也是出奇的凑巧,忆秦娥从派出所回来,竟然在大门口就遇见了楚嘉禾。自恶攻她的事件发生后,楚嘉禾在她面前,是表现得格外殷勤了。过去,逢年过节,她从来都不给她发短信的。但今年除夕,楚嘉禾还专门发来一条祝她“新年大吉”“万事如意”,还有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云开雾散见太阳”之类的贺词。她当时心里还一热,觉得到底是老乡,遇事才见人心呢。没想到,竟是一蹚浑水,让她越踩越迷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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