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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阵子雷声中,大颗大颗的雨水落下来,砸在房顶上,砸在地上,溅起阵阵轻烟,就从这烟尘里,也可以看出,那十多天里,天上下来了多少尘土。恩波撞开强劲雨脚朝前走,雨水一颗颗在他头顶噼噼啪啪进散开来,好像他是传说中从水底升上来的野兽一样。雨脚越来越绵密,把广场这边的人们的视线遮断了而在广场那一边,桑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孔武的光头男人撞开雨帘,走了过来。

  桑丹摇摇格拉的肩膀,手指着前方:“看!”格拉看见了,说:“雨水把尘土味道洗干净了。”

  桑丹说:“看,那个人!”

  格拉说:“哦,是兔子的爸爸。”

  桑丹还在赞叹:“哦,天神哪,那个男人真是漂亮。”然后,桑丹向着雨中闯过来的那个男人张开了双臂,她的眼里闪动着令人目眩的神采,她自己也像是从上天降临下来的一样。但,就是这个动人的姿态,把那个男人吓住了。那个男人猛然一下止住了脚步,他停得那么猛,以至于站住后,身子还猛然摇晃了一下。他站住了,隔在一片雨帘的后面。雨水猛烈地落在他们之间,落在整个村子上面,洗去了尘土和尘土燥烈呛人的气味。

  格拉说:“阿妈,那是兔子的爸爸。”

  桑丹只是喃喃地说:“多么漂亮的男人,多么漂亮,你看他是多么漂亮。”

  但她的神情恰恰使那个男人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了。格拉奔跑过去,拉住了恩波的胳膊:“叔叔,进屋里去躲躲雨吧。”

  恩波说:“不,我,我就不过去了。”

  “那你来干什么?”恩波的眼里慢慢浮起了敌意,“那么多男人都来找她,你也是的吧,看,她已经在召唤你了,快去吧,你快去吧!”

  “不,格拉,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你看看她的样子吧,你们不是都把她看成一条母狗吗?母狗的尾巴竖起来了,快去吧。”

  恩波揪住了格拉的胸口,一下就把他提起来,举到跟自己一样高的地方,说:“你给我记住了,小子,你恩波叔叔跟那些男人不一样,你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就算她真是一条狗,也是你的母亲!”格拉细瘦的长腿蹬踢了两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还是给牢牢地举在空中、在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脚里。密密的雨、明亮的雨从高高的天上降落下来。

  格拉看到恩波眼光由凶狠变得柔和,最后,他几乎是悄声说:“记住,不要学着别人的口吻说你的母亲。”

  要不是雨水正迅速地小下来,格拉就不会听到这句话了。

  格拉的心也软下来,说:“叔叔,你把我放下来吧。”

  “我的话你记住了?”

  “我记住了。”

  恩波这才把他放下来。隔着越来越稀的雨脚,他又深深地望了桑丹一眼。桑丹呻吟一声,身子顺着门框,柔软地滑下去,跌坐在了门槛上。恩波伸出宽大的手掌,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回身走了。

  雨水说停就停,阳光落在满地水洼上,闪闪发光。恩波绕过一个个水洼,回到广场那边等候的人群里。

  “你看见了?”

  “真的有珍宝吗?”

  “都是些上等货吧?”

  只有他妻子说得与众不同:“你真动了她的东西?让我看看你的手。”

  恩波任勒尔金措拉起手来左右端详,笑而不答。他的目光抬起来,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着广场的那一边,其实他也没有真看广场那边的桑丹,他的眼光还要更高一点,那是还未化尽雪的阿吾塔毗峰,现在,一碧如洗的山腰正升起一道鲜艳的彩虹。

  人们并不看彩虹,也没有看见恩波正在看彩虹,只是一个劲地问:“你看见了吗?”

  “真的有珍宝吗?很多珍宝?”

  “都是些上等货吗?”

  恩波喃喃地说:“是的,很多很多,那个女人,她满怀珍宝。”

  “漂亮吗?”

  “很漂亮吗?”

