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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之约


  郁容秋的病危通知,快下班的时候送到工厂医务室。

  医务室负责人兰医生,把握不准把这悲痛的消息,是立即上报还是等到明早上再说。

  按说该早点报上去。毕竟是辛苦了一生一世的职工,到老了死了,领导要去看看,叫去的安心,活着的心里也温暖。但这个时机很难把握,报得早了,死或不死还不一定。医院里负责任,常常未雨绸缪,领导兴师动众地去过了,最后病人又全须全尾地复了原。出院后在厂门里碰上了,两下里都不大自然;病人觉得自己没死,劳驾了那么多领导,挺对不起人。

  领导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怪医务室谎报军情。若是信送晚了,领导三脚两步赶到,病人已进入弥留状态,瞳孔散大得连人影也辨不清了,拉着领导的手直叫自己小儿子的名,自然也是医务室的失职;最好的时机是病人回光返照的时刻,头脑清晰,思维敏捷,面色和善,双目炯炯有神,放射出智慧的光芒。而且格外健谈,充满了对世事的深刻洞见。古人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指的就是这种时刻。

  只是这个火候很难把握,跟战机似的,稍纵即逝。判断一个人什么时候死,比判断一个人什么时候生困难多了,没有任何公式可以遵循。

  生死不由人。兰医生是一位负责的医务工作者,她决定下班后不回家先上医院,一来是要当好领导的参谋,二来她很想看看厂里这位最美丽的女人,如今病成了什么样子。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传染病医院里充溢着古墓般的荒凉。裹着棉大衣的老人从幽暗的拐角处发出不许探视的警告。兰医生出示了病危通知书,这是最好的通行证,她所向披靡。

  郁容秋住高干病房。入院时医院床位极紧张,厂长指示:一定要不借一切代价挽救病人,要血有血,要钱有钱。

  护士小姐敲着病历说:“只有高干病房还有空床。高干们吃的是国宴,卫生条件好,自然很少得传染病了。只要你们付得出房钱,普通人不是传染病也能住。”

  陪同郁容秋住院的兰医生,想起了厂长的指示,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入院登记表。姓名年龄籍贯这些都好填,唯有是何种干部级别这一栏犯了难,无论多少房钱厂里可以不在乎,但任命一个高级干部的事,兰医生想别说是自己,就是叱咤风云的厂长,也得顿挫一下。

  “你现在是多少级?”她问蜷在一旁的郁容秋。

  “四……四级。”郁容秋的脸上像涂着没有搽开的增白粉蜜,寒霜一片,眼圈黑得像盖了两枚墨色图章。头发像京剧里的青衣,一缕缕被冷汗粘在额角,惨白的嘴唇嘶嘶吐着气:“四级。”

  “填四级可不行,这也大高了。文革以前,一个华东局中南局的书记还不够四级呢!虽说瞎填呗,也得差不多。”小护士瓦片形的白帽子,因为晃动,像蝴蝶花似地颤抖着。

  兰医生知道郁容秋的四级是确有其事——她是厂里的普通四级车工。

  “能住你们这儿的最低级别是多少。”兰医生问。因为下垂得过久,蘸水笔尖聚起一滴椭圆形的墨水,根蒂部正在瓶颈般地变细,墨水滴渐渐变成饱满的鸭梨形,颤颤巍巍地闪动着柏油似的微光。

  “怎么也得十级以内。”护士小姐毋容置疑他说。

  兰医生给郁容秋填了一个九级,相当于“文革”前的厅局地师级。

  这是一间很大的病房,有吊灯、冰柜、遥控彩电……洋红色的地毯冲淡了医院里惯常的萧瑟之感,带来轻微的暖意。甚至气味都不是令人自惭形秽的消毒水味,而是像桅子花一样淡淡的幽香,像大宾馆豪华的客房。

  郁空秋侧卧在半摇起的特制病床上,床旁的地灯像一支金笔,勾勒出她尖峭的身影。肩胛骨像倒竖的铁锨一样锋利,颈子像用灰白的铁丝编织而成,看得见一根根粗细不等的脉络。唯有裹在蓝条纹病号服里的双腿,仍旧是笔直的。由于宽大服装的遮掩,看不出瘦弱,仿佛一段美丽的烨木。

  兰医生准备了满腔的怜悯,她预备看到一个被疾病折磨得濒死的妇人。劝慰和同情,像瀑布一样壅塞在她的齿间。

  听得门响,卧床的女人吃力地转过身来,兰医生惊骇住了。

  郁容秋像年画一般艳丽,面颊白里透红,双唇晶莹闪亮。翘起的睫毛像蝴蝶的触须一般轻盈颤动着……

  哪里有这样美丽的垂危病人们这尤物般的女人难道会死吗?兰医生立即想到这是郁容秋同医生做了手脚。这个女人,什么事情办不成呢?

  她家住在兰医生楼下。也就是说,她的天花板就是兰医生家的地板,是近邻了。但兰医生从不跟郁容秋打招呼。一是大家搬到这楼里不久,并不熟悉。二是这女人的名声很坏,外号“大篷车”。

  “大篷车”很妖媚,是那种眼睛能抛出绊马索的女人。兰医生上楼的时候,亲眼见过她领着陌生的男人在开门。楼道不宽,“大篷车”正从精致的乞丐包里往外掏钥匙,男人脸朝墙壁,身子侧向一旁,友好地给兰医生让路,也许是怕兰医生筐里支棱着的芹菜蹭脏了他笔挺的西服。

  兰医生回到家,放下芹菜,洗净手上的泥,去收凉台上的衣服。她听到楼下窗帘环在窗帘轨上小心翼翼滚动的声音,才确信人们关于郁容秋放荡的传闻,绝非虚构。

  郁容秋就是这么个女人,她丈夫似乎知道这一切。兰医生也在楼梯口遇到过她丈夫领回陌生的女人。但实在讲,那些女人都没有郁容秋漂亮。逢到这种情况,人们总要问清是谁开的头,以便多少能排出个道理来。但郁容秋家的这种局面,已经好多年了,没有人知道谁打的第一枪。因为她男人是外单位的,跟大家没关系,厂里的人就把仇恨集中在“大篷车”身上,不让自己家的孩子同郁容秋的女儿玩,这种防范绝对是有道理的。郁容秋的女儿不过十六七岁,打扮得像个少妇,也常有男孩子来找她了。

  有人敲门。兰医生打开一看,几乎不敢认这位楼下的邻居,她卸去往日时髦的服装,穿一套上豆皮色的工作服,蓬头散发,简直像是上门推销被套的外地灾民。但细细观看,裹在粗糙衣服内的胴体,依旧是光洁而明亮的。

  “跟您借样东西。”她笑眯眯他说,一改平日的风骚模样。兰医生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词:从良。

  “我能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来借?”兰医生惊讶地问。眼前的这个女人虽不敢说有多少财富,但男人们供给她的日常用品,都是奢华而昂贵的。“

  “借鞋。”郁容秋跺跺小巧玲戏的脚,一双雪白的半高跟皮鞋,把地板跺得像一面铁皮鼓,“脚上没鞋穷半截,您不知道这句古话呀!”

