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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女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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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同学艨从北美回来探亲,因国内已无亲属,她要求往日同伴除了叙旧以外,就是陪她逛街购物吃饭,于是大家排了表,今日是张三明日是李四,好象医院陪床一般,每天与她周游. 艨的先生在外发了财,艨家有花园洋房游泳池,艨的女儿在读博士,艨真是吃穿不愁. 可是艨依然很朴素,就像当年在乡下插队时一般. 艨说我这么多年主要是当家庭妇女,每日修剪草坪和购物. 要说有什么本领,就是学会了如何当一名消费者. 艨说中国的商家已经学会了赚钱,可很多人还不知道钱要赚得有理. 中国老百姓也已经知道了,钱可以买来服务. 可这服务是什么质量的,心里却没数. 和艨乘出租汽车.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用打火机引着了烟. 艨对我说,你抽烟吗?我偏头躲着烟雾说,不抽. 艨说,我也不抽. 然后是寂静,只有发动机的震颤声. 等了一会儿,艨对司机说,师傅,我本来是想委婉地提醒您一下,没想到您不察觉. 那我就得明说了,请您把烟熄了. 司机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懂他的话,想了想,还算和气地说,起得早,困. 抽一支,提提神. 我这车,不禁烟,没看不贴禁止吸烟的标志吗?艨说,这跟禁烟标志无关,而是您抽烟并没有得到我们的允许啊.司机说,新鲜.抽烟这事,连老婆都管不着我,干吗要得到你们的允许? 艨说,你老婆给你钱吗? 司机说,新鲜. 我老婆给我什么钱?是我给她钱,养家糊口. 艨沉着地说,这就对了. 你老婆和你是私事,你可听也可不听. 我们出了钱,从上车到目的地这段时间内,买了你的服务. 我们是你的雇主,你在车内吸烟,怎能不征询主人的意见呢? 我捏了一把汗,怕司机火起来,没想到他握着烟想了半天把长长的烟蒂丢到车窗外面了. 过了一会,司机看看表,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开始听评书连播《肖飞买药》. 音波起伏,使车内略显尴尬的气氛,得到某种稀释. 艨的眉头皱起来,这一次,她不再旁敲侧击,径直说,师傅,我心脏不好,不能听这种激动的声音. 请您关闭音响. 司机旧恨新仇一起发作,恨恨地说,怎么着?这评书我是每天都听的,莫非今天拉了你,就得坏了我的规矩,让我不知道肖飞是怎么从鬼子眼皮底下逃出去的?你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 我虽从感情上向着艨,但司机的话也不无道理. 别说肖飞还是有趣的故事,赶上毛头司机让你听汗毛都炸起的摇滚,不也得忍了吗?我忙打圆场说,师傅,我这位朋友爱静,就请您把喇叭声拧小点,大家将就一下吧. 没想到首先反对我的是艨. 她说,这不是可以将就的事. 师傅愿意听《肖飞买药》,可以. 您把车停了,自个儿坐在树荫下,爱怎么听就怎么听,那是你的自由.既然您是在从事服务性的工作,就得以顾客为上帝. 司机故意让车颠簸起来,冷笑着说,怎么着?我就是听,你能把我如何?说完把声音扩到震耳欲聋. 艨毫不示弱地说,那你把车停下. 我们下车! 司机说,我就不停,你有什么办法?莫非你还敢跳车?! 艨坚定地说,我为什么要跳车?我坐车,就是为了寻求便利. 我付了钱,就该得到相应的待遇,你无法提供合乎质量的服务,我就不付你报酬. 天经地义的事情,走遍天下我也有理. 我以为司机一定会大怒,把我们抛在公路上. 没想到在艨的逻辑面前,他真的把收音机关了,虽然脸色黑得好似被微波炉烘烤过度的虾饼. 司机终于把我们平安拉到了目的地. 下车后,我心有余悸. 艨却说,这个司机肯定会记住这件事的,以后也许会懂得尊重乘客. 吃饭时落座艨挑选的小馆,她很熟练地点了招牌菜. 艨说此次回国,除了见老朋友,最重要的是让自己的胃享享福,它被洋餐折磨得太久太痛苦了. 菜上得很快,好像是自己的厨艺,艨一个劲地劝我品尝. 我一吃,果然不错,轮到艨笑眯眯地动了筷子,入了口,脸上却变了颜色,招来小姐. 你们掌勺的大厨,是不是得了重感冒?不舒服,休息就是,不宜再给客人做饭的. 艨很严肃地说. 小姐一路小跑去了操作间,很快回来报告说,掌勺的人很健康,没有病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脸上露出嫌艨多此一举的神色. 我也有些怪艨,你也不是防疫站的官员,管得真宽. 忙说,快吃快吃,要不菜就凉了. 艨又夹了一筷子菜,仔细尝尝,然后说,既然大厨没生病,那就一定是换了厨师. 这菜的味道和往日不一样,盐搁得尤其多. 我原以为是厨师生了感冒,舌苔黄厚,辨不出咸淡,现在可确定是换了人. 对吗?她征询地望着小姐. 小姐一下子萎靡起来,又有几分佩服地说,你的舌头真是神. 大厨今天有急事没来,菜果真是二厨代炒的. 真对不起. 小姐的态度亲切可人,我觉得大可到此为止. 不想艨根本不吃这一套,缓缓地说,在饭店里,是不应该说“对不起”这几个字的. 艨说,如果我享受了你的服务,出门的时候,不付钱,只说一声“对不起”,行吗? 