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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苏,傻孩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造出来的。一个男人后面跟着十个女人,婆婆不是女人!大姑子不是女人?妯娌不是女人?

  我愕然无语,我还完全没有老练到能预想到夫家一大堆亲戚的地步,妈妈所描绘的凶神般的河南女人群体,令我惊骇。

  那么,我到底该嫁给哪里的人呢?妈妈?我好奇地问。地图上没被妈妈圈掉的地方,只剩下内蒙青海辽阔的草原和云贵川的横断山脉。

  嫁给门当户对的人,也就是军人的后代。军人虽有祖籍,但他们的后代,与你就是同样的人了。孩子,没有什么比门当户对更是一个家庭幸福的保障,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吃亏!妈妈语觉心长。

  我特别提出了河南,妈妈特别否定了河南。从此我们无法再谈河南。

  别以为我的父亲是怎样的达官显贵,他的夫人才如此指点江山。爸爸只是官场中的一颗四等亮星,在全国数不清的所谓高干之中,只算芸芸众生。但越是在半山腰,越有向上登攀的渴望和向下鸟瞰的鄙夷。

  况且穷人家也有娇女,每一位母亲都为女儿编过一个神话,希望女儿借着婚姻而出人头地。

  我抽出那封信。

  模苏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模苏。我请您先看一下结尾处的签名。假若不是,很抱歉,请原谅,我们这个国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笔名也一样,我很喜欢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过信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挣扎着飞到岸边。我看到了一个很潦草的签名:伊喜。

  伊喜,今晚什么电影?

  我问他。女孩子们很矜持,部队里男多女少,女兵们同谁讲话,就是一种恩赐了,阴衰阳盛助长了我们的骄横。但对几种人我们是很客气的。一是对首长,当兵的不能得罪当官的,命运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二是对病人,毕竟我们是护士,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第三就是对炊事员。女孩儿们爱吃。伊喜是一个例外,他是放电影的。

  伊喜挑着水桶往井上走,水桶甩得像一对耳环,不回答。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海拔5000米的高原,我原以为井要像地狱一样深邃,其实只有丈多深便可见水,我断定高原底下是冰川。

  我最初认识伊喜是在井上。

  井上有一根扁担和一只水桶。

  病人用的水都要护士去挑。病房到水井并不远,不过三百米。但在高原,一切距离都要乘以5,一切用气力的活都要除以3。缺氧像唧筒吸走人们的能量,膝盖骨以下好像是泡沫塑的,看起来直顶顶,一脚踩下去就松软了。挑着水桶在高原行走,像挑着两桶钢铁。女孩儿们都怕挑水,尤其是每月里倒霉的那几天。

  病房里有几只汽油桶,充作水缸。一公斤重的罐头空盒充作水舀子。病人们洗漱、洗澡、洗衣,都从这里取水。汽油桶干了,他们就用牙缸敲汽油桶坚实的壳,发出类似非洲战鼓的声响,大声嚷,护士,没水啦!

  要是让领导听到这呼唤,是护士的耻辱。

  我们便自制了一个手推水车,用架子车的骨架,驮一个横卧的汽油桶,上面开一个扁窗,水倒进去,再丢一块木板压住,水就不会漾出来了。推一车抵上挑五、六趟呢!

  那时候的兵都是从农村招来的,完全不懂得如今风靡世界的女士优先。也许他们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为男人挑水,穿了军装的女人也该挑水。也许他们自认为是从一线哨卡下来的功臣,又生着病,理应享受女人们的照顾。

  总之,因为有女人,他们便格外费水,把自己洗涤得异乎寻常干净。

  秦护士,没水啦!病人们小声跟我说,这已经是很留面子啦!

  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高原的寒流把一万支冰冷的横笛一齐吹响,凄厉之声将耳膜刺得千疮百孔。无数团雪雾旋转着复杂的舞蹈,一柱柱白色的烟尘脚不沾地的在路面逶迤,仿佛千年的妖魔正处在孕育成形的最后一分钟。

  我拉起沉重的水车。没有人会帮助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荆棘编织的花冠,每个人都戴在头上,以为荣耀。

  井沿绕着厚厚的冰,像一只青白色玉石镯子。我把水车停在冰凌外面,扒了一小块石头垫住车轮。用井边的扁担勾住水桶,荡进井里。水桶盛了半桶雪花,像云朵似地飘浮在水面,不肯下沉。水井呵出袅袅的白气,将雪花融成一粒粒冰鳞,水桶才不情愿地埋下身去……我拎上水,毛皮鞋像熊掌似地一寸寸在冰上挪,直到蹭过冰坡,重新踏上粗糙而充满蜂窝样雪絮的土地时,才算把一直屏住的气猛地呼出。然后紧张地再吸一口气,咬紧右边的牙齿,用右手把水举到汽油桶的豁口处,把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倾进水车……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手套已被井水浸湿,我索性赤着手干。木扁担有隐隐的裂纹,当你使劲的时候,会像潜伏的螃蟹突然张开蟹爪,噬咬你指尖的嫩肉。要小心地躲避铁扁担钩,它会像烧红的烙铁,悄无声息地粘走你手心的一块皮。金属在极冷和极热的时候很相像。都会使你痛人肺腑,伤处又不见一滴血。

  我已经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个水车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装十三桶,水就像窝头似地从豁口处鼓起尖来,路上只要有块小石子一略,整车水就会像遇了地震似地震荡起来,狼舌似的水峰会从汽油桶横蹿出来,在纤夫一样拉车人的后背,溅上一个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意便像箭一样,从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装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许会像端一盅茶似地纹丝不动地把水车拉回去。但能干不能干,似乎全在最后半桶水上,湿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的最好戳记。

  今天,我打算原谅自己了。这么大的风雪,没有人会看到一个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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