  “咱们俩的脚倒是差不多大。但我绝没有比你这双更好的鞋。”兰医生斩钉截铁他说。

  “您有。肯定有。我想了半天,最后判定这东西只有您有。您先别把话说死。我要这东西也不是为了自己,全是为了厂里。”郁容秋很诚恳他说,生怕兰医生一下关了房门,便把白鹿蹄似的脚,横在门轴处。兰医生糊涂了,不知自己朴朴素素的家里有双什么鞋被这女人看上了并且如此耿耿于怀。

  “到底是什么鞋呢?”连她也好奇了。

  “‘军臭’。我想借您的‘军臭’穿穿。”郁容秋回答。

  “‘军臭’是个什么东西?”兰医生真糊涂了。郁容秋赶紧解释:“‘军臭’就是解放鞋。”要不是兰医生当过兵,还真没处找这种古老的装备。

  “大篷车”装上“军臭”的轮子,那副尊容,叫人啼笑皆非。

  “你为什么要这副打扮呢?”兰医生虽说对郁容秋平日的张扬不以为然,但看到一个漂亮女人钻到这样一套不伦不类的行头里面,好像红玫瑰一下变成了狗尾巴草,还不如当初妖烧着顺眼。

  “我当了黄世仁了!”她兴奋地在兰医生家洁净的地板砖上走来走去,崭新的解放鞋底留下一行“人”字形的橡胶花纹。

  三角债是一个巨大漩涡,把庞大的国营企业淹得两眼翻白。这件事细说起来复杂透顶,简而言之就是赖帐。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像瞎驴走在一圈没有尽头的磨道上。兰医生所在厂的厂长是一位干练的女强人,她最初不愿意该人家的帐,结果受害最深。帐面上她有一大笔钱,但保险柜里空得能给耗子做窝。眼看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厂长组织了浩浩荡荡的讨债大军。机关干部全体出动,厂长财神爷似地供着他们。买来飞机票,带上土特产,最后厂长再亲笔签上一封言辞恳切精深意浓的信笺,恳求对方把拖欠的钱还了。

  没想到杨白劳如今比黄世仁横多了!欠帐不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各路兵马落荒归来,只带回极少的现钱。全厂几千人的嘴巴要喂,机器不能停产啊!女厂长心急火燎,恨不能用钢钎把太阳穴打个洞,让脑浆凉快凉快,想出一个好办法。

  人一到没主意的时候,就想起老祖宗的招数。“贴黄榜!”厂长说,“我就不信,我偌大一个厂子,就没个讨债的人材!咱们的干部,一个个养尊处优惯了,高贵得不行,哪里像是讨帐的,像新女婿上门,羞羞答答,客客气气,还能要得回钱来哇?债主就得像个债主的样!卑贱者最聪明,我要不拘一格选人材。甭管你是谁,讨得回钱来就是好样的!”

  黄榜贴出来了。底下的工人觉得这是个出头露脸的好机会,不必一天八小时站在机车旁边苦熬苦挣。当干部,出差给补助,还能山南海北地逛逛。就算是讨不回来钱,谅也不能怎么着,大不了还回来当工人呗!真有胆大妄为的撕了黄榜。女厂长的榜同旧时代的不同,不是揭走了就算完?而是随揭随贴,能人多多益善嘛!

  过了几天,新贴出的黄榜就没人揭了。听说对每个敢揭榜的人,厂长都在百忙之中亲自面试。没有人能过得了这一关,厂长一挥手,你该回哪儿回哪儿,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有人问女厂长是如何面试的,这些落第之人都守口如瓶。

  一时间,谁能加入讨债帮,成了一件大荣耀的事。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大篷车”郁容秋走到布告栏前,把黄榜扯了下来,团在手里,却又并不马上离开,用涂着寇丹的指甲,细细地剔残留的黄纸屑。相当一段时间内路过大门口的人、都看见她站在那里抠纸屑,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她又犯了作风问题被人抓住,罚在那里打扫卫生呢!

  郁容秋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观察过女厂长,她觉得自己在靠近一块冰,有一股端庄的威严,从这个女人身上逼射而出。

  这是厂里的外宾接待室,最豪华的房子,女厂长把它当作了考场。郁容秋从来没有进过这间屋子,满屋的金属光泽晃得她睁不开眼睛。虽是自己的厂子,却有到了外地的感觉。主要是因为空调使屋里像秋天一样凉爽。还有厂长没有穿惯常的工作服,而是一套质地高档的西装。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女厂长正是刻意营造出这种气氛。店大欺客,你要是连我都不能说服,还想赤手空拳讨回钱来吗?

