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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程远青说:“你代替3岁的褚强把他压抑了20多年的话讲出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褚强说:“好像记忆洗了一个澡,灰尘抖落了,精神爽快了。真的,很舒服的。”

  大家就半信半疑,不过褚强的面庞的确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不由不信这一番宣泄确有功效。程远青说:“褚强,你能告诉我们,你现在看到这件白衣的感觉,和刚才有什么不同吗?”

  褚强说:“真奇怪。我刚才一点都不想看见它。你可以说是怕,也可以说是讨厌,或者说是腻烦。总之,全是坏印象。现在,它只是一件医生的工作服,如此而已。”

  褚强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接下来依旧冷场,沉默压榨着众人。

  安疆颤颤微微说:“椅子比作医生,我想说,我不想见到你了。”

  安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向她点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了。程远青说:“为什么要把一个虚拟医生请进小组?治疗癌症的经历中,医生和我们的关系,甚至比亲人和我们的关系更密切。”

  应春草说:“医生是慈悲的事业,是救人命的积德事。往不好里说,医生是个行当,靠这个养家糊口挣钱过日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街头修鞋剃头的没大差别。要说一定找差别,那就是应该说话更和气,笑脸更多些,手艺更好些。谁叫你收人家那么多钱呢!医院也是开的买卖,你卖的是药和手术,卖给谁?不就是卖给每位得病的人吗?我得病也这么长时间了,把家里的钱都送到医院去了,医院就像个老虎嘴,把血汗钱都吞肚里了,连个饱嗝都不带打的。我不知道别人,反正谁家里要是搪上个癌症病人,那算是亲手挖了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架不住一日一日地漏。听说谁癌症活过了多少年,大家都忙着祝贺他,我就在心里想,他家可拖累垮了。不用上他家参观,我能猜出,癌症像江洋大盗,把他家里劫的一无所有……”

  大家不停地点头。癌症是个富贵病,没有成千上万的钱顶着,治不起啊。

  应春草接着说:“这笔乱账,大家都是一肚子苦经,我也就不念了,咱还说这大夫。我气不过的就是医生和病人,到底是谁养活谁?”

  大伙说:“还真没想起这事。”

  应春草冷笑道:“我这人水平不高,可记得说起革命道理,马克思一个大贡献就是搞清了谁养活谁的事。为什么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在病人和医生当中就谁都不提了呢?”

  大家回答:“明摆着的事。是病人养活了医生,养活了医院!”

  应春草说:“这就是硬道理了。医生护士是雇工,别看病得东倒西歪,可要还有一口气,病人就是主人家,就不能受人欺负。在医院里,到处是医生护士欺负病人,他们用你的钱,从来不算计,大把大把地花,你还不能问个为什么!他们把病人当成试验品,你被人当成统计数字里的一个分母,你还以为是救你一命的活菩萨呢!给你一沓子化验单,全是外国字,那是用了你的血,用了你的钱,用了你的功夫查出的关于你的身体的秘密,可是没有人给你讲一讲。用钱买了一本天书。卫星能上天,就这几个洋码子翻译不成中文?成心啊!故意弄你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才显出他们高贵,有学问,能拿捏你,叫你好服他!多么歹毒!这还不算,你要是拿着化验单想找谁问问吧,那你就算是自取其辱吧。脖子昂得像个刚下过蛋的母鹅的大夫护士,脸上白板一张,好像看病的人都曾挖过他家祖坟似的!我敢说,每个得病的人对大夫说话都得察言观色。给大夫送礼,你敢不送?小命在人家手心里捏着呢!有没有好大夫?有。我也遇到过。可是少啊,越来越少了,比清官还少。要说腐败,我看医院是第一个腐败的老窝。看病用得了那么多钱吗?那是乘人之危喝人血吃人肉的勾当。可是你心知肚明的,眼看着是火炕,你也得往里跳。要说不平等,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要是出了医疗事故,你瞧他们官官相护的那个劲吧,我住院的时候,听他们互相说起坏话来,那叫一个狠,可真要出了事,那就团结一心枪口对外了。不是他们人品突然好了,是为自己留着后路。他们互相掐,掐出骨头汁来都行,要是说病人想讨个公道,那他们立刻结成死党,专门跟病人作对了。我要不是看着我孩子的份上,不想他小小年纪就成了没娘的孤儿,我这病就不治了。别的不图,我就不让医生护士再盘剥我,我就让他们挣不成这个钱。我真想大吼一声,说病友们,豁出来,不治了!饿死这帮披着白皮的狼!治怎么样?不治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个死等着吗?我不怕!”

