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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而公路修过来时,上面的宣传和人们的感觉就像是从天上将要悬下来一道天梯一样。

  并不是人人都在憧憬汽车到来的日子,并不是人人都在想像坐在汽车上迎风飞驰的美妙感觉。

  格拉和恩波两个人就对沉溺于美妙想像的人们嗤之以鼻。他们持这样的态度,当然是出于他们个人都有过离开村庄远行的经验。现在,这两个人因为这相同的立场而亲近了很多。或者说,过去的芥蒂,因为相同的不乐观的态度而彻底消除了。

  恩波说:“汽车,汽车,就是现在老天开眼,给你生出一对翅膀来,没有一纸证明,你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格拉走过更多地方,学着外面那些决定一个人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的人的口吻说:“呃,我就不明白,这些傻乎乎的蛮子,有什么必要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既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不知道这些蛮子还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看些什么?”

  两个人这些玩世不恭的说法,惹得情绪高涨的众人不高兴了。但是,又没有人能出来反驳他们。大队长格桑旺堆出来制止,但是,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即便现在当了大队长,他也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杌村的重要人物过去是工作组,现在是民兵排长索波。索波人年轻,纯洁坚定,满脑子新思想,不像大队长和支部书记两个上年纪的领导与村里人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

  索波对格桑旺堆说:“大队长,这两个人满口落后言辞,破坏大家修公路的决心,应该制止他们。”

  格桑说:“他们就是嘴上说说,手上并没偷懒。”

  索波哼了一声,自己走到恩波身边。恩波正搬动一大块石头,索波说:“你站住。”

  恩波没有站住,抱着石头慢慢挪动步子,一直走到新炸出的路基边,一松手,那块岩石滚下了高高的路基,在陡峭的山坡上,滚得越来越快,一路撞折了许多树木,还像犁一样翻开了草皮,把底下的黑土翻了出来。

  索波说:“我跟你说话呢,你没有听到吗?”

  “你的话总是很有劲道的,”恩波拍拍手上的泥土,“你看,一路砸下去,碰上去什么,都死掉了。”

  “汽车要来了,共产党给我们藏族人民造的福,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以前我只看过一次汽车,是去找格拉的时候,本来,我还会看到很多汽车,但我没有证明,他们把我逮住了。”

  “你对新社会心怀不满。”

  “如果汽车开来了,载着我们到过去去不了的地方,人人都会很高兴。”

  格拉走过来,拍打着双手,喊着:“车票!车票!钱,钱,买车票!”那滑稽的样子,逗得人们大笑起来。格拉模仿着人们并没有见过的某种人物的做派,一脸傲慢,“笑吧,露着你们的白牙巴,傻笑吧。想坐车吗,钱,傻蛮子,把钱拿出来,怎么?才五毛钱,傻瓜,一边凉快去吧,证件!证明!想上车的人把证件拿出来,怎么,没有证明,来人!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人们哈哈大笑,格拉笑了,恩波也笑了。

  只有索波不笑,格拉说:“报告排长,你看大家都很高兴,你也高兴一点吧。”

  人们再次大笑。

  笑过之后,人们都沉默下来,回味着什么。汽车要来是确实的,但是,他们没有钱,没有证明这个事实也是确实的。太阳开始落山了,开山炮炸下来的石头很快搬完了。机村人回村时候,筑路队的工人背着炸药,手上挽着导火索来了,往岩石缝里装填炸药。人们离开工地不远,迎着夕阳在山坡上坐下来,看着点燃导火索的工人,嘴里含着铁哨,吹出尖厉的声音,跑开了。然后,屁股下的草地轻轻颤动一下,几道烟柱冲天而起,爆炸声猛然响起。岩石哗啦啦垮了下来,经过一天劳动,腾出的那段路面,又被石头掩埋了。

  人们感叹炸药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

  索波总结性地说:“这就是新社会的力量。”

  其实,新社会的力量是人人都晓得的,因为早在开修公路以前,新社会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降临了。

  恩波拍拍索波的肩膀,索波身体还不像真正的成年人那么结实,这一拍带着很大的力量,使他的身体摇晃起来,这使他不免有些尴尬,恩波笑了:“伙计,没关系,你也会越来越有力量的。”

  索波咬着牙从牙缝里发出了声音:“你这个落后分子。”

  “我落后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了汽车我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你可要先进,将来不要说坐汽车……”

  “还会有人派飞机接你上北京城!”