  两个女人互相注视着。一个是这个厂的最高领导,一个是最普通的女工。

  女厂长打量着郁容秋。她有许多工人,她不可能都记住他们。这个女人很漂亮。女厂长不喜欢漂亮的女人,她最优秀的女工程师和女车间主任,都不漂亮。她自己也不漂亮。漂亮几乎是女人事业上的大敌。但厂长很快纠正了自己的思维状态,这次要不拘一格选人材。价值观念要整个颠倒过来,因为索债这件事本身就是颠倒了的乾坤,平日里选拔干部要重学历,这回厂长完全不计较这点,而且私下里认为学历越低越好。学校在教授人们知识的同时,也教授人们矜持与自尊,而这两条,恰是于索债极不相宜的。还有平日里要注重表现,这回厂长豁出去了,无论是谁,无论用何种办法,只要把钱讨回来就是英雄好汉。

  女厂长讨论过郁容秋的处分问题,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女厂长记住了这个名字,但她不认识这个人。她尽量使自己公正平和他说:“现在,假设我为某大厂的厂长,而你是我们厂派出的清欠人员。金额为一百万。开始吧。”女厂长双手抱着时,缩在巨大的皮圈椅内,好像一只肥硕而警党的老猫。

  郁容秋面对这个威风凛凛的女人,感觉自己像灰尘般的委琐。美貌、机智、令男人神魂颠倒的手段,这些赖以支撑自己全部自尊的基石,都在顷刻间摇摇欲坠。她从前只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过厂长,觉得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一大群男人簇拥着她,她颐指气使地吩咐他们,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在这样近的位置上观察厂长,她觉得厂长实在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斑白的头发,沉重的脑袋,皱纹像一把精致的折扇,铺满脸庞……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像一股轻柔的夜风溜了进来,一位潇洒的小伙子夹着卷宗走到厂长面前,毕恭毕敬地放下,殷勤地打开到某一页……

  郁容秋看惯了男人们的讨好的嘴脸,她不佩服男人,她觉得自己能征服他们。她佩服女人,尤其佩服不用她这种手段征服男人的女人。她呆呆地望着厂长,这是在她有限的生活圈子里,活得最高贵的女人。

  郁容秋的椅子与女厂长的皮圈椅等高,若论身材,郁容秋还更挺拔些,这样她双眼的位置与厂长是在同一水平,严格追究起来,郁容秋的眼珠还要比厂长的眼珠位置高上几毫米。

  但郁容秋额头低垂,眼睑半旗似地降着。眼光透过密集的睫毛,仿佛夕阳穿过笔直的白桦树林。眼波飘带似地荡过单人床一般宽大的写字台,从青瓷笔筒的边缘溅落下来,绕过包绕着厂长的那团威严空气,像只小蜜蜂盯在厂长胸前第二颗钮扣上面。那是一粒像纪念章一样沉重而古老的铜钮扣。

  “这个扣子不好,要是我,会选一种黑色有大理石花纹的扣子。”

  郁容秋很奇怪,这个屋子难道还有第三个女人吗?她能看到自己大脑屏幕上闪现的字吗?要不怎么把自己心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她可真够胆大的了!竟敢批评厂长!厂长是谁?厂长是郁容秋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至高无上的女人。也许有许多女总统女总理比厂长更荣耀更辉煌,但郁容秋没见到她们。电视里见过的那不算。郁容秋在电视里还见过龙卷风和火山爆发呢,同她毫无关系。郁容秋知道全厂的人都崇拜厂长,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受过高等教育,如今是这样一家重工业工厂的掌门入。做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多么气派呀!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藏在何处?她就不怕女厂长恼羞成怒吗?

  女厂长挺满意这个开头。她面试招聘催款员,完全是即席发挥。她被三角债搅得五内俱焚,急等着谁能把钱收回来。她是全厂几千人的当家人,像无米下锅的小媳妇,等着用这钱去还帐、买原料,给大伙开工资,买过节发的肉鸡和活鲤鱼。

  很多人见了咄咄逼人的女厂长就嗫嚅不语,女厂长挥手就把他们赶出了这间华丽的办公室。这个样子还想索帐吗?催款员要先有宁种从气势上压倒对方的勇气,而绝不能被对方所屈服。

  这个女人居然从指责她的衣服开始,这挺好。从来没有人指责过厂长的穿着,这套西服还是她出国考察时定做的。

  郁容秋静等了半天,没听到那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再说第二句话,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下意识中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看一个女人,首先是挑剔她的衣服。作为拥有出众姿色的女人,她对别人的长相很宽容。长相是父母给的,就像出身一样,但衣服可是随自己选择。她挑剔过全厂所有女人的眼饰,觉得她们都不会穿衣服,她因此充满了自信,觉得自己很有眼光。但她没敢挑剔过厂长,厂长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女人。没想到,面试竟这样开始了。

  “穷啊!厂里没钱。发不出工资。扣子是随便买的,你说的那种扣子很贵。”厂长随随便便他说。

  “那种扣子并不贵:……”郁容秋只说了半句,就噤了声。女厂长已经开始扮演一个赖帐的角色了。

  “我临到进贵厂大门之前,先跟厂里的工人聊了聊,知道您厂子里虽说困难,可并没有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您看,我这儿有您厂工人的工资条,计算机打的,正经不少呢!不瞒您说,我们厂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发工资那天,没给大伙儿发钱,发了一个纸条,说没钱请大家勒紧皮带坚持几天,等借回钱就发,先发工人,后发干部。大伙儿一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最苦的是那些退休工人,腿脚不利落,顶风冒雨地跑到厂里来领钱,年岁大了儿女们嫌弃,全靠这两个钱给自己撑腰呢!我说的就是上个月的事,天气预报不知您还记得不,我们那儿下大雪,发不下钱,老头儿老太太这个骂哟,说厂里蒙骗他们,肯定是把工资存银行里赚利息了,又哭又闹。不怕您笑话,我家还真等着您厂里还了帐,我厂里拿这钱发了工资,我拿这工资去买粮呢!我对孩子说,上回你过生日,你舅给你的那十块零花钱还在不?孩子说在,我没乱花,我说你真是妈的好孩子,这钱先借妈用吧。妈说话算话,一定还。只要厂里有了钱,妈就还你的,妈不会赖你的帐。大天白日的,妈哪能是那种人呢?”

  郁容秋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一副良家妇女的忠厚相,话语中却机锋四伏。

  好!哀兵必胜:女厂长不禁暗暗夸赞。不过她也更为焦虑,这女人谈到厂内的情况,不是事实,起码目前还没有到这种地步,但只要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谁又能保证那种举债食粥的情形一定不会出现?

