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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张宗琪并没有扭捏,倒也十分地爽快。他同意分。不过,在条件上,他提出了小小的修正案,他的价码不是“十万”,而是“十二”。张宗琪说得也非常的明了,十二万一到手,他立马“走人”。这是沙复明预料之中的,十二万却是高了。但是,沙复明没有说“高”。他的话锋一转,说:“十二万也行。要不这样,你给我十二万,我走人。”如果谈话就在这里结束,沙复明自认为他的谈判是成功的。他的手上现在还有一部分余款,再把十二万打进去,怎么说也可以应付一个新门面了。扣除掉看房,办证,装修,最多三个月,他就可以再一次当上老板。沙复明都想好了,毕竟兄弟一场,他的新门面一定要开得远一点,起码离张宗琪五公里。然后呢,把都红和高唯一起带过去。王大夫和小孔想过去也行。用不了两年,他可以再一次翻身。他翻了身,张宗琪还能不能挺得住,那就不好说了。说到底,“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日常管理都是他沙复明一个人撑着的。

  从根本上说,沙复明急于分开。和张宗琪的隔阂只是原因之一,最要紧的原因还在他和都红的关系。创业是要紧的,生活也一样要紧。他已经不年轻了,得为自己的生活动动心思了。都红不是“还小”么?那就再开一家门面,和都红一起,慢慢地等。时光就是时光,它不可能倒流。新门面开张之后,沙复明要买一架钢琴。只要都红愿意,她每一天都可以坐在推拿中心弹琴,工资由他来付。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琴声悠扬,新门面的气氛肯定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提供一个有特色的服务;第二,拖住都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都红在,希望就在,幸福就在。沙复明不能再让自己做那样的梦了,他不愿意总是梦见一双手,他不愿意总是梦见两块冰。冰太冷,而手则太坚硬。

  所以,分是必然的,只是怎么分。如果沙复明一开头就向张宗琪要十二万,他开不了这个口,张宗琪也有理由拒绝。现在,张宗琪自己把十二万开出来了,好办了。他情愿提着十二万走人。实在不行,十万他也能够接受。这么说吧,沙复明担心的是张宗琪不肯分,只要把价码提出来,无论十万还是十二万,对他来说都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沙复明喝了一口茶,感觉出来了,谈判业已接近了尾声。事情能这样圆满地解决,沙复明万万没有想到。分开了,又没有翻脸,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么?没有了。沙复明在愉快之中一下子就想起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刚刚开张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生意还没有起来,两个人却是一心的,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掏心窝子,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挤在一张床上。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日子啊。是朋友之间的蜜月,是男人的蜜月。谁能想到往后的日子越来越磕磕绊绊呢。好在分手分得还算宽平,将来还是兄弟。

  不过,沙复明错了。他的如意算盘彻底打错了。就在沙复明一个人心旷神怡的时候,张宗琪的老到体现出来了。张宗琪说:

  “给你十二万,没有问题。但有一点我要和老朋友挑明了,我手上可没有现款。你要是愿意,可以等上几年。钱我不会少你的。这个你一定要信得过我。你什么时候想走,我们什么时候签。”

  这一步沙复明万万没有料到。他几乎被张宗琪噎住了。他想起来了,就在他盘算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多么的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向张宗琪开口。等他鼓足了勇气、开了口,他知道了,张宗琪一直都没有闲着。他也在盘算。比他更周密。比他更深入了一步。比他更胜了一筹。沙复明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不该先出招的。现在倒好,被动了。沙复明一下子就不知道嘴里的话怎么才能往下续。不能续就不续。沙复明吊起嘴角,笑笑,摁了一把腰间的报时钟。时间也不早了。没有比离开更好的了。沙复明就掏出钱包,想埋单。

  张宗琪也把钱包掏出来了,说:“一人一半吧。”沙复明脱口说:“这是干什么,就一杯茶嘛。”张宗琪说:“还是一人一半的好。”沙复明点点头,没有坚持,也就同意了。心里头却一阵难过,说酸楚都不为过。这“一人一半”和当初的“一人一半”可不是一个概念。他们俩的关系算是到头了。

  当初合资的时候,两个人盘算着创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时候,“一人一半”可是沙复明最先提出来的。那时候他们俩还是上海滩上的打工仔。沙复明非常看重这个“一人一半”。“一人一半”并不只是一种均利的投资方式,它还包含了这样的一句潜台词:咱们两个都做老板,但谁也不是谁的老板。老实说,沙复明这样做其实是有些违心的,他特别看重“老板”这个身份,并不愿意和他人分享。说起来也奇怪了,盲人,这个自食其力的群体,在“当老板”这个问题上,比起健全人来却具有更加彪悍的雄心。几乎没有一个盲人不在意“老板”这个独特的身份。无聊的时候沙复明多次和同事们聊起过,沙复明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差不多每一个盲人都怀揣着同样的心思,或者说,理想——“有了钱回老家开个店”。“开个店”,说起来似乎是业务上的事,在骨子里,跳动的却是一颗“老板”的心。

  沙复明情愿和张宗琪“一人一半”,完全是出于对张宗琪的情谊。在上海,他们两个是贴心的。他们是怎么贴起心来的呢?这里头有原因了。

  和所有的推拿师一样,沙复明和张宗琪在大上海过着打工仔的日子。十里洋场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对他们两个来说,大上海就是丽张床:一张在推拿房,那是他们的饭碗;一张在宿舍,那是他们的日子。推拿房里的那一张还好应付,劳累一点罢了。沙复明真正惧怕的还是集体宿舍里的那一张。他的床安置在十三个平米的小房间里头,十三个平米,满满当当塞了八张床。八张床,满打满算又可以换算成八个男人。八个男人挤在一起,奇怪了,散发出来的却不是男人的气味,甚至,不再是人的气味。它夹杂了劣质酒、劣质烟、劣质牙膏、劣质肥皂、优质脚汗、优质腋汗以及优质排泄物的气味。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眩晕的气味。这是特殊的气味,打工仔的气味。

  沙复明和张宗琪居住在同一个宿舍。沙复明是上床,张宗琪也是上床。面对面。两个人平日里很少讲话。终于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谈话多起来了——他们的下床几乎在同时交了女朋友了。

  下床有了女朋友,可喜可贺。当然了,不关他们的事。可是,两个下床却做出了一项惊人的举动,几乎就在同时,他们把女朋友留下来过夜了。他们扯来了几块布,再用图钉把几块布摁在了床框上,这一来三面都挡严实了,隔出了一个封闭的、私有的空间。天地良心,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头,他们绝对是自律的、克制的,通宵都没有发出不确当的声音。真是难为他们了。然而,当事人忽略了,无论他们怎样努力,他们所能克制的只是声音,他们不可能克制身体的基本运动。他们在动,床也在动。这一动上铺也就跟着动,比下床的幅度还要大。沙复明躺在上铺,张宗琪也躺在上铺,他们的身体凭空出现了一种节奏。这节奏无声,均衡,无所事事却又干系重大,足以要人的命。他们只能躺着,若无其事,却欲火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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