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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严森然默默地看着江唯远的背影,直到他要淹没在那奶样的雾霭中,才叫道:“站住。”

  江唯远没有回头。

  严森然提高嗓音,威严地叫了第二声。

  江唯远不情愿地站住。

  “走吧。我们一起飞。”严森然温和地说。

  “这么大雾,啥也看不情。大队长,您也多多保重,改日再飞吧!”江唯远不情愿。

  “雾后多晴。我们山东老家有句俗话,晨起雾露大,热死狐狸晒死灌。今天正是侦察的好机会。党国的事,都坏在报喜不报忧的混蛋们手里,上峰等着最新情报好下决心,我是一定要去的。时候已经不早,再叫别人恐来不及。你克服一下。”严森然还未戴头盔,一头白发雪花样拂动。

  江唯远心花怒放,急忙垂下眼帘,生怕眼珠暴露了秘密。

  两架P一51野马式战斗机已经备好。薄雾之中,机翼伸展如云,机头高昂如峰,恰似两只铁鸟,桀骛不驯。

  江唯远登机检查,向严森然打出“V”的手势:一切正常。

  螺旋桨摆动,发动机怒吼。滑入跑道。加速,拉杆。野马腾空。

  江唯远俯瞰南京。纸醉金迷,南京还在昏睡之中。别了,南京!

  “1010,注意跟上。随时保持联系。”耳机里传来严森然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江唯远故意来回按动无线电通信按钮,严森然耳机里便发出裂帛般的杂音。

  “1010,出了什么故障?”严森然问。

  假装检查,过了一会,江唯远佯作焦虑地答道:“报告005,无线电有障碍。”

  这一切都是江唯远在暗夜中对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思忖定的。这个不大不小的故障,既不妨碍飞行,只会在他脱离联络时起障眼法的妙用。

  果然,严森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叮嘱他不要落得太远。

  不会落得太远,我就要超过你去了!江唯远在心里说。

  “1010,听我指挥。我在铁路东侧,你在铁路西侧,侦察共军行踪。1010,听见没有,请回答。”

  “005……啪……啪啪……1010明白。啪……徐州上空会合。”江唯远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行踪,先稳住他,然后再伺机北飞。

  严森然的座机在前方作了一个潇洒的右转弯,江唯远随即作了一个漂亮的左转弯,两匹野马,就此分道扬镳。

  罗盘指向正北。兴奋和紧张的颤栗,醍醐灌顶浇了下来。云霞蒸蔚,雾气已然消散。江唯远想,他的大队长说得对,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从云隙中射出一道道绚烂的喷泉,将他的铁马踱为金马。茫茫云天寥落空旷,雾气破碎为金色的雨滴,在遥远的天际逃逸。无垠的长空任凭驰骋,江唯远感到激荡的自由。

  目的地是已被解放军攻克的济南。他很熟。

  “1010,你在哪里?请回答。”严森然的呼唤虽还镇定,已透露出包裹不住的焦灼。

  “我在徐州西南,发现共军民工队。准备攻击,请求支援。”还得迷惑大队长,不能让他过早察觉。真在长空打起来,江唯远不是对手。

  “1010,你在哪里发现民工队?”严森然声音里有一种嗜血的兴奋。他最恨共军民工支前,简直是一兵九伕。国军生生是叫这些伕子推着小车给打败的。

  “徐州西南……”江唯远需要将严森然引到最不易发现自己行踪的位置

  江唯远像一颗流星,坚定地向北飞去。树木、村庄、碉堡、战壕迎面扑来,又瞬忽而去。原野上,到处可以见到被击毁的国民党军卡车、榴弹炮、坦克……一片片废墟,犹如丧失了眼珠的空眶,冒着缕缕狼烟,漠视着苍天,这是发生过殊死大战的沙场。

  “1010,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严森然的声音已渗出狞厉,“报告你的确切位置!”

  江唯远察看仪表,马上就要进入解放区了。他不再扳动键钮,音色陡的明亮:“我在北飞。”

  静默。很久很久。江唯远以为严森然暴怒之下关闭了通信开关。突然,严森然的声音仿佛在飓尺之内咆哮:“江唯远,你这个叛徒!”

  “叛逆你们是我的光荣,选择光明是我的权力!”江唯远义正辞严。

  “江唯远,你有什么委屈,咱们好商量。跟我飞回去,有什么问题,到地面上慢慢解决。不要一时想不开。你刚才的话,不过是句玩笑,我不会同任何人讲的。”严森然的口气转为慈和,实则在全力追赶,“跟我回去。”他权威地说。

  江唯远愣了一下。“跟我回去。”这是一句命令,最残酷的刑罚都不能产生军人由于严厉训练带来的那种服从。多少年来,他奉严森然为师长。抗拒这种近乎本能的服从,需要顽强的毅力。

  他在机头前的光环里,看到林白驹那坚毅而高贵的脸。北飞!他加速。

  怀柔无效,严森然声嘶力竭:“唯远!你跟林白驹不同!他是暗藏的共产党,当然要飞回去邀功请赏。你是党国的孩子,你不能做贰臣哪!从来的贰臣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恶毒的咒语,像黑色的蝙蝠,扇动着邪恶的翅膀,追逐着年轻的鹰,并把长长的阴影,铺在北去的道路上。

  江唯远啪地关掉了通信开关。让大队长独自哀鸣去吧,没有任何威慑可以阻挠他飞向太阳的决心。那里有一个无限美好无比清洁的世界!

  终于到了,下面就是泉城济南。江唯远抬起汗漉漉的手腕,美制夜光表准确地告知他:共飞行1小时30分钟。

  这就是从地狱到天堂的旅行时间!

  江唯远下降高度,以优美的曲线大速度通场。当他从机场上空重新拉起,作半筋斗转弯时,一串曳光弹闪烁着从机头前吱吱掠过。

  济南机场前几天遭受过空袭,以为敌机再次来犯,防空炮火简直是实心的,织成一幅比太阳更为灼亮的光毯。

  好险!为消除误会,江唯远把空军专用的白丝巾从颈间解下,甩了出去。

  白丝巾在空中柔曼地飞舞,你才知道那里有无所不在的轻风。它像操纵在一位无形的飞天手中,轻盈地欢快地雪白地抖动着,久久不肯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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