  “今天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没钱。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女厂长恶狠狠他说。要她说出这些话来不容易,她是端庄而矜持的知识女性,纵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这样发泄,但从那些灰溜溜回来的催款员嘴里,她听熟了这句泼皮语言。

  郁容秋可不怵这个。女厂长咬牙切齿吐出来的话,在她听来那么亲切那么熟稔。她从小就是被这种语言腌出来的,明知厂长是在模仿别人,也顿觉亲热。

  “我要您的命有什么用呢?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真要赖着不还,咱就去打官司。您这个厂宣布破产,到时候来戴大盖帽的查封您的厂子和固定资产,拍卖产品,以资抵债。人死帐不烂,这笔钱说到哪,您也是要还的!您这厂长当得挺滋润,为了这九牛一毛的事,何必咱们公堂上见!再说,我这回来,是立了军令状的。您的命金贵,我的命可是不值钱,您要是真敢赖帐不还,我就敢写了帖子到处散,然后一根草绳吊死在你工厂大门框上!”

  “别……别……”不论是作为现实中的还是假设中的厂长,女厂长都急忙摆动双手。

  郁容秋轻快地笑了,厂长平日的威严都被这个动作抹去了,原来是个不禁吓唬的女人!

  看来,她没有跟泼人吵过架!

  女厂长毕竟是厂长,她迅速调整了思路,正襟危坐说:“我纵是有还钱之心,也没有还钱之力。真是没钱。人人欠我,我欠人人。要不然我把欠我厂钱的厂家名单抄给你,你能要回多少,全带回去抵帐。这下总行了吧?”这又是一把讨债员们无法对付的杀手铜,女厂长转赠给郁容秋。

  “您甭跟我说这个,我是一家不烦二主。是您欠我的钱,不是别人欠我的钱。我跟旁人说不着。冤有头,债有主,讲的就是这个理。您可以广开门路,清仓挖掘,俗话说船破了有底,底破了有帮,快沉了还有三百大钉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然,我给您出个主意,前两年不是各厂都买了许多国库券吗?您就把它折给我们算了。反正您留也留不住,还谁不是一还呢,给了我,我们全厂念您的好,我个人更是感激不尽,利率该多少算多少,保证不让您吃了亏,你要是同意,咱们这就去取国库券吧!郁容秋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她虽平日里常同各色人等对垒,像今天这样滴小不漏地叫板,也着实费了精神。幸好临来之前多少看了会子报纸,说起来才有板有限。

  “国库券没有了。你来晚了、昨天有人在你前头要帐,已经给搜刮走了。”女厂长已开始佩服这个卑微的女工机敏的思维和伶俐的唇舌,但她还要逼她一下。外出索债,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

  “一点都没剩?不能吧,犄角旮旯里总还能再找出点。”郁容秋也觉得自己这话根底不足,可她没想出应对之词,只好借反问以争取一点考虑时间。

  “我堂堂一厂之长,怎么能骗你呢?女厂长扮演的厂长果然愠怒了。

  “我哪敢怀疑您呢!”郁容秋已经思谋出了对策,反正事情已无理可讲,拿出女人斗法的手段就是了,“那厂长就请您多原谅了。打今天起,我每日到您这办公室外候着拿钱。钱一天不到手,我是一天不会走的!”说完,脸上配合语气布出严霜一般的神色。

  “这么着吧:你大老远地跑一趟也不容易,我们厂现有一万台照相机,就抵给你们吧!”并不是女厂长突发奇想、真有一个厂要拿这笔货色抵债,她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一万台照相机?郁容秋喃喃重复,望着厂长阴晴莫测的脸色,她真不知该如何对答。

  她突然想自己来遭这份洋罪干什么?厂里有钱发工资,自然有她一份。若是都开不出钱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也轮不到她一个妇道人头上呢!况且有那么多男人同她好,他们绝不会看着她挨饿受穷的!饿死谁,也饿不死老娘!

  她想站起身来扬长而去,走出这间洋溢着冷气令入汗毛孔闭锁的陌生房间,回到她的车床前。她轻车熟路,手艺不错,车出来的活计像她的衣服一样清洁合体。

  可她不能这么就走了,得给女厂长一个面子。女人都爱面子,她之所以想当讨债员,不就是想给自己挣一份面子吗!她把厂长这个问题回答了就走。

  怎么答呢?去他的讨债员吧!郁容秋顾不得这些了,她只从一个持家的女人来琢磨这件事:“一万台照相机,合我们厂每人分四台?我们要那么多这玩艺儿子什么使呢?能熬能煮还是能穿能盖?况且您保修吗,零配件全吗?您不能这么打发我!再退一万步讲,就是我不跟您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哪里就拍得了这么大的板!您看这样好不好,您把照相机就地拍卖了,便宜点会有人买的,再把现钱给我。我呢,也同时给厂子里发报请示,能有现钱实在是最好不过。万一卖不出钱来,厂里再定要不要相机的事……”

  女厂长被折服了,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真是滴水不漏、铁嘴钢牙啊!她站起身,两手撑着桌沿,用对一百个人讲话的声调说:“郁容秋同志,从现在起,我正式聘任你为我厂清欠业务员!”说着伸出手来。

  郁容秋吃惊地半张着嘴,任湿润的牙齿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干燥……许久才伸出手去,仿佛试摸炉子烫不烫,小心翼翼地把半截手指送进厂长的掌心。

  厂长很高大,她的手却是纤巧而绵软的。她吃惊这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手指却像手表发条一样坚韧而有弹性。她用力摇了摇。

  郁容秋受宠若惊,她讨好地问:“您扮的这个厂长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或是女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厂长,这一点就足够了。”女厂长不悦他说,她经常碰到这种性别上的歧视,对于来自男人的,她多少已习以为常,对于来自同性的,她更敏感而愤怒。

  “当然很重要!”郁容秋对堂堂一厂之长对这个问题的忽视感到吃惊,她愿意为厂长弥补缺陷:“假如对方是女的,话谈到这里,就没有什么指望了,我只有等您的指示,是空手而归还是押回一万台照相机。假如是个男的,当然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女厂长已约略猜到了,她眉毛下面的筋肉聚在了一起。但她毕竟是厂长,眉毛本身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整个面容静如止水。厂长受过的高等教育和她良好的家教,使她不愿意以恶意去揣测别人,尽管那谜底已昭然若揭。于是就显出一种恶毒,彼此心领神会不行,她非要当事人把自己的心思明白无误地昭示在太阳底下。

  郁容秋脸上有了悲壮的神气:“现在不是都时兴用兵法吗?三十六计里,可有美人计这一说。我既然敢揭了您的黄榜,就做了这个准备。为了厂子,为了大伙儿的利益,我也豁出去了。只是我有一个要求,倘若我把钱讨回来了……”

  女厂长被这种卑贱和高尚混在一起的坦白打动了,她截断郁容秋的话:“我将给你以重奖,你还可以按比例提取数目可观的钱

  “不!厂长!我不是指的这个”郁容秋觉得自己也够胆大的,竟敢打断厂长的话,可她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要说出这句话吗?!“厂长,我只是想与您有个约定……”

  女厂长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的要求和她的坦率,都令女厂长深深不解。女厂长懂几国外语,有高超的管理经验,可她不懂这个与她生理构造相同的女人。不懂就不懂吧、这个纷杂的世界上有多少令我们眩惑的事件!只要能维持工厂的正常运转,其它的又算得了什么!