  格拉接嘴说道。

  “你这个野种。”索波切齿说道。

  “人人都晓得的事情,还用你说吗?”格拉咧开嘴,嘻嘻地笑着。

  知道跟这个野种纠缠下去,只能让自己大伤颜面,索波转脸威胁恩波:“跟这种小流氓勾结在一起,没有什么好下场。”

  恩波翻了翻眼皮,好像要抬眼看他,却只翻到一半,又把眼皮垂下去,懒得去看这个家伙了。

  人们起身回村,格拉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奔跑在众人面前,伸开双臂,斜着身子,做出巨鸟展翅盘旋的那种姿态,顺着青青的草坡往下跑,嘴里发出机器的声音:“呜——呜呜——飞机来了,飞机来接人上北京了。”

  有人笑骂道:“这个小兔崽子。”

  “这哪里什么飞机叫,明明是饿狼的叫声嘛。”

  “傻瓜,飞机叫是不换气的,你换气了!”

  机村处在某一条飞机航线上,天气晴朗的中午时分,可以看到比五六只鹰还要大些的飞机,翅膀平伸着一动不动,银光闪闪,嗡嗡叫着慢慢横过头上的天空。

  9

  公路修通的时间一拖再拖,从当年十月国庆节,拖到十一月,再拖到天寒地冻的十二月,终于,在这一年的春节前,修通了。这个消息给正在准备过年的机村增加了一点节日前的喜庆气氛。

  广场上,人们三三五五地扎在一起,东家向西家打听想不想自己悄悄酿一点酒,机村缺粮,私下酿酒原则上是被禁止的。也有人在商量,年关近了,要不要请喇嘛到家里念一念平安经消灾经什么的,“虽然说新社会,破除封建迷信,但年还是旧的,小小地意思一下。”

  这些事情,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不要说真的去做,就是小小地这么议论一下,因为违禁,便刺激得人生出一种很兴奋的感觉了。冬天的太阳懒懒地照着,那么一种气氛正好传达一种隐秘的兴奋,一种类似偷情一样的感觉。人们继续三三五五扎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打探,商量,都是如何让这个年过得不那么平淡,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过得稍稍丰富一点的意思。而往往是这个时候,格拉家里平常都向着广场开着的门却关闭了。平常总是显得没心没肺的桑丹怕冷一样蜷在墙角里,很瑟缩的样子,一双眼睛不时骨碌碌转动着,惊惶又明亮。而且,她不要格拉看她。

  儿子的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哆哆嗦嗦地说:“你不要看我,儿子,求求你不要看我,我病了。”

  格拉就把头垂下去,垂下去,用吹火筒拨弄着火塘里的灰。格拉刚抬起头来,她又说:“不要看我,我病了,不能出门给你找吃食了,你自己去吧,快过年了,各家各户都有好东西了。”

  格拉从身后拉过一块什么东西,作为枕头,蜷起腿,侧着身子躺下了。睁眼瞪着火塘里抽动的火苗,人便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饿晕了的感觉。其实,格拉并不饿,年底,生产队刚分了粮食,村里人不是这家便是那家,隔三差五地总要送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来。是广场上一天浓过一天的过年的气氛把这两个孤苦的人,封在屋里出不去了。

  格拉看着抽动的火苗,有些恍惚的时候,听到母亲桑丹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动了动身子,嘴里梦呓一般发出了声音:“阿妈。”

  桑丹答应了。

  格拉突然问:“我外公像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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