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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们是一家子,同志们!家族史历来是历史的叛徒,人类最辉煌的史前时代没有混账的家族。人体是历史的惟一线索,人体是历史惟一的叙事语言。惠特曼说得对,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所以我说,我又一次说,夏放,再给我。夏放肯定被我吓坏了,说不行,绝对不行。夏放说,你累了,你要生病的。夏放关掉了麦当娜,空间顿时安静无比,一抹夕阳斜插进来,温柔而又性感。我说你给我,夏放望着我,像夕阳一样望着我。她的泪水渗出来,摇摇头,说不行,你要生病的。我把她摁住。夏放说,你要累死的。后来夏放又语无伦次了。她带领我走钢丝,在八百里高空。我们火火爆爆又小心翼翼。我说,你骂我,骂我日本鬼子!夏放喘着粗气,闭着眼说,你不要命了。

  深夜一点我在夏放的乳房上醒来。我想我该起床了。夏放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吻我,无声无息。唱机上的绿色数码在反复跳动。我托着她的腮,说,我的钱全嫖光了,你先记上账。夏放幸福无比地说,日本鬼子!

  凌晨两点走进林康的贸易大厅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来做什么。大厅里灯火如昼,一台又一台电子终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数字。我在角落里坐进沙发,点上烟,看林康的背影。我一点看不出悲剧业已笼罩林康。她的背影与那张电子屏幕一起显得十分平常。后来我看见林康站起了身子,站得极猛,双手扶住屏幕,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被烫着了。

  好几位经纪人一同围上去。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空间的假想市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听见有人说,怎么这么快,天,怎么跌这么快。我揿了烟走上去,林康站在那里,嘴里衔着一支黄色圆珠笔。但她的脸色已经面目全非。她面如死灰,脸上的胎斑一颗一颗显现出来。她盯着屏幕,两只眼珠慢慢向上插。她的身子晃了两下,一点一点松下去,倒在黑色皮靠椅上。死亡弥漫了大厅。

  林康是在医院醒来的。她一醒来就痴痴地和我对视。我给她递过水,林康没有动。过了好半天林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狗屁不通,却给了我十分锐利的永恒记忆。林康说:

  全世界都在骗我。

  后来林康闭上眼,泪珠子在睫毛上颤动。她的样子真像夏放。我望着她,向她的腹部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缓慢地体验,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追忆夏放,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我想像世界里的所有女人长得都像林康。妻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君主,她驾御了你的一切,乃至想像力。我走上过廊,过廊里是酒精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我在黑暗里吸烟。和我对视的是伟大著名的烟头。它陪伴着所有的天才之夜。烟头是夜的独眼,它忧郁而又澎湃。在烟头的帮助下我想像起我的孩子,他长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钢琴家,靠十只指头在八十三个黑白键上与世界交谈。

  他的指头贮存了上帝的听觉,英语的耳朵和日语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译,直接走进人们的心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额头晴朗,笑声灿烂。他娶了曼丁哥语系冈比亚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色后裔。他们真正跨越了种族,心平气和地看待国界与语种。他们坐在飞机上,看不见国界,只看见山峰与河流,许多缤纷的颜色组合在他们的飞机舷窗下面。他沿着经纬线飞往所有的地球表面演奏他的钢琴,所有的人都听过他的音乐,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像中的圣诞老人,白头发,白胡须,红帽子与红棉袄。这不是一个具象的人,却伴随着人类的愿望,直到永远。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只用十个指头,完成得举重若轻。

  在这样的夜里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追忆起板本六郎。我的心智全乱套了,像我的次品电脑染了病毒。我的想像在深夜叠现诸神毫不相关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郎是谁,关于他我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个因为文化吸引走进我奶奶家门的日本男人,却又在我奶奶的身上创造出巨大的悲哀。这位入侵者膜拜在中国文化面前,依然不肯放弃对中国人的占领欲望。他必须为所欲为。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占领者。十七岁的婉怡只用了一个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这一点奶奶与父亲是相反的,父亲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后。

  婉怡多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自杀企图让老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实上已成了老爷手里的赌注,老爷的家园全部压在了十七岁的婉怡身上。十七岁的婉怡整日坐在她的闺房内,等待日本人对她的强暴。命运只为奶奶做了这样的安排,我奶奶十七岁的婉怡她老人家别无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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