  “好!我答应你!”女厂长郑重他说。

  “我天南海北地走,一定能为您买到那种有黑色大理石花纹的扣子。”郁容秋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个调皮的少女。

  女厂长正换下西服换上工作服,要到车间里去巡视。

  “就是上门讨债,也不必跟灾民似的呀!”兰医生对借到了“军臭”的郁容秋说。

  “穿成这样才好要钱呢!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一钻到这套衣服里头,自个儿都开始可怜自个儿了。递个小话,装个傻耍个赖的,都觉得那么自然。现在我可懂了,为什么演员一穿上服装就进入角色,道理是一样的。干什么吆喝什么呗!”郁容秋兴致勃勃。像兰医生这种地位的女人,在厂里平日要属第一世界,根本不屑理睬郁容秋,今天这么友好,自然是因为郁容秋位置不一样了。

  “人凭衣服马凭鞍。有些大厂门禁森严,你这副打扮,恐怕连大门也进不去。”兰医生依旧忧心仲仲。当医生的本来不关心生产,可三角债空前地普及了大家的忧患意识。

  “您等着!”郁容秋穿着“军臭”,“噔噔”跑下楼,像士兵紧急集合时一般迅捷。

  数分钟后,郁容秋回来了。浑身珠光宝气,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没容得兰医生看分明,腾腾又跑下楼。这一次装扮成一位端庄清秀的女干部……兰医生一时间眼花镣乱,她家成了服装模特儿演出的舞台,楼下郁容秋家则是后台化妆间。

  因为频繁的穿穿脱脱,郁容秋白缎子似的皮肤,沁出淡蓝色的网纹,兰医生给她披上一件军大衣,对这种讨债方式她无以评说,但人可不要冻感冒了。

  郁容秋很感动。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这样关心过她,“这件军大衣也借给我好吗?我第一站是去东北。”

  兰医生点点头。

  从此她很难在楼道里再碰见郁容秋了。那女人来去匆匆,好像一股裹着巴黎香水的旋风。郁容秋转战南北,几乎每战告捷。为厂里索回了大量欠资。从此,她出去清债,都是坐飞机。何时回北京、一个电报或是电话打回来,就有小卧车到机场去接,严然成了一个功臣,郁容秋偶尔出现在厂里的时候,总是穿着最豪华最时髦的服装,连兰医生都觉得供给她军用品,简直是受骗上当。大家背后议论,这个女人,过去是“大篷车”,现在成了“国际列车”了。发奖金的时候,有的人作鬼脸说,这是“大篷车”卖X 挣回来的钱。大家哄堂大笑,然后该拿钱买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去买。骂归骂,表面上对郁容秋客气多了。头头脸脸的科长们,见了郁容秋也都点点头示意,毕竟她是厂长亲自发掘出来的能人,又给厂里索回可观的资金。经济滑轮抹了润滑油,别的都是小节了。

  郁容秋从未有过这样的神采飞扬,走路的时候腰杆笔直,好像行进在硕大的魔梦思床垫上,每一步都充满弹性。

  兰医生以敏锐的职业眼光,觉察到郁容秋的苍老和消瘦。尽管施了很重的脂粉,仍旧像破旧门窗上的新漆,无法遮盖虫蛀剥脱的斑驳。

  “最近怎么样?”兰医生间女邻居,她觉得她的气色越来越不佳了

  “帐收得很有成效。郁容秋忧郁地回答。她现在对所有以前伤害过她的人都趾高气扬,对一般人也爱搭不理,但对兰医生,始终十分尊重。

  “帐催完了,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兰医生说。

  “我不喜欢帐催完了,也不想好好休息。现在这样多好!”郁容秋说。

  真是一个怪女人!原来她的忧郁,不是因为身体不佳,而是担心帐快清完了。兰医生本不想再说话,但医生的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盛装的女人,患了病入膏盲的重症。

  “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早点看看。人不能太疲劳。当医生的,喜欢有点小病就大叫大嚷的病人,那样不耽误病情。”兰医生谆谆告诫。

  “我就是头痛、恶心……全身没有力气。”郁容秋倚着楼梯栏杆说,全然不顾面粉似的尘土沾脏她华美的衣服。

  “还有什么?当病人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对医生说。”看到郁容秋欲言又止,兰医生循循善诱,“要是在这里说不方便,就到我家去吧!兰医生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怪症状来了。

  “其实,我根本就没病!”郁容秋猛地把身子澈离栏杆,把披肩发抖得像大风中的床单。

  这女人,讳疾忌医,根本值不得可怜!兰医生在心里冷笑,疾病是最科学的一个妖怪。

  果然,郁容秋在外地索债现场突然晕倒,那边怕出人命官司;立即给她买了机票连同欠款,专人护送她回来。兰医生奉旨到机场上去接郁容秋,把她直送医院。她几乎不认识这个风流的女人了,不但因为郁容秋容颜枯槁,更因为她的打扮:破烂不堪的衣服,脚下穿着“军臭”……

  郁容秋被诊断为晚期肝硬化。

  看到兰医生这么晚来看她,郁容秋说:“兰医生,您来了。”打着招呼,眼睛却还痴痴地往外张望,好像兰医生把什么人掩藏在门外。

  “就我一个,先来看看你。怎么样,好些了吧?”兰医生看出郁容秋病势危笃,嘴上还是说着宽慰的话。

  凑近了看,才发现红妆之下,郁容秋的肤色已十分黯淡,幽冷的死亡气息,像一种最持久的香精,盖过一切化妆品的气味,从这个鬼魅般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

  “病人是不应该化妆的。你描了眉,扑了粉,打了唇红,医生就不知你病得怎么样了。”兰医生温和他说。对一个就要永远离去的女人,什么事不可以原谅呢!