  32.病人的感受

  应春草说的唾沫星子溅出了一米多远,面色潮红两眼放光,好似进入迷狂之态。大家听着解气,也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广大的医生护士还是好同志居多,这样一竹蒿打翻一船人,太伤众了。

  褚强小声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我看应春草有点过于激动了,我是不是扶她到别处歇息一下?”

  程远青轻轻摆了摆手。她有点犹豫,话语中的偏颇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毕竟是一种残酷的真实。无数怀着善良愿望和美好期待的病人,在受到了长久的冷漠和歧视之后,滋生出怨恨。应春草吐出苦水,这是大好事。纠正她的过分,还有时间。为什么医生可以任意地呵斥病人,但病人才说了这样一点实情,褚强——甚至包括她自己,就感到刺耳,坐不住了?这不正说明,病人,特别是癌症病人这一弱势人体,所遭遇的颓势是多么深重吗!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摆个医生模型在这里,希望大家把心里话对医生说。如果在共同战斗亲密无间的关系里,充满了谎言和怨恨,还有言不由衷的感谢,不仅是虚伪,更是非常悲惨。”

  鹿路说:“要说感激医生,每个人都说过太多了。不用教,舌头翻着跟头就出来了。都是真心吗?起码有一半是吓出来的。世上有谁能逼着人说他的好话?只有医生!他能让你一肚子泪,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咱们这种妇女病,男女有别。有些医生,好像你一得了这病,你就不是女人了,没了廉耻,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大家都深有同感。乳房病了,你必得暴露自己。赤身裸体在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尊严和羞涩被击的粉碎。

  花岚说:“我碰上医学院学生实习。教授说,这是不典型的肿瘤,你们都过来摸摸,体会一下手感。不管技术怎么进步,有了红外,有了钼靶,手感还是第一重要的。好医生一双手能赛过X光和CT。开始。我当时躺在诊床上,露着胸。那帮学生跟苍蝇似的踪了过来,呼啦这么一围,我立马就看不到天花板了。老教授的手法不错,摸的挺准,那些学生就差太远了,手劲又重又粗,指甲上还带着倒刺,摸的我先麻后痛。我知道医生不是流氓,摸的时间再长,也是医学需要,可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大夫,我要回家。教授说,你等着吧。自己的小命掐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低头啊。有个学生使蛮劲摸,简直要把那块癌瘤从肋骨上抠出来。我的眼泪滴下来,躺着,水一串串地流到耳朵眼里,耳朵眼灌满了,就流到脖子和后背的洼洼里。我快昏过去了,乳房不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教授和所有的医学生。它已被烧熟了,成了一个烂菠萝。我反倒死了心,它是块臭肉,该喂豺狗该喂秃鹫该喂毒蛇该喂王八蛋……那天在诊床上受的折磨,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医生对病人缺少起码的尊重和感激,你听到过一个医生对病人说过感激的话吗?说我感谢你让我练了手,让我增长了知识。虽然你死了,可你把经验教训留给了我,让我发表了论文,提了职称,涨了工资,娶了老婆,出了外国,得了奖金,住了好房子,开了好汽车……所以,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感激你,我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没听见过。不是向医生算总账,是医生中有几个人明白这个事理?如果连这么简单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不明白,那他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病人也就永没有出头之日!”

  花岚一口气说下来,大家听得回肠荡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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