小姐不语,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艨循循善诱地说,在你这里,我所要的一切都是付费的. 用“对不起”这种话安慰客人,不做实质的解决,往轻点说是搪塞,重说就是巧取豪夺. 这时一个胖胖的男人走过来,和气地说,我是这里的老板,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有什么要求,就同我说吧. 是菜不够热,还是原料不新鲜?您要是觉得口感太咸的话,我这就叫厨房再烧一盘,您以为如何? 我想,艨总该借坡下驴了吧. 没想到艨说,我想要少付你钱. 老板压着怒火说,菜的价钱是在菜谱上明码标了的,你点了这道菜,就是认可了它的价钱,怎么能吃了之后杀价呢?看来您是常客,若还看得起小店,这道菜我可以无偿奉送,少收钱却是不能开例的. 艨不慌不忙地说,菜谱上是有价钱不假,可你那是根据大厨的手艺定的单,现在换了二厨,他的手艺的确不如大厨,你就不能按照原来的定价收费. 因为你付给大厨的工钱和付给二厨的工钱是不一样的. 既然你按他们的手艺论价,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话被艨这样掰开揉碎一说,理就是很分明的事了. 于是艨达到了目的. 和艨进街上的公共厕所,艨感叹地说,真豪华啊,厕所像宫殿,这好像是中国改变最大的地方. 女厕所里每一扇洗手间的门都禁闭着,女人们站在白瓷砖地上,看守着那些门,等待轮到自己的时刻. 我和艨各选了一列队伍,耐心等待. 我的那扇门还好,不断地开启关闭,不一会就轮到了我. 艨可惨了,像阿里巴巴不曾说出“芝麻开门”的口诀,那门总是庄严地紧闭着. 我受不了气味,对艨说了声,我到外面去等你啊,便撤了出去. 等了许久,许多比艨晚进去的女人,都出来了,艨还在等待……等艨终于解决问题了以后,我对艨说,可惜你站错了队啊. 艨嘻嘻笑着说,烦你陪我去找一下公共厕所的负责人. 我说,就是门口发手纸的老大妈. 艨说,你别欺我出国多年,这点规矩还是记得的. 她管不了事. 我要找一位负责公共设施的官员. 我表示爱莫能助,不知道这类官司是找环保局还是园林局(因为那厕所在一处公园内). 艨思索了片刻. 找来报纸,毫不犹豫地拨打了上面刊登的市长电话. 我吓得用手压住电话叉簧,说艨你疯了,太不注意国情! 艨说,我正是相信政府是为人民办事的啊. 我说,一个厕所,哪里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艨说,不单单是厕所. 还有邮局、银行、售票处等等,中国凡是有窗口和门口的地方,只要排队,都存在这个问题. 每个工作人员速度不同,需要服务的人耗时也不同,后面等待的人不能预先获知准确信息. 如果听天由命,随便等候,就会造成不合理、不平等、不公正……关于这种机遇的分配问题,作为个人调查起来很困难,甚至无能为力. 比如我刚才不能一个个地问排在前面的女人,你是解大手还是解小手,以确定我该排在哪一队后…… 我说,艨你把一个简单的问题说得很复杂,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你打算在厕所里搞一场什么样的革命? 艨说,要求市长在厕所里设条一米线,等候的人都在线外,这样就避免了排错队的问题,提高效率,大家心情愉快. 北美就是这样的. 我说,艨,你在国内还会上几次厕所?还会给谁寄钱或取邮件?我们浸泡其中都置若惘闻,你又何必这样不依不饶?你已是一个北美人,马上就要回北美去,还是到那里安稳享受你的厕所一米线吧. 艨说,这些年,我在国外,没有什么本事,就是买买东西上上街. 我不像别的留学生回国,有很多报效国家的能力. 我只是一个家庭妇女,觉得那里有些比咱高明的地方,就想让这边学了来. 这几天我让你们陪我,是想让你们明白我的心. 我不是英雄,没法振臂一呼,宣传我的主张;也不是作家,不会写了文章,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想法. 我只有让你们从我看似乖张的举动里,感觉到这世上有一个更合理的标准存在着,可以学习借鉴. 我为艨的苦心感动,但还是说,就算你说的有理,这些事也太小了. 要知道中国有些地方连温饱都没有解决啊. 艨说,我对中国充满信心. 温饱解决之后,马上就会遭遇这些问题. 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流泪,有多少是为了远方的难民?基本上都是因为眼睛里进了沙子. 身边的琐事标志着文明的水准. 现代化不是一个空壳,它是一种更公正更美好的社会. 我把压在电话叉簧之上的手指松开了,让艨去完成找市长的计划. 那个电话打了很长,艨讲了许多她以为中国可以改进的地方,十分动情. 分手的时候,艨说,有些中国人入了外国籍以后,标榜自己是个“香蕉人”,意思是自己除了外皮是黄色的,内心已变得雪白. 而我是一个“芒果人”. 我说“芒果人”,好新鲜. 怎么讲? 艨说,芒果皮是黄的,瓤也是黄的. 我永远爱我的祖国。 (山子摘自《深圳青年》1997年第8 期)。 [ 注: 艨 (蒙) méng [艨艟] (蒙冲)(-ch ōng) 古代的一种战船。) (新华字典 1990 年 重排本,第310 页) 艨 m éng [ 艨艟] (m éngchōng) 古代战船。也作蒙冲。 (现代汉语词典 1996 年 修订本,第869 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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