  “医生知道不知道,其实已经没有用了。我自己知道就是了。”郁容秋平静他说。

  兰医生想起她曾矢口否认自己有病,就说:“要是早点医,会好得更快些。”

  “我没有病。”郁容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她全身已充满病态,唯有牙,还是美丽而洁净的。

  病到死已临头,还这样固执!兰医生就是再想宽容她,也有几分温怒。

  “真的,这不是病,都是酒害的。我这几年跑外,您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我想一担担挑起来,能浇几亩好地了!我的肝就是叫这些酒给腌坏了。世上不是有醉枣吗?我的肝是醉肝。赶明火化我的时候,八宝山的烟筒里冒出的气都得是酒味……”郁容秋调整了一下枕头的高度,使自己侧卧得更舒适,用手轻轻捶击着自己的右肋:“我觉得我挺对不起我的肝,它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原来都不知道肝在哪儿。想起来不知道肝在哪儿的日子,已经那么遥远了,所有不知道肝在哪儿的人,但愿你们永远别知道,我不能喝酒,有人说会喝酒的女人血管里有一种酶,能把喝下去的酒变成水,这边进那边走,喝多少也不醉。我不知道那种酶是个什么东西,可我知道我没有,我只要喝酒,就觉得那些藏着火苗的水,把我的胃烧得一块一块脱皮,就像尿硷沤了的墙灰,大片往下掉。我鼻孔里喘出的气,只要划一根火柴,就能呼呼冒烟,好像我是沼气炉子似的。酒顺着肠子进了肝,我能感到它们像四脚蛇似地在我肚子里爬。我买过猪肝,软软的,像是一顶红丝绒的帽子。我知道我的肝硬得像一块生锈的钢板,肝中间的每一个小孔都浸满了酒精,像冻豆腐的蜂窝里都结满了冰一样。我想,我死了以后,谁要是有兴趣敲敲我的肝,一定像用高跟鞋敲木鱼一样,又脆又响……”

  兰医生椎骨发凉。她不怕死人。也见过濒死之人的侃侃而谈。当一个人要永远告别的时候,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会像蜡烛临熄灭前的最后一跳,爆发出凄艳的火花。但这个女人太清醒、太冷静了!她不知该怎样同她讲话,居高临下的劝慰或是设身处地的怜悯,都显得那样苍白。她嚎懦着:“既然不喜欢喝酒,就不要喝嘛……”

  “谁说我不喜欢酒?谁说的?”郁容秋涂着黑色眼影的眼帘,像海鸥翅膀一样忽闪着,显出肝脏病人特有的暴躁,仿佛要把那个说她不喜欢酒的造谣生事者从黑暗中揪出来。片刻之后,她又开心地笑了:“我可喜欢酒了。要是没有酒,天知道我的活儿可怎么干!男人们喜欢酒,他们是酒做的骨肉。我跟他们对着喝,酒场上的男人都不愿输在一个女人手里,可他们没有我这种决一死战的气概。他们醉了,我不醉。或者说我连说的醉话也是向他们要帐,酒可是个好东西,它能叫人的嘴巴特别快,根本不听大脑指挥。您是研究医学的,您可以查查是不是酒能在神经上钻成洞,让人的思维乱窜?我口袋里有台录音机,我把他们酒桌上说的话都录下来,等他们酒醒了放给他们听。他们比听世界名曲还专心致志。听完了,什么也不说,立马就地还钱然后就赶我走……”

  兰医生真没想到自个儿每月发的奖金,竟散发着腥烈的酒气,像一篓子醉蟹。她搓着手说:“嗨……真没想到……”

  几乎没有人来看郁容秋。她的丈夫不知和什么女人寻欢去了,女儿也早已有自己的幸福。厂里的有关业务部门来看过郁容秋,进了门,屁股连椅子也不沾,籽像病毒会透过厚厚的衣裤,像蚊子似地叮进他们肉里。郁容秋每天都用仅存的气力,把自己化妆得很美丽,端庄地等待着……今天总算来了一个人,她怎么能控制自己谈话的欲望呢!

  “当然也有不近烟酒、花岗岩一块的。这样更好办了。我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他家去。

  他当然躲着不见。这正中我意,我对他夫人说,你丈夫欠了我的钱,从此后天天来,什么时候还了什么时候算。这一招,简直灵验极了。当天晚上他们家里就不会安宁。我不知道枕头风在别的事情上有多大效力,这桩事上可是马到成功。其实,外地小市的土厂长,我哪能看到眼里去,不过是吓他们一跳看着好玩就是了,谁跟他们当真……“郁容秋咯咯笑起来,声音可是无法化妆的,干瘪粗散,像是从啄木鸟凿空的树洞里发出来的。

  戴着瓦片帽的护士小姐走进来,她不去谴责呷呷怪笑的郁容秋,反倒向兰医生竖起了手指:请安静!兰医生明白,这种对危重病人的迁就,也是死亡确已逼近的征兆。她顺势说:“你好好休养,我改天再来看你。”心里说,赶快要向厂长报告,郁容秋的日子不多了。

  郁容秋恋恋不舍地欠了欠身,算是送行。突然她说:“等一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吃力地从床头柜里拽出一双鞋。

  是“军臭。”刷得很洁净,像一条背面是绿色、腹部是黑色的干鱼。“医院里找不到鞋刷,我是用手指头捅着刷的。可能不干净,请多包涵。”

  兰医生接过鞋,黑色胶底的花纹已经基本磨平了,可见这女人在外地时是经常穿着它的,“我留着也没用,你以后穿吧。”兰医生又往回送。

  郁容秋鳞峋的手腕拦住她:“我大概没有机会再穿这鞋了。”

  “别说这话!你能好!能好!”兰医生诚心诚意他说。

  “病在谁身上,谁自己知道。”郁容秋凄然一笑。也许是觉得气氛太伤感了,她转了话题:“其实,就是我的病真好了,这活儿我也干不长了。”

