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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

  塔娜醒过来,把我的嘴紧紧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妻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成为一个疯子的妻子吗?”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欢吗?”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来了。”她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还没有死。”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用不着他们动手了。”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

  父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的屋子充满了血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说:“父亲想要你去叫。”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得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

  “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上涕泪横流。

  儿子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

  父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

  哥哥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时,哥哥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说,”想想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

  我说:“我也爱你。”

  “我真高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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