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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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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青说:“我很感动,不!光用感动这个词,还远远不够。我觉得这是病人对医疗界的一篇檄文。多少年来,只有医生说话的份,现在哑巴病人说话了。这是天理!是正义!谁还要说?” 也许世上从没有这样号召过病人们起来,控诉医疗的罪恶。大家争先恐后发言。 卜珍琪说:“大家讲了很多,我就不再重复。得了病,人就特别敏感。医生对我说,你怕什么?就说是癌症吧,也是癌症里面最轻的一种!我气的不行。这叫什么话?乳腺癌就不是癌症了吗?给我确诊的专家,手艺很好。我用手艺这个词,因为他每逢周六,就飞到天南地北,给疑难杂症做手术,当然主要是乳腺癌。由于他专攻此术,熟能生巧,简直就是乳房克星。听说他对别人讲过,单是他亲手割下的乳房,就能砌起一道墙。我不知道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是一家农户院子的围墙?还是万里长城?总之,他口气大的很。我是朋友托朋友,给了很大的面子,才找到他看病。他真是惜字如金啊。看了我的X光片子,他又伸手打开我的衬衣,不由分说地就摸起来,根本不管旁边站着多少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几把之后,他说,恶性的。我说,您这么肯定?他说,如果不相信,就不用找我。 走出门,朋友说,你知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啊?我说,我又不聋,他那么幸灾乐祸地大声宣布,我能听不见吗!朋友说,那你还敢得罪他?他是你的生命线,你懂不懂?我说,我信不过他!看不起他!以为有了病不要紧,我们还有医生。可我看了这样的医生之后,我丧失了对医院的信任,我变成了讳疾忌医的女鸵鸟。” 真过瘾啊,这些卑微残缺全的躯体,在医生的圣殿里,肆意倾倒他们对医学权威的挑战,在这种报复性的批判中,她们感到了病人的尊严与权利。 33.对医生的反思 应春草喜欢大家重视她,说:“得病这么些年,我吃最普通的药。一来贵药我吃不起,省着钱好供闺女读大学。二来是我信不过那些好药。我家邻居有个孩子,医学院毕了业,当了几天大夫,就应聘成了医药代表,眼看着就发起来了。自己汽车洋房不说,连他姥姥手上都戴了四五个金镏子,个个像海螺那么大。这行当太养人了。人家说这孩子卖的是治癌药,你还不和他拉呱拉呱。我没那个经济实力,人家就是药价打到一折,也吃不起啊。没等我把求人的话说出口,他姥姥就得了癌症。那么胖的一个老太太,没几天就抽成牛皮纸了,天天 吃外孙搞来的进口药,三个月都没熬到头,就听蛐蛐叫去了。小时候,老师常叫写理想,那时候的理想多美啊,什么科学家女拖拉机手什么的,听着光荣,也得个好分数。我现在的理想特具体,特简单,就是活过1000天。为了这个目标,我参加一切省钱或是不花钱的疗法,比如小组……” 应春草讲完了。很真挚,真挚是有杀伤力的,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正确,却自有刺入人心的尖利。 成慕海躲不过去了,清清嗓子说:“有个女人,叫程姜氏,你们知道是谁吗?” 这一回,大家都不耐烦地说:“我们不知道程姜氏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是谁。” 成慕梅有一个特点,就是我行我素,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反感,还是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说下去。她说:“程姜氏是我奶奶。” 大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安静下来,听成慕梅下面还要说些什么。成慕梅换上一脸忧戚说:“我奶奶程姜氏,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老人,从我记事起,她的乳房上就生了一个疮。我父亲说,妈,给您瞧瞧大夫吧!我奶奶说,一个这病,不过是奶疮,有什么看的?破费不起!用花椒水洗洗就好了。奶奶用各种水冲洗她的疮口,那像鲤鱼嘴一样的大洞,能把一大碗花椒水吸干。那时小,奶奶也不避我,我能听到花椒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的声音。我问奶奶,疼吗?奶奶说,有我孙儿的这句话,再大的疼也不是疼了。