  “为什么呢?这活儿全厂再没有比你干得更好的了。”兰医生谈的是真心话。无论对郁容秋怀有多少成见的人,也得承认这是一个事实。

  “是啊!从前骂我是破鞋的人,现在乖乖地冲我笑。以前有不少男人跟我好过,可他们当着人从不理我,好像我身上刷了一层永远不干的油漆,谁沾上就像斑马似的,走到哪都会被人辨认出来。为了他们的这份怯懦,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加倍惩罚他们。他们不温不恼,我都搞不清谁是真正的能人了,有时候,看着昨天还在我胯下受辱的男人,今天变得冠冕堂皇当着众人讲大道理,大家还挺服气他,我就想,我征服了这个男人,也就征服了所有佩服他的人。兰医生,您别笑我,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偏巧又生得心比夭高。我想做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可我没有这个机会:没想到清理三角债给了我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遇。我从来没有这么舒心过,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尊重过。别说喝的是酒,就说喝的是毒药,我也眼睛不眨地咽下去。甭管我在不认识的人那儿受了多大委屈,可一回到我认识的人堆里,我心里甭提有多快洁。这回不是靠哪个男人抬举,这是我白个儿挣口来的面子。所以,我巴不得老这么乱,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清欠,病了住进这带空调铺地毯的高干病房……还是九级……九级啊!我们家祖祖辈辈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州官府官级的干部……”郁容秋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是梦吃般地模糊起来。兰医生知道垂危病人往往有这种情况,时而神采飞扬,时而萎顿如泥,情绪像潮汐陡升陡降,她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口,打算通知护士前来照看,然后自己赶快离开,后事还需要张罗呢。

  “兰医生,托您给我带个话。”郁容秋突然扶着床沿睁开眼,声音清朗得如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行。行。带给谁?”兰医生忙不迭地答应,心想这一定是同她相好的一个男人。兰医生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但听了郁容秋这一番披肝沥胆的剖白,她决定哪怕是违背常理,也一定把这可怜女人的口信带到。

  “带给厂长。”郁容秋说。

  “哪个厂的厂长?”兰医生掏出随身带的纸笔,预备记。这女人四处周游,定然认识很多厂长。

  “就是咱们厂的厂长啊!”郁容秋反倒对兰医生的一本正经惊讶起来。

  “什么话,你说吧。”兰医生松了一口气,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女厂长汇报郁容秋的病况。

  “我同厂长有个约定。”郁容秋神秘他说。

  “什么约定?”

  “您回去同厂长说,我跟她有个约定,她就一定记起来了……”郁容秋又像雪人似地萎顿下去,充满不愿被人打拢,的疲倦。她的头枕在蓬松的鸭绒枕垫上,只压出一个极浅的坑,好像头是一只空水罐。罐子将最后一滴水都倒了出来,就异乎寻常地安静下去,等着岁月的风沙将它掩埋。

  “你放心,我一定带到。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兰医生说。

  “您说,我真的会好起来吗?”不知从哪来的力量,郁容秋突然用两手环住兰医生的手腕,兰医生有一种被铐住的感觉。

  都病成这种样子了,怎么还存这种不合实际的幻想!刚才不是挺明白的吗,怎么眨眼间又糊涂了,不过,兰医生什么都见过,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退出来,然后毫不踌躇地撒谎:“一定能好!”

  “郁容秋真的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女厂长问。在自己家里,厂长卸去了西服和工作服,只穿一件华丽的精纺羊毛衫,像一位尊贵的夫人。

  “是的,不但没有康复的希望,而且依我多年医务工作的经验,她的时间也只有这几天了。”兰医生拘谨他说。她虽然常给厂长看病,但这一刻是汇报工作,厂长不是病人。

  “你是说她一定要死了?”厂长逼问。

  “是这样。”当医生的并不避讳死这个字眼,也许是刚从郁容秋那儿回来,谈到一个目前还活着的女人的死期,毕竟令人不安。

  “如果她会活下去,我以后会看她。她给厂子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在厂子经济形势最恶劣的困境之中,给了我们以莫大的帮助。假如没有郁容秋的努力,我们不会这么快地从困境之中走出,我们会永远记住她的功绩的……”女厂长竖着茶杯盖儿,轻轻拨动茶面上浮动的梗叶,缓缓地像念一段讣告。

  兰医生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现在,她要死了,我看,我就不必去了,叫有关部门安排一个后事即可。我很忙,我有许多事。全厂几千工人,我不可能每一个离世的时候,都在他身边守着……”女厂长很响亮地把茶杯盖儿扣上了。

  “可是,郁容秋不是一般的工人啊……”兰医生说。

  “是啊,她不是一般的工人。她不如一般的工人,她受过处分,名声很坏……”女厂长平视着兰医生,她不明白这个平日很聪慧的知识分子怎么这样不开窍!

  “可是郁容秋她说与您有个约定!”

  “郁容秋说的?她告诉你了?她至死都不忘这件事吗?”女厂长显然紧张起来,她焦躁地站起身,在地毯上走出很急遽的步伐。

  兰医生没想到厂长的反应如此强烈。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与女人的约定呢?

  “厂长,我只是想与您有个约定。不是钱。我的丈夫对我不好。我的女儿没有钱已经这样轻浮,有了钱,更不知会怎样,我不要钱。我只是希望,假如我能出色地完成规定的清欠指标,我想让您给我鞠一个躬……您是不是觉得我太狂妄了?不,您是我最敬佩的女性。您不仰仗任何男人,凭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立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尊重您。我一辈子也做不到像您那样,可我渴望也光荣一次,也像模像样地立在人前头一次。厂长,别笑话我这个想法冒昧,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给您鞠躬,只求倘若我是个合格的催款员,您能代表全厂,给我鞠一个躬……”在那间充满冷气的房间里,郁容秋脸庞上淌过透明的汗液,仿佛粉脸上覆盖了一片水色的香叶。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先决条件。尽管突兀,女厂长还是感到惬意。“我的腰弯一弯就那么值钱吗?”她戏谑她说。

  “我说过了不是为了钱。”漂亮女人低下头,口气却毫不退让。

  “好;我答应你!”女厂长郑重他说。鞠个躬算什么呢?这在国际上是普通的礼仪。你可以故作清高的不谈钱,但一厂之长必须谈钱,钱已经像厂长自身的血脉一样宝贵。况且,这个女人能否搞到钱来,还是一个不明底细的神话。女厂长巴不得能早点给这个女人鞠躬,那证明严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了。为了工厂,

  “实在讲,像郁容秋这种人的崛起,是由于不正常的经济形势造成的,就好比饥不择食一样。现在,作为一个历史阶段,它已。经从我们面前翻过去了。她就要死了,我却还活着,还要给几千人当家。好比一个家里的爷爷,给一个不孝子孙鞠躬,你说我以后还能否有权威?”

