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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最后一桶了。

  我拎着扁担,左一摆,右一晃。糟糕,只进了半桶。摆桶是艺术,全在抖腕的功夫。扁担是木头的,钩子是铁的,桶鼻也是铁的,你手上的柔劲,经过这许多又直又硬的物质的传递,要转变为一种钟摆样的晃动和称砣样的坠力,水桶才会在顷刻之间兜入水中,瞬忽又像青鸭子般地凫出……半桶水是受了伤的灰狗,你既不能把它摁进水里又不能救上岸……

  天黑得很快。太阳在我们看不见的云层之上运行,把稀薄的微光最后收拢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后面。山其实就是一些石头,黑夜就是石头的阴影。在昆仑山刮大风的日子,太阳也被刮得像一架风车,走得比平日快许多。

  井口的冰凌是透明的黑,井水是亮丽的黑,水桶是油汪汪的黑,铁钩是狰狞的黑……我竭力区别着这许多黑,做一次最后的尝试……我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闷鼓般的响声,水桶脱钩沉入井底。

  怎么办呢?

  我的头脑一片漆黑,山风把泪水在我脸上吹成透明的疤痕。

  咋哩?

  黑暗中我听到栓保一样的河南话。

  桶掉井里了。

  咋不捞?

  不会。

  闪一旁。我来。

  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一边,亮出小儿胳膊一样长的大手电。唰地打开,无数雪花像银色的萤火虫在光柱中翻飞。他把电光倾进井里,我的桶像入静的禅师端坐井底。他用扁担钩一盘一绕,水桶就被吸了上来,

  谢谢你。我看清他很瘦很高,有小鱼一样狭长的眼睛。很年青的一个兵。

  以后这么黑了,不要到井边来打水。这是桶掉下去了,要是人呢?他关切地帮我把水倒进车里。

  我会游泳。踩水。

  你以为你能在这样的冰水里呆多久?也就两分钟吧?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又要重挖一口井了。

  你怎么这么损呢?所有的男兵对我们讲话都客客气气。

  那是他们打算娶你们,所以才讨好你们。我打算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所以对你实话实说。

  他开始为自己打水,看也不看我。为了省电,把电筒也熄灭了。

  我从没听过这么粗率的话,觉得挺有趣,问他:你为什么晚上来挑水呢?

  因为晚上要放电影,电机需要水。

  放电影?我怎么不知道呢?

  什么时候演电影,就像通报敌情,所有的军人都烂熟于心,今天怎么会悄无声息?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是小规模的内部电影。咱们这儿压了许多老片子,专门放给领导看。今天演《海鹰》,王心刚和王晓棠主演……他担起水桶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我拽住他的扁担,水漾出来,湿了我的裤腿。是在电影队吗甲?

  是。我叫伊喜。我知道你叫秦模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的军人们都知道你们的名字。

  喂,伊喜,你有什么病吗?

  没有哇?怎么啦?这么黑的夜里,你还能看出我有病吗?

  就是没病你也会缺维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营养。你到卫生科来找我好吗?我给你搞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种维它命。带我进去看《海鹰》好吗?

  不成。

  但他把担子放下了。

  怎么不成?放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吗?我等开演了再进去,没等最后的“完”字打出来我就走。在昆仑山上,只有头发能证明我是女的。我把所有的头发都裹进皮帽子里,你就说我是你老乡,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

  我摇着他的胳膊,突然间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手都像触电一样冷,但相撞的一瞬,却像有一股火舌样发光的物质迸射出来。那种感觉美妙无比。许多年后,当我急切地寻找伊喜的手指,将它们揉搓在手心的时候,我并无它念。只是想重温那种令人颤粟的感觉。我与我丈夫相识的全过程中,我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但我要看《海鹰》。不管怎么说,我要看《海鹰》。女孩儿们都知道,只要她们坚持,事情就有希望。

  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后吧。

  伊喜走了。

  他没有来拿我为他准备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电影队的小屋看电影。我今天的许多艺术知识和感觉都来自高原那间简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极认真地为我们——我和几个女伴放映,从来不断片。要知道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们流畅如同牙膏,从不间断。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头,当走到城乡贸易中心梦幻一般紫色的霓虹灯下,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霓虹灯在我们头顶变幻成海绿色,我们像两株苍老的水草。我们已不再年轻。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独自在黑屋子当中提前把片子过一遍,把所有可能出故障的地方重新剪辑粘好。那几个女兵跟着你沾了很大的光。你当时想不到,事后也想不到吗?反复看同一场电影,如同把吃过的饭吐出来再嚼一遍。

  那一瞬我们的头顶变为金黄,好像蒙了一头的麦芒。我想起高尔基的书中人曾说过,年青时的恋人以后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髅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灿烂的金色中我觉得他说的不对,重逢可以把许多事情搞明白。

  伊喜快步向井边走去,这时我刚第一次探家归来。

  伊喜,我问你电影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理我。他长高了,军裤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绿得可爱。

  你除了同我说电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气恼地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英俊,黑眉耸动、腰板笔直。风纪扣系得铁紧,一个很尖锐的喉结端正地镶在风纪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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