  恩波把注视着彩虹的目光收回来,说:“漂亮,比那道彩虹还要漂亮。”

  人们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大家都把脸转向江村贡布:“尊敬的喇嘛啊,这个女人真有珍宝,这可真是麻烦了。”

  喇嘛含笑说:“一个地方有珍宝聚集,说明上天还没有抛弃这个地方。”

  “可是,可是……”

  “可是,你还是想个办法,不要让我们再生眼病吧。”

  “医生已经把眼病给我们治好了。”

  “可是还会再生的。”

  江村贡布只好拿来一块过去包裹经卷的黄布,缝成一个布袋,说是只要包裹在桑丹那个包外面,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当然,”他说,“谁要真去动人家的东西,打开这个布袋,我就什么都不敢保证了。”

  都说,眼睛都看不得的东西,谁还有胆子用手去动啊。江村贡布又说:“不过,眼睛不看了,谁又敢保证不心里惦记?”

  众人又问,那又会怎么样呢?江村贡布肃然说:“也许惦记多了,会得心口痛的毛病吧。”

  人们都肃然地叹道:天哪!

  8

  格拉母子重返机村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最有名的年头之一。

  在机村人的口传历史中,这一年叫做公路年。也有讲述者把这一年称为汽车年。但一般认为,还是叫做公路年更准确一些。因为这一年,从初春开始,一直都响着隆隆的开山炮声。一条简易公路就从地图上称为成阿公路的主线上分出一个小岔,一点点向机村延伸过来。直到冬天,才有卡车开了进来。如果要叫汽车年,从这条公路修通到后来基本废弃的那些年头,才合适叫做汽车年。

  开山炮声越逼近,机村人们就越激动,就像每一个人从此都会开上一部汽车代步,就像汽车一到,这个被宣称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人人都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时代就要真正到来了一样。生产队组织村里人去筑路工地上劳动。很多年轻人都穿上节日装束,好像不是去劳动,而是去邻近的城镇街上闲逛一样。

  看来还得在这里先讲讲机村的地理了。

  和机村相邻的城镇有两个。三十里外刷经寺镇,属于另外一个县。统辖机村的公社所在地梭磨在五十里外。机村人常去的城镇是刷经寺,不仅是因为近,还因为这个镇子大,过去机村人崇奉的寺院也在这个镇的范围内。一条顺着大河的公路把这两个地方连接起来,但机村去这两个地方,都要顺着流经机村大河的支流,走到河流交汇处,上了公路,向西北或向东南,去这两个镇子中的一个。

  现在,那条顺着大河的公路,分出一个岔,向机村一天天伸展过来。

  开山炮声隆隆作响,晴朗的天空下升起来一道道粗大的尘柱,村子里的人、山上的动物,都会跑出来看那些尘柱升起又消散。特别是环抱着村庄的山上,每到这个时候,猴子、鹿、獐、野猪、岩羊,有时甚至还有熊和狼,听到炮声,都会从隐身的密林中出来,跑到树林稀疏的山梁上,朝山下那频频作怪的地方张望。猴攀在树顶抓耳挠腮,鹿在深草中伸长颈项,熊总是懒洋洋地目空一切,蹲踞在高耸的岩石之上。

  既然山林中机敏警觉的动物们都这样好奇而兴奋,人们的兴奋也就更加顺理成章了。因为,人们不断地被告知,每一项新事物的到来,都是幸福生活到来的保证或前奏,成立人民公社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第一辆胶轮大马车停到村中广场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年轻的汉人老师坐着马车来到村里,村里有了第一所小学校时,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第一根电话线拉到村里,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电线很长,电话机却只有惟一一部,安在了大队支部书记家里,就像过去寺院里的菩萨一样被供了起来,黑色的机器身上盖上了一块深红色的丝绒,支部书记把电话摇把卸下来挂在身上,要用的时候,才插上去。电话装上已经两年多了。没有哪个村民使用过这部电话。村民也没有什么消息要传递到那些有电话人的耳朵里。他们的消息都在没有电话的人群里传递。电话偶然会响起一次。都是叫村干部去公社开会。

  这部电话只传来过两次不是开会的消息。一次,村小学老师家里出了事,老师接了电话,就离开了差不多一个月,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后来听说,是他在比刷经寺更大的城市里当老师的母亲自杀了。还有一次,电话里传来消息,说是有台湾特务空降,机村能走动的人都上山去搜索,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总之,那台电话里并没有传来天国的福音,或者类似天堂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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