  兰医生不语。

  “所以,请对郁容秋讲,并非我一厂之长食言而肥,实是在官身不由人。假如她为了这个厂子,已经付出了重大的代价,那么,请求她再作最后一次牺牲,她想借我这一躬以提高自己做人的价值,我却不能鞠这一躬,要保持作为厂长的价值。作为一个女人,我失信于她,她可以在九泉之下怨恨我。作为一个厂长,我别无选择。”

  夜,静寂得如同一张无边的桑叶,无数不知名的声音,蚕似地噬着它,留下大大小小膝陇的空洞。

  兰医生的思绪像秋千一样徘徊在两个女人之间,她觉得环境太能左右人的意志了,在充满华贵和死亡气息的干部病房里,她义无反顾地同情郁容秋,在女厂长家被焦的脚步磨擦的女人的步伐踩出战壕样的痕迹,她想:“女人能够干的事业,除了从医之外,实在是很有限的……”

  “兰医生……您给我带话……带到了吗?”郁容秋终于没有气力化妆了,像一片剪纸,平展展地架在白色的被子下。各色抢救胶管,像一把怪异的伞,笼罩着她。

  “带到了……带到了……”兰医生忙不迭他说。

  “那她……怎么还……还不来啊?”郁容秋像一个等妈妈回家、的小女孩子,怯怯地问。

  “她忙。她可忙了。咱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忙,她可是真忙啊……”兰医生语无伦次但非常坚决他说。

  郁容秋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像拧去盖子的墨永瓶,她已经付出了全部心血,再加上脊柱倾斜一下角度,算得了什么牺牲!

  今天的厂长望着那天的厂长,觉得她很愚蠢。她没有想到启用这样的女人,在全厂掀起轩然大波,人们普遍认为厂长已经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女厂长坚决顶往了这一点,就像洪峰到来的时刻要不断加高堤坝,她苦口婆心地开导大家:不论人怎样,钱总是干净的。厂里的种种传闻她都知道,她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是女人。假如是男厂长,重用这样的女人,会被人们舌头编织而成的绳索,活活勒死。她以自己卓越女企业家的人格,在为一个下贱的女人做名誉上的担保。这种牺牲和这种代价,只有在其位的人才能体验到。

  “郁容秋没有说她同您约了什么。只是说让我带话给您、说您一定记得的。”兰医生小心翼翼他说;

  “是的,我记得。”女厂长决定对女医生敞开心扉。一个工厂就像一座海岛,厂长像个孤独的渔夫。

  “她要我向她鞠个躬。”女厂长已经平静下来。

  好个独出心裁的女人!兰医生在吃惊的同时,也佩服郁容秋的匪夷所思。

  “我不鞠!”厂长斩钉截铁地宣布。“作为女人,我很可怜很同情这个女工,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的命运,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假如我是普通人,我完全可以鞠这个躬,作为生者对即将逝世的人的安慰,我还可以做得更周到一些。但是,我身不由己,因为我是厂长!

  厂长向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屈膝,会成为厂内经久不息的新闻。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它甚至会演绎成骇人听闻的传说。“

  兰医生点点头。厂长绝非多虑,工厂的休息室像远古时先民们居住的洞穴,可以诞生最神奇的想象。漾着幽蓝的光。

  “兰医生,您知道我这一辈子什么事干得最漂亮吗?”

  “不……不知道。”兰医生夸张地摇头。只要郁容秋不谈厂长,什么话题她都乐于奉陪。

  “就是讨帐了。”

  兰医生点点头。这一次,没有夸张。

  郁容秋又闭起眼睛。兰医生以为她就此疲倦地昏睡,觉得很好,没想到她又像打开一本沉重的字典一样,翻开眼皮,刚才是在积蓄力量。

  “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想赖帐了。厂长觉着我没用了,她放不下面子。她想赖了同我的约定。对不对?兰医生,您甭骗我,我什么都知道。厂长赖了我这笔债,我就要死了,我没地儿去讨了……兰医生,您跟我说实话,我说得不错吧?”郁容秋的双眼,像生满了苔藓的荒原,在一片惨白的背景下,暗淡而执著。

  “不本!绝对不是这样!你想到哪里去了!厂长说她一有空儿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里来看你,她说你给厂里立了大功。你不能这么不相信人!你要是这样,连我都信不着,我这就走!”兰医生佯装发怒。一般人都不敢对病人发火,但兰医生敢。只有这样,病人才能相信谎言,而谎言是对病人的最高仁慈。

  郁容秋果然慌了。“我信。我信,兰医生,别生我的气。我纵是信不过厂长,也不能信不过您。只是我这一辈子,被人骗的次数太多了,我也骗过人……我知道您不会骗我,厂长也不会的,不过是我一天自个呆着没事,瞎想得大多了……”郁容秋没有闭上眼帘,兰医生却看不到她的眼神。这其中隔着水幕,像汽车大灯厚而瓷的玻璃罩,把郁容秋的瞳仁放大得如同古井……

  兰医生再也不想多呆一分钟,否则对自己对别人都是煎熬。刚想溜走,听到郁容秋对着空洞的天花板说:“我等着您……”

  兰医生在其后的几天内,坚决不去医院,她怕自己抵不住那充满死亡智慧的诘问,反倒更添人痛苦。但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医院,她想郁容秋是个聪明的女人,隔了这么长的空白,她该不会再追问什么了。

  兰医生猜得真对,郁容秋真的不再追问那件事了。

  “这是你们的高干女病人最后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戴瓦片帽的护士小姐平摊开手。

  三枚像围棋子一样润泽的扣子,有着黑色大理石样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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