花椒水没管事,奶奶的乳房烂通了,水从这边倒进去,从后背流出来,奶奶就用布条探进洞里,从另一头把布条揪出来,然后像拉大锯一样拉扯布条,直到白色的布条变成紫褐色。不知道这种恶治的办法在医学上有什么根据,奶奶居然坚持了多年,比咱们现在用的各种疗法加起来的疗效,也差不到哪儿去。最后,奶奶终于坚持不住了。疮口里流不出血,掉出来的是黑脓和腐肉。奶奶不再让任何人看她换药,怕我们会吐,奶奶也不再用布条,改用竹签从疮口向外剔蛆虫。后来,奶奶死了,奶奶是被烂死的。奶奶最后只让我妈服侍她,连我爸也不让看。奶奶说我爸吃奶水长大,怕他看了恶心。奶奶错了。她哪能吓我呢?我一天也不能忘记她的样子。她那么慈爱,那么坚强。所以,当我患病以后,医生问我又没有家族史的时候,我马上说,有!我奶奶就有乳腺癌。在那一刻,我终于觉得和我亲爱的奶奶又在一起了……” 成慕梅这一番痛说家史,大家听得唏嘘不止。 程远青说:“刚才大家发言的时候,我想,要是录了音,拿给医生们听,他们一定要怒火冲天委屈万分。听了你们的发言,我有很多感触。在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中,病人是多么的无助啊。我觉得你们能够勇敢地表达对控制着自己生命的医生的真实看法,你们说出了无数病人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话。医生的功劳人人看得到,可医生的怯懦和无能,医生的卑下和猥琐,医生的丑陋和狭隘,医生的冷漠和残酷,却是很多人,特别是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你们代表了无数的病人,说出来的话,具有不可估量意义。让医生们大吃一惊吧!被他们看成不堪一击可怜和可悲的癌症病人,其实有着毫不逊色的智慧。让我们为自己鼓鼓掌!” 掌声响起来。由于很多人乳腺癌手术后淋巴循环恢复不良,由于肌力的减退,对于普通人稀松平常的鼓掌,对于她们来说,并不是一件轻快的事情。一般来说,乳腺癌病人是不鼓掌的,即使是在那些必不可少要鼓掌的场合,她们也只是点到为止,做出鼓掌的姿态,而实际上不拍出声音的。在这间小小的医生的诊室里,响起了癌症病人对医生声讨的掌声。她们嘉许自己的勇气,欢畅地表达自己的好恶。 程远青说:“在本次活动结束的时候,大家对椅子上的医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应春草说:“我想打它一拳。” 程远青说:“行。” 懦弱的应春草就走到椅子的白衣前,回头看了一眼程远青,好像孩子要吃一块糖,最后征得母亲的允许。程远青非常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应春草粉拳紧握,嘭地打在椅子上白衣的胸口。手指由于重力的撞击,颜色陡变。指甲依旧保持苍白,手指的关节处一片片红肿起来,好像被滚油烫了。 椅子上的白衣,由于左衣襟被戳的向椅背的缝隙处缩了进去,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变成了佝偻着身子不停咳嗽的老迈之相。 程远青抚摸着应春草的手指说:“疼吗?” 应春草含着眼泪说:“疼。可是心里的疼,比以前轻了。” 程远青说:“你还想打它吗?” 应春草说:“想。” 程远青说:“那你就还可以打,直到你的心彻底不疼了为止。只是你不要伤了你的手。如果你顾不上你的手,你就裹上一条毛巾。”说着,程远青把自己的手绢拿出来,递给应春草。 应春草接过手绢,抚摸着,抚摸着,她不是用它包在手上,而是捂在了眼睛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绢从眼皮上拿开,应春草说:“程老师,我不打了。我的气消了。我知道您的苦心了。” 程远青走过去,把扭歪了的医生制服,重新摆好,恢复了白衣的威严仪表。程远青说:“大家对医生的怨恨,自有道理,但它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和疾病斗争中,医生始终是病人的盟友。我们是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交到医生的手里了。所以,我们理所应当对医生有至高无上的要求。我提议,在活动结尾,让我们向医生鞠躬,表达我们的信任和期望,表达我们的批评和监督,也表达我们对生命的珍惜和渴望!” 程远青说完,率先走到医生的白衣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组员们一言不发地依次走到白衣面前,鞠躬和凝视。成慕梅始终也有弯腰也没有鞠躬,固执地保持着昂首挺立的姿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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